五十年文坛亲历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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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屈辱、压抑感不能不像影子一样伴着这个自尊心强,很“爱自己羽毛”的人。“文化大革命”劫难,则更超出1957年和其后若干年的受难。
1979年,为他平反了冤案,落实政策,全家重返北京,他也回到文学工作岗位上。这时的他,已是个垂暮老人。我见到他是在第四次文代会上,他身体瘦弱,步履蹒跚,寡言少语,见了人表情漠然。就像一块行将熄火的木炭。当年那身体健旺、精神抖擞的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的,长期精神折磨,摧残了他的身体,也彻底蚀去了他的精神。
人的精神没有了,活着不是更加痛苦吗?他只有靠烟酒消闷,陈企霞终于在1988年初辞世。
陈企霞前后判若两人的命运、性格悲剧,使我难受了好久,也思考好久。
舒群的“寓言小说”(1)
我跟东北籍作家舒群原来不认识,即使他早期的名篇《没有祖国的孩子》,也是很久以后才读到的。但在1953年春我来全国文协(作协的前身)后,就知道了这位文协的秘书长。不久他从抗美援朝前线归来,《人民文学》杂志邀请他去编辑部谈谈前线见闻,我才有机会目睹“东北作家群”中这位重要作家的风采。那天,舒群上身穿翻领皮夹克,宽肩,方脸,重眉,一双不大的眼睛看人时灼灼闪亮,时常面露微笑。这不同一般的穿着和显示的作家的“帅”气,不能不给我留下一个特殊的印象。舒群坐在中间一张椅子上,说话声音不高,嗓子稍微有点沙哑,他从容不迫,娓娓而谈,时时伴以手势,有时站起来做些比划,有时走几步陷入停顿沉思,舒缓一下气氛接着再讲。我这才发觉,围在他身边的听众无一例外地被他吸引了,全都屏神息气在听他讲说,全都跟他一道进入他用语言的媒介重现、再造的人物、环境之中。舒群的谈话,竟有这样大的魔力、神力,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想这跟他对生活(抗美援朝前线的生活)抱有的深入了解、认真探索、思索、追索的态度大有关系;实际上,他在大家面前的讲述,也是一个对生活和感兴趣的人物继续探索、追思、追问的过程,他那助以手势、绘声绘色的模拟式表达和有时伴之以叹息、沉思,不仅带他的听众身历其境,还领着他们跟他一起分析、思索、探索,在这含有内在逻辑的思索、追思过程中,不免时时出现悬念……我想这正是他的讲述扣人心弦的魅力所在。因为在这些看似散漫的讲叙中,饱含着一个热爱生活的作家对生活敏锐、丰富、独具慧眼的观察、感受、体验在内。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朝鲜见闻别具一格,是那样吸引人、令人感兴趣、印象深刻。记得他那天讲述的是一位普通志愿军轻伤员,在需要的时刻,挺身而出,卸美机投掷下来的定时炸弹,终于制服了这些凶恶的灾星的故事。大约半年后,他交给《人民文学》一篇小说《崔毅》,这就是他根据志愿军拆卸炸弹的英雄们的真实事迹久经酝酿,精心写成的一篇著名的小说,发表于1954年第6期《人民文学》,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建国以来优秀短篇小说选中。其后,舒群还来《人民文学》编辑部讲了一回,那是他赴鞍山体验生活(那时他已离开工作岗位,专门从事创作),1954年回京休假之时,他给我们讲鞍山的厂长们,讲老孟泰,同样富有吸引力。小说家有的会写不会讲,舒群属于会写又会讲的人。
1955年,随着作协党内开展的反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斗争,舒群忽然地变成一个被揭发、批评的对象。在揭批丁、陈的同时,在支部的范围内揭批“舒(群)、罗(烽)、白(朗)”。我作为会议的一个参加者,因为不了解情况,只能做个百分之百的听众。在这之前,我对这些来自延安、经过战争长期严峻考验的作家们是非常尊重的。女作家白朗当时兼任作协机关党总支书记,作家罗烽正在收集材料准备写关于黄河的作品,而舒群在鞍钢深入生活,长篇小说《这一代人》行将脱稿。听会上那些同样来自延安或来自解放战争时期东北的作家们的“揭发”,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惊人的印象。印象深刻的倒是从他们的发言中,我才知晓,罗烽、白朗夫妇是在周恩来同志亲自关怀下(派人护送)去延安的;舒群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东北,曾身负重任领导东北文教战线;萧军、罗烽、舒群三位作家,在延安时期曾被戏称为“三剑客”,舒、罗和萧军的关系密切。(而萧军因对苏联红军在东北的行为发表直率意见被扣上“反苏”帽子遭严厉批判,全国解放后出版的作品如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等亦屡遭批评,这时候在文艺界已近乎销声匿迹。)舒群和丁玲历史上关系较密切,抗战初期曾在武汉共同主持过《战地》刊物的编辑工作。但听来听去都是些过往之事,有的与错误无涉;更实在听不出他们有什么现实的“问题”、现实的“罪行”。此外被当众“曝光”的还有他们历史上一些“隐私”材料,例如男作家在生活作风上曾有过的错误,有的甚至连“错误”也说不上———如一位作家曾往观刚解放后某大城市妓院的遗址,这到底算什么错呢?……尽管如此,这样的与当事人面对面展开“揭发批判”的会曾没完没了地开过多次。我设身处地想过,这样的会对这几位当事人作家,真叫“倒胃口”呀!揭发的被揭发的不都是以写作为业的作家吗!与其将精力耗在这上边,何不做点于社会于人民有益的事情呢?会上我颇留心作家舒群的表情,只见他眼睛定定地瞅着发言人,嘴唇抿得紧紧的,绝对地沉默无语。但一脸的苦楚掩藏不住。以往那眯着眼睛的微笑,那翩翩潇洒的风度,完全不见了。这几位作家当时都正处盛年,舒群明显处于创作的兴旺期,经过这一番“揭批”,我想他的创作情绪,恐怕要被破坏得所剩无几了。这样一位从30年代起就从事创作活动、几十年同革命事业共着命运,建国后仍然努力深入生活、勤奋地创作的作家,他的创作情绪,难道全是该被“破坏”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吗?
1957年,罗、白终于被划为“右派”,留着舒,像是体现“区别对待”,体现“宽大”,但仍给以党纪处分,长期下放某工业城市。但在舒,据我从旁观察,他对处分是难以接受,不服气的。
舒群的“寓言小说”(2)
1962年8月,邵荃麟主持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周扬前往讲话,散会后我看见久未见面的舒群访晤周扬,大约是申诉自己的处境。
不久,周扬指示《人民文学》杂志,可以向舒群约稿。
很快,舒群自本溪寄来短篇《在厂史以外》,这是一篇构思精巧,对工人阶级的英雄人物充满着热爱,也颇合时宜的小说。赞颂的是在工厂一次抗洪抢险战斗中一位忘我地献出了年轻生命的普通工人。这篇小说,今天读来仍然使人受到感动。(注:小说已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建国以来优秀短篇小说选中)作家舒群这时对于广大读者已是久违了(自他1954年在《人民文学》发表短篇《崔毅》后,已有七八年没发表作品),《在厂史以外》发表后,读者反响是热烈的,尤其工厂里的读者,给编辑部投书写读后感的人不少。
文学界一位领导同志读了舒群的《在厂史以外》后,曾发表高见说“这篇小说是不是有一点儿‘弦外之音’?”而在60年代中期,《文艺报》一篇批评文章径直说它是“反党”毒草。
我觉得,以我所了解的舒群在50年代中后期的遭遇,《在厂史以外》可以当作一篇寓言小说读,或许曲折地宣泄了舒群这些年某些内心的波澜。但怎么能说是反党呢?
小说有个重要的情节“眼线”:小说里的“我”曾经见过可爱的主人公(后来牺牲了的年轻电工)和他的未婚妻。他帮“我”义务修电灯时,有位年轻姑娘来找他。但“我”对两人关系的判断,起初,是判断对了,“我”猜那女孩是青年电工的未婚妻,却又自以为错了;后来,青年电工牺牲了,这女孩又来了,“我”以为她不是他的未婚妻,这当然更错了。
舒群《在厂史以外》的结尾写道:“在这上,当初,我本来没有错;后来,我反而错了;现在,我当然又错了。但这让我对谁说呢?”
这几句话可不可以理解成舒群对这些年他自身遭遇的一番诉说、一段内心独白呢?
文学界近年有人写当代文学史,我这番见闻加“索隐”,可不可以算做“在文学史以外……”呢?
粉碎“四人帮”后,舒群以老病之躯,勤奋写作,发表了名篇佳作多篇,其中最著名的有1981年获奖短篇《少年CHEN女》及《杨家岭夜话》、《枣园之宴》等等。他还和丁玲再次合作艰难地共同创办了大型文学刊物《中国》。
舒群已逝,他留给我的是难忘的记忆,怀念。
中国“作协”反右扫描(1)
“新的革命的洗礼”
这是1957年第7期(5月19日出版)《文艺报》社论的题目,这篇社论由总编辑张光年起草。社论真诚地贯彻毛泽东主席1957年2月27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和同年3月12日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讲话的精神。社论指出:“国内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了。社会主义社会前进的动力的生动表现———人民内部的矛盾变得突出了。新的时代提出了新的任务,用阶级斗争中的老办法来解决文化革命、技术革命中的新问题,越来越行不通了。”“所以要整风。共产党员、首先是党员领导干部正在经受一次新的革命的洗礼。”社论批评了那些“面对着当前的新变化”而“抱怨或感伤”的人:“难道说,教条主义的绳子还是不要解除的好?宗派主义的墙和沟还是继续保留的好?官僚主义的祸害还是不要反对的好?”同期还发表中国作协书记处第一书记刘白羽的文章《文学的幻想与现实》,他说:“我们不赞成庸俗社会学的先生们的意见,把文学的描写的对象给以狭窄的限制,把全人类、全海洋一样广阔的文学世界加以人为的割裂。”“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方针,这口号,反映了千百万群众的要求,它成为时代前进的主导力量。”“在目前这时刻……如果谁保守,踌躇自满,裹足不前,谁就看不见新的要求,看不见新时代的飞跃前进,而自己变成落后的人,当然这不能不说是悲剧。”在领导号召和推动下,中国作家协会各部门都动起来了,党员领导干部、普通党员、民主人士、非党群众都来接受这“新的革命的洗礼”。《文艺报》早在1957年4月14日便改为八开的周刊,扩大了编委会成员,邀请党外著名作家、《人民日报》文艺部顾问萧乾来就任第二副总编兼外国文学部主任,著名电影评论家、《电影的锣鼓》一文的作者钟惦棐为编委。《文艺报》广开言路和文路,发表文学、艺术、学术、出版界各方面人士的言论、文字,对文艺工作和社会生活中的问题展开批评。作协机关和下属的其他刊物《人民文学》、《文艺学习》、《新观察》、《诗刊》等也在努力贯彻整风精神和双百方针,邀请文化界人士、非党人士,作家和评论家开座谈会,听取意见,力求改进自己的工作。
然而事情正在起变化,已经起了变化。毛泽东主席在1957年5月15日起草了一份发给党内干部阅读的文件《事情正在起变化》,首次提出右派问题,包括“共产党的右派———修正主义者”。指出:“几个月以来,人们都在批判教条主义,却放过了修正主义”。“最近这个时期,在民主党派和高等学校中,右派表现得最坚决最猖狂。”“右派的企图,先争局部,后争全部。先争新闻界、教育界、文艺界、科技界的领导权。”“我们还要让他们猖狂一个时期,让他们走到顶点。他们越猖狂,对于我们越有利益。人们说:怕钓鱼,或者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现在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并不要钓……”这就是后来说的“阳谋”。阶级斗争不仅没有结束,而且还十分尖锐复杂。毛主席对“右派”的估计是大约占全体党外知识分子的“百分之一、百分之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5月19日出版的《文艺报》在发稿时,作协领导人刘白羽、《文艺报》总编张光年等同志还来不及知道毛主席这份最新的文件,因之他们的文章和社论还是1957年2、3月份的调子。据我的记忆,作协党内一部分人知道这份文件最快也是三天之后,即1957年5月18日、19日之际,或稍后几天。因为这时曾对党内少数积极分子进行了传达。我不仅听了传达,还受到作协一位领导同志个别关照。所以我成了个幸运儿。尽管我响应党的号召,对文艺界领导人提意见不落人后,并且发了些带“刺”的杂文,但我已列在保护范围,往后只要谨慎行事,不会当“右派”了,这是后话。而更明显的信号是毛主席5月25日接见共青团代表时讲的一句话:“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和行动是完全错误的。”作协的排头刊物《文艺报》,迟至1957年6月23日出版的一期刊物(第12期)才开始变调,转向反右。也就是说,从1957年5月下旬至6月下旬,作协仍照样进行整风、鸣放,但这时候的作法,不能不带上“阳谋”的味道了,这就是服从上边整体的部署,让更多的“鱼”浮上来。
1957年7月14日,第15期《文艺报》在头版和二版显著地位发表总编、副总编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三位的《我们的自我批评》和编辑部展开反右派斗争的消息,端出了“偷运毒草”的副总编萧乾,和用“右派思想”“向我们进行了猛烈的挑战”的“二唐”(总编室主任唐因、代理文学部主任唐达成)。于是以此为开端,全国作协各部门和各地文艺界的反右迅猛地扩大了。
作协各部门反右扫描
《文艺报》萧乾案:萧乾解放前是《大公报》著名记者、文艺编辑,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长驻英国伦敦。解放后任英文《人民中国》副总编辑、记者,曾写有赞颂中国土地改革的《土地回老家》一书,后调人民文学出版社做外国文学翻译和编辑。1956年下半年贯彻双百方针后,他成为受到各方面关注的活跃人物,被《人民日报》聘请为文艺部顾问。他写得一手好文章,1956年下半年写的随笔《大象和大纲》被《文艺报》发在头条,受到普遍赞扬。人们好像重又发现了萧乾,认为他是办报办刊难得的人才。1956年末、1957年初春,《文艺报》酝酿改为周刊,作协立即将萧乾调来任《文艺报》的第二副总编。萧乾其人,与一般想像的不一样;他虽喝过很长时期的“洋墨水”,但为人平易近人,没有一点作家架子,没有洋气,蒙古人的长相,朴素的穿着,倒显得有点“土”气。他见人总是点头微笑,彬彬有礼,不显山不露水,这也许是他的绅士风度。自然他内心是丰富活跃的,有时在熟人面前简直像个“大孩子”。记得50年代初期某天,我的一位诗人同事、萧乾的老熟人接到一个电话,是萧乾打来的,那时他已与妻子梅韬离婚。萧乾在电话里诉说他的苦恼,请朋友赶快为他物色个女友。在一旁听着的我,觉得很滑稽。这是我对萧乾最初的感性印象。自1957年4月《文艺报》改为周刊出版,萧乾与《文艺报》之间的蜜月并不长,充其量也不过三个月吧。作协反右一开始,他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