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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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一句话
今年开春,萧乾和冰心两位受人尊敬的作家,先后走完了他们漫长的人生旅程,辞别了这个令他们留恋又充满忧患和变数的世界。我认识萧乾很早,有几年在同一单位工作。1957年他被划为“右派”,我亲睹了他被人算计,遭围攻,挨批斗的惨景。他本来是很礼遇地被请来工作的,身兼一权威大报的文艺顾问和一文艺杂志副总编,可是短短几个月“蜜月期”过去,他被扔了出去,遭痛整一阵后,发送到底层劳改。数年后,他从劳改地返回,到另一单位做外国文学翻译和编辑工作。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又逢“文化大革命”台风席卷神州大地。仲夏天,他被逼服安眠药自杀,幸被好人救活,拣回宝贵的生命。1969年,下放干校劳动,恰好我们又变为同学、邻居。他也是全家都去了,子女在干校办的中学上学,是我伴侣的学生。我常见到萧乾,这样一位在欧洲大陆亲自现场采访过“二战”,见过大世面的中、外名记者,著名作家、翻译家、文学编辑,而今常穿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显得十足的土气。见了熟人,总是客气地面带笑容。没事则孤寂沉默地蜷缩一边。那年月,这个温厚、善良,才气十足,阅历丰富,一肚子学问文章的人,只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幸而他进入老年逢上了改革开放年代。在这最后二十年,他深知时间紧迫,虽说身体渐趋虚弱,有好些慢性病,有时也突发急病,濒临危险,但他不惧怕,从容对付。他深知不惧死,方能活得更清醒,有朝着目标前进的动力。这相对平静的二十年,他做了许多事,写、译了许多好文章和书,为他心爱的国土和乡亲,献出自己最大限度的、最后的奉献,如每天他有规律地争分夺秒地工作,与夫人合译世界现代文学名著、极难翻译的长篇《尤利西斯》。他终于做完自己计划做的事,像一只终生劳碌的工蜂,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他不愿有太多外界的打扰,这些年很少去看望他。只是在我主编《传记文学》杂志时,有一两次去打扰他。虽说接触时间不很长,但印象甚深。那是1995年夏日某天,我坐在他家小客厅里,不记得怎么谈起了他的冰心大姐和巴金兄长。冰心大姐长他十岁,巴金大他六岁,他是他们最爱的秉乾小弟。萧乾是北京一个贫苦蒙族子弟,青年时期,他就结识了住在北京的冰心,她成为他亲近的长姐。几十年,他们一直以姐弟相称。在冰心面前,他什么话都可以倾吐;冰心也以一个最知心的大姐善待小弟,形成他们长期心的投契,深深的姐弟情。在三四十年代,巴金是青年作家萧乾作品(如《梦之谷》、《人生采访》等)的主要支持者、编辑、出版者,某种程度,也是他写作生活的指点者、出主意者,这是友情的写作与友情的出版的关系,是多么难得而可贵啊!所以巴金和萧乾的关系,也是心的投契,情同手足。这样的友谊,不会因时移世易,气候变化而改变。特别是共同经受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场民族大劫难,这友情的分量,更见凝重了。而今他们都到了老耄之年,还是常常互相牵挂。那天在他的客厅里,萧乾对我说:“冰心、巴金,他们是人民的良心!”
这话讲得多好啊。回去以后,我思索良久。在“左”的路线结束,拨乱反正年月,巴金一篇又一篇“随想录”,通过对亲人、朋友、往事的怀想,揭橥极“左”路线的罪恶,同时真诚地反省自己,启示人们分辨美丑、善恶、邪正,不要忘了“文化大革命”悲剧,呼唤人性和理性时代的到来。巴金表达的正是人民的心声,因之他在读者中享有非一般作家可比的崇高的声誉。
冰心也是一样,她是非、憎爱分明,邪正分明,弱而强,柔而刚。很久以来就是这样。这是她的特性。外界读者,对她印象深的是她的清新、优美的散文和儿童文学作品,对爱和美的倾吐。而了解她的人,知道她强烈的正义感和刚性。鲜为人知的是,她在二战以后,随夫君流寓日本,就为将要诞生的新中国做了不少工作,随后于1951年与夫君携儿带女,回归她热爱的祖国北京。“文化大革命”中,有些人拼命想整他们,周总理传了话,作家协会好些人才知道冰心老人真实的过去。萧乾讲“冰心是人民的良心”,这是深切了解他的这位大姐,才对她有这样准确的评价。
1999年3月5日写
1999年3月19日改定
(载《文艺报》1999年4月第31期)
回忆邵荃麟(1)
人到了一定年纪,经历的事情多了,许多事情就会淡忘。对接触过的人,也是如此。但是有些人和事,却顽强地在你脑子里萦回着,想忘也忘不了;越想忘记,反而更会牵动你的心,使你越发苦恼。我对宽厚善良的长者、以前文学界的杰出领导人之一———邵荃麟同志的记忆就是这样。我在他面前是个晚辈,只因为工作关系,在建国后的若干年里有机会接近过他,亲身受到他的熏陶。我对他是很尊敬的。后来他遭受不公正的批判与劫难,我也参与了所谓“揭发”、“批判”。多少年来,我一直为此而深感愧疚与痛苦。前天晚上,我梦见了他,仿佛是我就一些文学上的问题去请教他,得到了他非常亲切、中肯的指点。醒来我对自己说,我要写一篇关于这位长者的回忆,现在是时候了。
我是1953年初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工作的。下半年,全国第二次文代会以后,文协改称作协,邵荃麟同志来担任党组书记兼《人民文学》主编。荃麟,我早闻大名,他在香港主编的《大众文艺丛刊》及撰写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等重要论文,解放前后在内地有广泛的影响。我知道他是一位老资格的文艺理论家、翻译家,但接触之后,出乎意料地觉得他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那时,我在《人民文学》兼做发稿和美术工作,每月至少有一次去东总布胡同22号楼上荃麟同志家里送、取清样。每一次去,荃麟夫妇总是热情地接待我。他的夫人葛琴同志每次都给我沏上一杯碧螺春。一开始,我发现荃麟有一种非常严谨、周到的工作作风。他对编辑部已经层层传阅过的清样,依然认真看待,对作品的语言文字甚至标点符号,都要求很严格,总是反复推敲,亲自删改。有一回送去的是位名家的小说。我发现荃麟把作品的后半部删掉了几十行,心想这样大动,会影响页码版面,又得去印刷厂费一番口舌。但话未出口,他就指着清样对我说:“这些地方都是该删的,编辑部为什么不删?这位作家我了解,不要紧,我向他解释一下就行了。”每次发觉清样上有错误,他就这样严肃地、不留情面地指出来,并且批评编辑部,好像编辑部的听众都在场似的。
但更多的时候,我从他身上体味到的是那种宽厚的长者风度。对待作品和作家,他的善意和爱才之心是一贯的。
他到职之后,在改组了的《人民文学》编委会里,胡风任编委。每次开会,荃麟总要关照编辑部的人去请胡风,并让他畅所欲言地发表意见,不要使他感觉到对他有什么不同对待(那时报纸上已有文章批评他的文艺思想了)。胡风写了歌颂志愿军的文章《肉体残废了,心没有残废》,又写了歌颂祖国的诗《睡了的村庄这样说》,荃麟均予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还有胡风派的有才华的作家路翎,到抗美援朝前线深入生活,接连写出了一些短篇小说和散文:《从歌声和鲜花想起的》、《初雪》、《记李家福同志》、《洼地上的“战役”》、《战士的心》等等。荃麟把这些作品安排在《人民文学》较显著的地位上,有时是头条。从1953年至1954年上半年几乎是连续发表的,引起了各方面强烈的反响。这当儿,编辑部经受了不小的压力。有人指责编辑部“倾向上”有问题,“重视国统区来的作家,不重视解放区的作家”云云。荃麟坚定地执行党的鼓励创作、广泛团结作家的政策,不为这些舆论、压力所左右。大家都知道他是抗战后期、解放战争时期最早写文章批评胡风文艺思想的评论家之一,但他在编辑部反复地对大家说:胡风和其他一些人的文艺思想,错误归错误,但他们写了好的作品还是应该受到鼓励,还是应该发表,这应该区别开来。不应该排斥他们,相反地,应当团结他们,鼓励他们像路翎一样,深入抗美援朝前线,为人民写出好的作品来。时间过去了30年,荃麟同志这些鼓励创作、爱护作家,实事求是地评价作品的话,仍然清晰地萦绕在我耳边。
全国第二次文代会的召开和作协成立,正是在荃麟主持工作期间。这之后,作协成立了创作委员会及下属的理论批评、小说、诗歌、儿童文学等各个小组,学术讨论变得活跃起来,经常起来。记得那时讨论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古典和民间文学研究中的问题,还讨论过苏联作家安东诺夫和波列伏依的作品。对杨朔同志的长篇新作《三千里江山》,开了三次讨论会,展开了不同意见的热烈争论,荃麟亲自做小结发言,充分肯定了作品的长处,并就作品在结构、语言等方面的缺点进行了详尽中肯的分析。大家感觉这样的讨论会,对创作和评论确实都有帮助。正像荃麟说的:“我们在这里不是消极地来批评作品;而是应该以热情的、积极的、严肃认真的、实事求是的态度研究作品,使作者在讨论会上得到亲切有益的帮助。”讨论中有人提到对《三千里江山》应该肯定或否定的问题,他说:“我想最好不要这样简单地来提。我们讨论,应该是具体地分析作品,指出哪些地方写得好,哪些地方还不够,哪些地方有缺点,而这些缺点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又说,“讨论不是简单地、笼统地来表示肯定或否定就行了,因为给作品来打分数是不可能的。”多么民主、平等的工作作风啊!多么严肃、认真而又切实、友善的批评态度和方法啊!荃麟带了个好头!可惜好景不长,随着“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以后好多年作协便再没有这样正常的学术讨论活动了。
回忆邵荃麟(2)
1957年是不平静的一年。在风云急骤变幻之中,在狂风暴雨之中,更可以看出这位正直的共产党人,善良的长者———一颗老树,是怎样让自己承受着风雨的袭击,而在那里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地保护着文学的幼树和嫩苗的,尽管这有时是不可能的,非他力所能及。
5月初,要发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帮助党整风,大力贯彻双百方针,还是阻力重重的。我相信这时荃麟是真诚地相信,“新的革命的洗礼”到来了,共产党人要满腔热忱地学会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虚心听取各方面人士的意见。作协及编辑部召开了各种“鸣放”会,听取专家、学者、党内外人士提出的各样的批评意见。这样的会,荃麟及作协其他领导同志是组织者、推动者。这期间,荃麟日夜操心的,似乎就是如何贯彻好党的整风、鸣放的方针。有天晚上,我有事到他家里去(他已经搬家到大雅宝胡同)。王蒙同志也在座,荃麟跟他热烈地讨论着是大鸣大放好,中鸣中放好,还是小鸣小放好?又讨论对苏联文学所谓“前二十年,后三十年”的看法。见我去了,他也拿这些问题问我,还说:“刊物当然不能再‘关门’了,是把门开小一点好呢,还是开大一点好?或则采取‘迎风户半开’的姿态?”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荃麟的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谈话。他从容不迫而又滔滔不绝地谈着,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两个听众,而是一大群人。他的议论,反映了他紧张、专注的,不倦的思考……我一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身体那样瘦弱又那样劳累,该让他休息了。我起身告辞,王蒙也一同出来。那天晚上给我的印象是那样新又那样深,荃麟真是文学事业的真诚、热心的朋友啊!
不久,他去浙江杭州参加几次文艺界的鸣放会,无非还是真诚、热心地宣传贯彻党的整风、鸣放的方针。然而热心反而招来灾祸,真诚未必能适应政治气候的变化。6月初,风云骤变。在杭州文艺界的会上参加过鸣放的人,随后受到扩大化的处理,几乎无一不遭厄运。荃麟的“材料”也有人上送了。他被认为是去“煽风点火”的,处境岌岌可危。幸好对他还是“保护过关”。但在1964年批判他时,他的这段往事又被重提,说是杭州开的是“点火”会,“煽动牛鬼蛇神向党进攻”。这是后话。
在大风浪中,我印象深的是,他保护了好些人:
他极力保护在过去革命斗争中久经考验的一位老党员、文学批评家,他成功了。
他力图保护作家、文学批评家、出色的文学编辑秦兆阳。秦兆阳因为众所周知的关于现实主义的文章,而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那时他是《人民文学》副主编,已离职。他身体不好,荃麟批准他到北戴河去休养。荃麟对《人民文学》编辑部的人一再地说:秦兆阳是学术思想问题,要给他时间思考、检讨,将来在一定范围内批评帮助,要和反右派斗争严格区分开来……当然,后来不可能按照荃麟设想的那样进行。1958年夏天,秦兆阳还是被错划了,不久下放到广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荃麟还是令人感动地,设想细致周到地把秦兆阳安排进工厂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要不然便可能让秦兆阳下放到经过穷折腾的生活更差、劳动条件更差的农村环境,何况又戴着右派帽子,以他那患有严重神经衰弱和胃病的身子,怕是支持不下去了。
他想保护有才华的青年作家王蒙,但是力不能及。1962年王蒙摘帽后,他又把他请去家中。他说,这些年我和一些同志谈过你的作品,对你被划为右派,我们觉得很惋惜。以后又关怀他小说的出版问题,就是在荃麟的亲自关照下,1963年《人民文学》向王蒙约了稿,并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夜雨》。
1959年初,我在《人民文学》评论组工作。荃麟和《人民文学》主编张天翼等同志,有感于文艺工作和创作中“左”的思想和浮夸不实之风比较严重,提议评论组召开几次“神仙会”、务虚会,邀请作家、评论家三五个到六七个人,大家谈谈,针对文艺界的时弊,写一点短文,在刊物上发表。座谈会在北海和天坛公园的僻静场所举行。那儿风景宜人,有利于与会者心情舒畅,各抒己见。记得参加会的有邵荃麟、张天翼、张光年、林默涵、郭小川、严文井、王朝闻、华君武、陈白尘、唐彛韧尽;岷竽⑻茝|等同志都写出了短文,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荃麟自己也写了一篇,这便是《从一篇散文想起的》,发表于《人民文学》1959年7月号。这是一篇感情真挚,论点精辟,用散文笔法写的创作谈。在这篇不到四千字的短文里,他深刻地论述了赵树理的创作之所以成功的原因,提出了每个作家都应有自己的“南院门口”,自己熟悉和了解的一批人物这样一个著名的、有普遍意义的论点。针对当时某些人把“过去的生活”和“新的生活”,“旧题材”和“新题材”截然分开来的形而上学观点,荃麟辩证地、深刻地论述了“新”与“旧”的内在联系和历史发展:“任何时候,作家必须不断地去熟悉新的生活、新的人物,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作者头等重要的责任,但绝无理由把过去的生活和新的生活隔断开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