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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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你不相信这个承诺。”阿晓苦笑,“你甚至怀疑我们的感情也只是因为附加条件的要求。”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对于过去的一切,我并不后悔。”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犹豫着什么,最终他做出决定,从衬衣口袋里拿出折好的一张纸片递过来。
“如果这个能让你对我更信任一点的话……”他说。
我接过来,展开。
是复印的手术同意书,签署者是贾媛媛。
在患者的“其他意见”栏中,贾媛媛写下了这样的话:“因不能确定合体后A093的性格对本人的人格延续有何影响,特申请附加条件如下:1、贾媛媛将永远深爱未婚夫李晓。2、日后若因人格变异产生矛盾,应以保证感情的稳定为首要出发点,服从李晓的要求。3、永不反悔这一手术决定。”
我目瞪口呆。
“你签了以后我才看到这张手术单,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爱我,可是这不公平,所以并不想利用这些条件。”李晓低声补充。
“还真是以前的那个贾媛媛做得出来的事呢……”我自嘲地笑,无奈地把纸片还给李晓,“如果不是认为我因误解而拒绝生存机会,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告诉我?”
“如果这会使现在的你对自己产生犹豫……是的。”他肯定地回答。
我笑起来,刨开附加条件的影响,这个男人还是值得爱的。
“那么,就是我自作自受了,”我说,“缺乏对人的独立尊严的尊重,所以现在受到惩罚。”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遇见袁茜,她从走廊尽头走过来,浑身上下散发着健康的青春气息,除了发型有点扎眼。
这具原属于袁莎的肉体还在成长中,颅骨的大小并不完全适合移植过来的袁茜的脑,于是妙手的医生对颅骨做了人工扩容,直到这具肉体完全停止生长以前,袁茜每年都得接受新生颅骨的检查,取出变得多余的人造骨片,因为这个缘故,她无法再留喜欢的长发,只好带上假的。
这具肉体不再象由袁莎控制时那么朴素无华,袁茜擅长打扮,品味成熟,装饰这个漂亮身体轻而易举,我得承认她把这具肉体经营得比在袁莎时代要出色许多。
听说袁茜原来的肉体捐给了一个因全身严重烧伤而瘫痪的人,而那个受捐者除心脏和大脑外的其他器官又分别移植给了许多人,不知道那具肉体和被转移了主人的器官是否也得到这样精心的照顾?
“我是来感谢你的,”她热情地对我说,“妈妈告诉我你愿意做莎莎的监护人。”
“我刚签字。”我回答,打量她那张已经看得很熟悉的脸。
袁莎在捐出肉体的时候签的是全捐,于是大脑虽然这次没有用上,不过也做为将来备用的一个器官给单独保留了下来,而大脑中的记忆则全部移值到人工义体的电子脑中。想想也明白袁家对袁莎的肉体掠夺得如此彻底的原因:天灾人祸,种种事端难以预料,谁都不能保证在移民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伤害到脑部的危险,那时候在不允许电子人存在的环境下,肯定不能通过让袁莎电子化捐出备用大脑给袁茜的决定,为免麻烦,当然还是现在一起处理一劳永逸。
看上去颇为过份,可是没人为此感到不妥,毕竟袁莎和袁茜通过替换存在的容器,让两条生命都延续了下来。
美中不足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电子人的袁莎彻底失去太空移民的希望,连私下打通关节蒙混过关的可能性都不存在,这让袁太太对她作出补偿的许诺成为空谈。电子化过程中袁莎的记忆里被加进了附加条件,所以正如袁太太之前对我说的,她也得到了不会留恋过去、不会对改变不满的礼物。性格大为改善的袁莎并不在乎袁太太是否会对自己做出补偿,她现在可以为自己作主了,除了在电子人适应期还短暂的需要监护人照应外,根本不需要袁家人为她做什么。或许袁太太受到了某种情绪的折磨,对这个并无什么亲情的女儿却意外地变得无法放手,在经过对多个移民署官员近乎遏斯底里的哭诉却无效后,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决定留下一半袁家财产并为尚未适应新身份的袁莎找一个靠得住的监护人。
她莫名其妙地把主意打到身为死敌的我的头上,而我也没拒绝。
“我和晓哥哥一起走。”袁茜对我说,“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可是你才是一开始插进来的那个不是吗?”
她始终还是要和我比个高下,不管过去多少时间,也不管我是否有兴趣继续这场战争。
适度地打击一下对手并不违反我做人的原则,至少不违反现在这个贾媛媛做人的原则。
“他吻过现在的你吗?”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
“当然。”她骄傲地回答。
“不是在鼻子或是额头上,而是恋人般的吻?”我继续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袁茜不耐烦地问。
“我想阿晓永远不会这样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个身体。”我轻轻拨过她的那张尚有几份稚气的脸,让她有些慌乱的眼睛对着我的眼,“如果你真的了解你的晓哥哥,就会知道他对这具肉体的负罪感,不幸的是,每次当你出现在他面前,这张脸都会提醒他这种痛苦,即使他知道骨子里头是袁茜。你真以为人们看到的肉体与精神是可以完全分开的吗?”
放开她的脸,我不无同情:“你还不明白?没有赢家。”
走廊那头的门开了,李晓出现在门口,他看见我,楞了一楞。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甚至没有联系。
我决定离开,走过阿晓身边时,向他伸出手。
李晓眼光复杂地握住我的手,他说:“再见。”
有种触电的感觉从他的手中传入我的手中,我忽然发现他依然爱我,就象我依然爱他。
分不清是因为附加条件的原因还是真的动过情,我想我对这个男人做不到无动于衷,也许大脑中只有三分的记忆,但这个身体记得某些感动。
其实有时我也会怀疑,肉体并不只是个机械反应大脑指示的容器。
它会记得一些爱。
世界被两极涌来的冰冷洋流席卷的那一天,我做为最后撤离的人员在海边城市作着清场确认工作,在我们原来的城市所有人都撤空后,胡生本该做为安全员和我一道开拔下一个城市,我向上级申请让袁莎以志愿者身份顶了他的缺。上面很快批准了,因为袁莎虽然没有公职且经验不足,但她和我一样是电子人,没有生存压力,到危险地带做清场工作显然比带着老婆孩子的自然人胡生合适,更何况根据不成文的规矩,生命脆弱的自然生人本来就该是第一批撤离的对象。
在车站分手的时候,胡生拖妻带子,眼圈红红的,他对我说对不起,说他不能不负起对妻儿的责任。我说没关系,你已经坚持到最后了。
我们拥抱后分手,彼此都很难过。
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正如所有宛如路灯的好朋友,互相照亮生命中的一程,然后拖着影子离开,进入或者亮着另一盏路灯的另一程。
海水倒抽的时候确认地面无人的我带着袁莎走进直通地下的电梯间,我们将从那里下降到地层的深处,在集散地坐上去往海底城市的通勤潜艇,两天后正式开始海底生活。
最后一艘飞船离开的白轨还留在放晴的天空中,关上门之前,一丝流动的风从缝里吹了进来,这大概是我们这批人最后感觉到的这个星球上的风,我吸了一口,毫不犹豫地关上那扇门。电梯向下迅速落着,我听见一道道闸门在头顶关闭的声音。
“我们真的能存活下来吗?”袁莎伸过手来,有些胆怯地拉住我的手。
她如今有一具没有疤痕的人工义体,可以随心所欲地穿低腰裤露出小蛮腰。
“我们可以一直活着,”我回答,“只要芯片不毁。”
“……我是不是很自私?他们说我一开始不想换芯片。”
“捍卫自己的人格不是自私。”
袁莎拉着我的手,看着电梯间内的电视屏幕,屏幕上是留在地面的监视镜头传过来的影像,在遥远的海平面上,有一道起伏不定的白线,这奇怪的景象让她紧张。
“当我们用磁盘从电脑中拷贝出文件,删除源文件后,源文件是继续活下来了还是死去了?”她问我。
“大概是死去了吧。”我回答。
“那么原来那个肉体里的我是不是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个拥有和她相同记忆的复制拷贝?”
“也许……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虽然从记忆上来说我还活着,可是那曾经存在过的肉体中的我又算什么呢?”她眼神迷茫。
我无言以对。
“不过,姐姐会生活得很好。”袁莎自言自语。
我想起袁茜,她走的时候对我说:“不要紧,我有一生的时间。”
除了她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看见海啸排山倒海而来。
袁莎被从我们头顶卷过的滔天巨浪吓坏了,死死拉住我:“姐姐!姐姐!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我说:“成全他人的人是会有好报的。”
是的,会有好报,哪怕她拥有一生,我只是拥有永恒。
因为一生很短,永恒却很长。
我可以在最深最暗的海底,慢慢、淡淡地……
想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