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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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亮郑重地打量着康乃文,然后说:“如果我没猜错,小康兄应该是学美术的吧!瞧这气质,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呐!”
康乃文便腼腆地笑了,用手扶了扶黑色镜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显得稳重而大方。他略笑笑,说:“小白猜得可真准了!”
白亮便眉角高扬,像一只骄傲的白孔雀,自诩道:“那是!人们都称我为白半仙呢!”
我白了他一眼,就看不惯他这副得瑟的模样,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直泼他冷水:“还白半仙呢,我看是白娘子吧!白娘子推测也挺准的哦!”
白亮耸耸肩:“其实我是看到小康兄手掌间还有残留的涂料,所以料想你应该是学绘画的啦。我可没那样神。”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万州烤鱼真的味道绝佳,吃得我们都不尽兴,于是又出去买了一大把烧烤,一路吃着回家。在路口送走康乃文,白亮忽然很害羞地问我:“那个小康他……他有女朋友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怎么,想把你表姐表妹什么的嫁给人家?”
他一巴掌轻抽在我脸上,嗔骂道:“死江韵!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想了想,说:“那你可是想把你自己嫁给他?”
白亮便垂下头,一脸难得的羞答答。我见他这副模样,便更来劲了,想逗逗他:“难怪刚才饭桌上你神情恍惚呢,连白半仙都来了,以前咋没听你说过自己是半仙啊!这骚小子!”
白亮扬手正要打我,大熊清了清嗓,淡淡地说道:“你们别开玩笑了……人家不是……”
我明白大熊想要说什么,便知趣的闭嘴了,再看小白,仿佛一脸失魂落魄。
整整一晚上,我都听到奶奶在房里干呕,然后是一阵水流到瓷盆里的声音,是姐姐在洗弄脏的毛巾。我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觉,打开床头灯,想找本书来看。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本吴二爷留给我的陈旧的表演杂记上。我轻轻取了下来,封面上那一朵朵墨菊纹理散发出古典的幽香。我轻轻翻开笔记本,里面全是用毛笔写的密密麻麻的繁体的字迹。
我细细看了一章,觉得写得很生动形象,还提及一些表演绝活,比如托举、开慧眼、钻火圈、藏刀等表演要决,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变脸的描写,只是虽然大费篇章,最终也没揣测出要领来,无果而终。
我觉得这本杂记的确很是受用,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它本是属于吴家的东西,但吴二爷为什么要将它遗留给我呢?晓风肯定很不开心,他是如此热爱川剧表演!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抢走别人心爱的玩具的孩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我脑海里竟然闪出一个念头:资源共享。
我打开电脑,将那本杂记一页一页地扫描出来,然后打印成册,决定将它送给晓风。晓风一直对我心存偏见,我想,如果我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
于是我给晓风发了个短信,说明天去找他,有东西要给他。
第二天我便按着晓风给我的地址找到他家。沙坪坝陈家湾和福路民生小区三栋第一单元十二楼。
由于经济的限制,他家新买的是二手楼房,但里面装修得相当不错,算不上高档却典雅别致。典型的三室一厅,独立厨卫。吴叔叔和吴阿姨见着我都分外开心,毕竟在这陌生的新环境,能遇到同村老邻居实在不容易。他们用我所见过最热情的方式招待我,反倒让我显得拘谨起来。
在聊天中,我得知,以前在乡下做教师的吴叔叔在晓风叔叔的帮助下,顺利进入当地一所条件还不错的中学做老师;而以前是民间医生的吴阿姨由于无本无证,精通的都是一些快要失传的民间偏方,更偏向于中医领域,城里的医院都不认可,所以到现在还处于无业状态。搬到城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一直忙着布置新家,也没来得及到我家茶楼去坐坐。
我听了他们的倾诉,便说:“我认识一些医生朋友,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吴阿姨便激动得一个劲感谢我,连声说还是老乡好,还是老乡好。
趁吴阿姨和吴叔叔出去买菜,我从包里掏出那本复印的笔记,递给一直在看戏剧频道的晓风,说:“晓风,韵哥哥有东西给你。”
他拿过去翻了翻,一脸诧异:“这是什么?”
我笑道:“你爷爷的表演杂记啊!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资源共享吗,所以呀,我给你复印了一份,我看了一篇,很受用的哦,你一定会喜欢!”
可我看到晓风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开心,他反而把脸一黑,一扬手将杂记复印本扔出老远,将电视柜上那盆吊兰打到地上,哗啦摔得粉碎。
我实在不理解晓风的行为。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指着我大声斥责道:“江韵!你根本就不配做戏子!什么狗屁资源共享!要能共享,那变脸绝活怎么不抖出来跟世界人民共享啊!那国粹精华怎么不拿去跟世界人民共享啊!别让我这样瞧不起你!”
我给晓风骂得回不过神来,愣痴痴地呆在沙发里。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强迫自己挤了一个笑容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呀!你跟你的焰子哥哥说去呀!你跟骆扬说去呀!这里可没人爱看你表演变脸!”晓风一脸狰狞,他真的变了,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的晓风,只要一看到我和焰子哥哥,就赖死赖活要跟我们玩,我们从不闹矛盾的。可是,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记恨?
我极不自在地坐在沙发里,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我竭力安慰自己,晓风还小,他还是个孩子,高考压力很大,心里很烦,况且是我自己做得不对,自作聪明搞什么资源共享,才会激怒他的,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僵持了一会儿,晓风的气也消下来,淡淡地说:“骆扬他回来了吧!他还真会过河拆桥,得鱼忘筌呢,打死不来我家踩个脚印!”
我没想到骆扬竟然没来拜访吴家,毕竟他曾经师从吴二爷,好歹他跟吴家也有师徒缘分。于是我安慰晓风:“可能……可能是他不知道你们搬家了。”
“屁!”晓风厉声尖叫道,“他哪不知道呀!连你家搬家他都知道,他咋会不知道我家搬家呀!这分明是癞狗的鼻子,哪香往哪蹭!”
看到激愤的晓风,我仍然好心相劝:“你也别这样说你骆师叔,他前两天还说要教你唱戏呢!他可能是刚回国,又忙着跑剧院的事,所以才抽不出空来。”
晓风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得了得了,我要学戏也不学他那派!想到他我就恶心!人面兽心的家伙!”
我狐疑地看着晓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眼前这个晓风,如今说话已经变得尖酸刻薄了,我真的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事都那样较真。
在晓风家吃了一顿极不自在的中饭,我便匆匆离开了。虽然吴叔叔和吴阿姨对我热情似火,可冷漠如冰的晓风,让我只想快点离开那栋房子。
在路上,我接到骆扬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地跟我道歉。我本不想接他的电话,但如果真的不接,那就证明我还没真正的放下。所以,我接了。
我淡淡地说:“那些破事,我早忘记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骆扬在电话那边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给我打电话?你没有原谅我么?你还在记恨我么?”
我实在不想再跟他耗下去,只想急着挂电话。他约我找个时间出来见个面,吃个饭,我不好拒绝,就答应了。虽然性格嬗变的骆扬会让我感到恐惧,但我想只要我处理得当,就不会再发生那天那样的事情。
回到家里,惊喜地发现焰子哥哥和小灰回来了。眼前的小灰还是跟之前那样活蹦乱跳,挨闷棒之前是啥样,现在还啥样。只是焰子哥哥一脸倦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眼里也满是哀伤的色彩。
我理解他现在的感受,所以也没多问,只是想默默地去关心他,让他感到,他是有人在乎的,他不是别人口中那只没人管的秋飞雁,他不孤单。
焰子哥哥收拾好了东西,便也顾不上休息,就回渝香子火锅店上班去了。有姐姐在那边罩着,钟老板也没克扣他工钱,薪水照发。
奶奶的病情又加重了。现在,她连粥都不能下咽,医生说,必须得住院治疗了。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护士给她挂上点滴,奶奶费力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看着我,嘴一张一翕地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的却是一团咕咕咕咕的因为咽喉疼痛而发出的声音。我知道奶奶一定想跟我说话,她是那样喜欢给我讲故事,给我讲天上有多少颗星星、讲大海有多深、讲织女有多贤淑漂亮,讲牛郎有多老实勤快。
现在,奶奶却再也讲不出那些故事了。想到这里,我的泪便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那雪白的被褥上,湿了好大好大一片。
输液瓶里的葡萄糖一滴一滴地落下,维持着奶奶的生命,就像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一去不复返。
我不想奶奶看见我哭,就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我在洗手间碰到了那个叫小华的男孩子,就是上次在医院的公园里面画那尊母子连心雕塑的男孩子。他今天气色很好,不像上次那样苍白,两腮上泛着阵阵红晕,像上台表演的儿童擦的腮红,可爱而招眼。
他不记得我了,匆匆走出洗手间,我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华!”
他回过头来,冲我一笑,那是怎样一副天使般的笑靥啊!我发誓那是我所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笑脸了!就算海报上画的天使跟他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他长着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洁白而整齐;两只眼眸清澈明亮,像蕴涵着一汪秋水;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跟精灵人似的,惹人喜爱;脸圆圆的,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短短的刘海轻轻的趴搭在额前,散发着黑色光泽,柔软而漂亮。
我彻底被那张天使般的脸庞迷住了,直到他问了一声“你是叫我吗”,才将我从陶醉中唤醒。
“哦,是!”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说:“我见过你画画,你画得很美。我很喜欢。”
他便笑得更甜了,说:“谢谢!要是你喜欢,我给你画一幅啊。”
他还没有变声,声音里夹杂着一股孩子气。我愣了愣,才说:“哦!好啊。”
我便跟着他走进二楼的画室,里面空无一人。想必现在正是游戏时间,其他孩子都在大熊的带领下在公园里玩得正欢吧。
我就像一个模特,任由小华摆布。他让我端坐窗前,窗外是一珠高高的夹竹桃,一支柔美的枝条软软地伸进窗口,上面开着一串粉红色的漂亮的花。小华吩咐我将脸微微侧向外面,目光注视着远处楼房上那群灰鸽。
小华一边替我画像,一边跟我聊天。他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孩子,他的脑袋里有很多奇怪而独特的想法,同时也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梦想。
在聊天中我知道他叫连华,本是河南郑州人,正上高一,因为身患肾炎被迫休病假。他的父母听说重庆第一人民医院有一位专攻肾病的高学位医生刚从美国最好的肾病研究中心回国,便第一时间将连华送到这里来求医。
我用余光瞟向一脸专注的连华,他画得那样认真,那样投入,全然没感觉到我的分心。我们聊完天,他也就画好了,连连招手让我过去看他的成果。
当那幅画展示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想我就要哭了。那是我自己吗?为何眼里满是淡淡的哀伤,像看着一片灰色的天空,永远不再有阳光,永远不会有彩虹,世界就这样浑浊一片,充满绝望的孤独。
看我满脸难过的模样,连华小心翼翼地问我:“韵哥哥?韵哥哥你怎么了?是我画得不好么?”
我强忍住内心的忧伤,眨了眨眼睛,嘴角裂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是,小华你画得太好了,画得把我自己都感动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地问:“在我画你的时候,你把屋顶的鸽子想象成什么了?”
我一怔,对于他这个奇怪的问题,我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想了很久,我才说:“一颗琥珀。晶莹剔透,无比玲珑,美得令人心动。”
“可为何你满眼哀伤?”连华就像会读心术似的,让我手足无措。“因为那被囚禁于琥珀里的自由?”
我仍是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眼光却是这样犀利,仿佛能把我的心看穿,想要隐蔽什么东西都无处可藏,只好赤裸裸呈现在他面前。
于是我问他:“如果你坐在那里,你会看到什么?”
“哥哥。”他立刻回答。
我感到振动,看着连华那写满渴望的表情,心里满是哀怜与同情。
…… 第十四章 盛宴 ……
登
重楼
下弦月
云淡风清
曲高合寡处
泪已尽留幻影
独坐相思到天明
我答应骆扬要跟他出去吃饭,迟早都要去,只觉得今天天气还不错,阳光洋洋洒洒的,干净透明,便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好在三峡广场碰面。
他开着黑色奥迪过来,召唤我上车。今天的骆扬终于卸下了他那身令人敬而远之的西装,倒是穿了一身运动服,像是刚打完高尔夫球回来。那是耐克的白色运动装,配上骆扬瘦削的身材,倒是有种名牌配模特的感觉。
“去我家吧。”骆扬笑道,“尝尝我的手艺。”
我没任何意见,去哪里都一样。车上了高速,也不知道绕了几圈,到了一个我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打开车窗,看到远处山顶上有一个大金鹰的标志,原来我们已经来到南山了,莫非骆扬回国买的房子竟然是南山的森林别墅?
果不其然,如我所料,他把车拐上南山,在一处幽静的绿湾处停下。山上的房子不像江边的那样排列整齐,却也错落有致。他家的房子就跟他的剧院一样,在青山绿树中若隐若现,像一栋腾云驾雾的神仙阁。
他打开庭院的大门,里面是一个微型园林:竹影婆娑,松枝诡异、蕉叶如扇、清泉蜿蜒、拱桥飞架,中间是一座用青砖砌成的仿长城,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再看别墅,是古香古色的木质仿宋楼房,共有三层,每层的屋檐都挂着一串串大红灯笼,上面绘着贺喜的金童玉女,给楼房平添几分吉祥喜庆。
一条拴在木头柱子上的又肥又壮的藏獒看到它的主人,便跳起来扑到他身上,那个头都快齐骆扬肩上了。
进了门,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门窗紧闭,不让一丝光线透进来,偌大的客厅里面,餐桌上、地板上、书桌上、茶几上、盆景架上、木椅上,点着密密麻麻的蜡烛,我恍如闯入一片浩瀚的星空。我被那片华丽的烛光晃得头脑发晕,只见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从厨房里走过来,说:“骆老板,您回来啦,那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事就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