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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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焰子哥哥已经走到桥中心了。虽然铁索桥摇摇晃晃,他却步履平稳,毕竟是在这里走了十七年了。我突然觉得悲伤,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本应有着闪烁年华,本应在外面自由闯荡,可他最美丽的青春却被囚困于穷乡僻壤。
我一定要带他出去。我想。
过了桥,便是焰子哥哥的家了。家里一点都没改变,和其他人家的房子一样,临江而建,土木杂合,陈旧而且沧桑。房子是唯一的祖业根基,木制的房梁上是做工粗陋的雕龙画凤,却流露出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龙游四海,凤舞九天,彰显着人们激昂的斗志。房子并不宽大,厨房兼客厅,两间打挤的卧室,中间是稍为宽大的堂屋。没有楼层,在后院搭了个简陋的稻草棚,兼做厕所和猪圈牛圈、鸡棚鸭棚。每天天刚刚放亮,家禽争先恐后地钻出棚来,一大群白鹅一边伸长了脖子打鸣,一边往江里扑去,为和谐的青龙湾献上清晨第一首盛大的农村交响乐。
门前有一株茂盛的药芋,它的年龄很长,连干爹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栽种在那里的。一条曲折狭窄的石板路通向长江江滩。隔壁便是我家的老房子,并排朝南。焰子哥哥说,自从我家搬走之后,房子就空出来了,但干爹会把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搁在里面,而且焰子哥哥会常去打扫。
我跟着焰子哥哥进了门,他给我倒了杯党参茶。那柔润、甘甜的味道让我觉得心旷神怡,立刻就忘记了城市里的喧嚣浮躁。我笑道:“还是家乡的茶好喝,连我家茶馆的茶都比不上。看来我家的茶得革新了,也该放点党参进去。”
“这个提议不错啊!”焰子哥哥深邃的眼睛里闪出火花一样的亮光,“小韵,你知道么,自从重庆直辖之后,政府加大对江区捕渔业的管理,严格禁止过度捕鱼,很多渔民都干别的去了。咱家也不打渔了,现了家里除了政府的一部分津贴外,就靠种党参、天麻和雪枣挣钱啦。”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对啊!这东西要是卖得好的话,就能增加村民的收入,青龙湾的老人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些了!我回去跟我妈商量,先从你们这里进些货,如果党参茶受人欢迎的话,其他茶馆的老板也一定会竞相进购的!”
焰子哥哥起身向灶台边走去。他揭开一只竹篾编织的盖子,一股热气便扑腾着从蒸笼里面钻出来。我这才重新打量起厨房,屋里简陋却干净:一座灶台,一口水缸,一张饭桌,几把木椅,几只竹篓,还有一张破渔网和其他一些渔具。墙上挂着几只陈旧得发黑的竹编簸箕,一串红透了的辣椒和十几块烟薰腊肉——我们这里把腊肉叫做云雾茶,味道独特。房子很高,于是又在墙壁上添加了几道横梁,搁上几块木板,搭了个楼梯,于是形成了一个简单的新楼层,用于摆放一些不常用的东西,譬如棉被啦,木柜啦,柴火啦,等等等等。
正打量着,焰子哥哥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坐了一天的车,饿了吧。来,喝碗荷花粥。”
我喝着那熟悉的粥,清香、甘甜、爽滑可口。
“还记得荷花粥怎么做的吗?”他眨着眼睛问我。
我用力地想了想,说:“应该有莲藕粉,红糖……还有什么我忘了。”
“傻瓜!你怎么把家乡味道都忘了!”他在我脸上轻轻撸了一把,“莲藕、茨菇、马蹄、菱角、芦笋,著名的泮塘五秀嘛!外加红薯粉、雪枣汁、红糖浆。”
我看他专注的模样,忍俊不禁。他数落完毕材料,说:“爸说,我小时候就是喝着你奶奶和妈妈做的荷花粥长大的呢。所以你看我,天地之钟灵毓秀。”
“少臭美了!”我笑道,心里却是一阵阵酸涩。我不知道外表如此坚强的焰子哥哥,内心又隐藏了多少哀伤?他的母亲,在他出世的那一刻就抛弃了他,那是一个多么自私而又狠心的母亲啊。如果说焰子哥哥的出世给这个人丁单薄的邱家带来新的希望,那么,在干爹邱光福眼里,这样的希望未免代价太大,因为儿子刚一出世,他的媳妇便跟着她的情夫私奔到河南,原因不详,大抵是厌倦了青龙湾鸟笼似的贫苦生活。但如果真是因为这样而使这个女人狠心地抛夫弃子,那可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希望。
我知道,这永远是焰子哥哥内心一块不可修复的伤疤。尽管他是一个如此成熟稳重,如此懂得体贴的孩子。十七年来,他不仅要承受被母亲遗弃的痛苦,更要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从那以后,人们便用“跑河南”来形容那些不守妇节的女子,更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用来挖苦讽刺焰子哥哥的代名词。
看我喝光了粥,焰子哥哥拉着我的手,拿了只套有渔网的竹竿,说:“走,看我捉鱼去!傍晚时分,正是捉大鲤鱼的好时机!”
经过那株形态优雅的药芋,穿过石板路,我们来到江边。江水被西斜的夕阳染成浓厚的颜色,泛着点点金光。两岸是清脆的画眉高歌,我陶醉了。
焰子哥哥已经挽好裤脚,利索地跳进浅滩里面。他像白鹭一样在水里踱着大步,轻轻地,不激起一丝涟漪。然后,猛地将网往水里套去,又迅速将网提出水面,我就看到一条肥大的红白锦鲤在里面扑腾。
我欣喜若狂,一方面欣赏他娴熟得让人妒嫉的捕鱼技术,一方面惊叹这条锦鲤长得如此优雅漂亮。
“今晚有好吃的了!”他笑着说,“现在江里严禁捕鱼,所以已经没人敢下水捉鱼了,我们就违令一次……我们快回家,不要被人看见了……”
他便慌乱地上岸,不顾一脚的淤泥,趿上拖鞋,拉着我的手,一路飞奔回家。
…… 第四章 谁家玉笛 ……
是谁夜夜笙箫
销了魂,结了肠
是谁夜夜哀泣
泪了枕,湿了帐
那夜,我尝到了世界上最鲜美的鱼汤。干爹没有回来,焰子哥哥说是在地里照看党参,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过夜。现在是党参长势正旺的时候,怕是有人盗采,平日里由村里的几个男子轮流照管,今天正好轮到干爹。我问焰子哥哥,干爹一个人不寂寞吗?
焰子哥哥笑道:“小韵,你想啊,在田地里,习习微风,朗朗星空,烧一壶小酒,嗑几粒瓜子,再哼哼小调,多惬意呀!再说了,还有北北陪他不是?”
北北是一只老狼狗。记得还是我们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干爹从一个家畜市场捡回来的。当时那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狼狗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人抛弃,偷偷蜷缩在一头黑母猪肚子下面吃奶。干爹觉得它可怜,就把它抱了回来。现在它应该有八九岁了吧。去年焰子哥哥给我寄的照片上还看到它,依然那样威风凛凛。
我看着焰子哥哥,突发奇想地说:“那么明天,我们去替干爹守地吧。干爹年纪也大了,不能老在外面沾露气。”
“好啊!只要你喜欢。”焰子哥哥还是笑,一直看着我吃鱼,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他看着我将整条鱼一扫而光,说:“看来是真把你饿着了。”
我摸了摸被那条锦鲤撑得浑圆的肚子,一边狼狈地打着饱嗝,一边嘿嘿嘿嘿地傻笑。我想,只有在焰子哥哥面前,我才会这样放得开,这样不顾形象吧。我突然想起什么来,说:“焰子哥哥,明天我们去放风筝吧。”
“好啊!”他兴奋地说,“好多年没放过了。怕是都不会啦。”
“没关系呀!”我说,“我教你。”
收拾好了锅碗瓢盆,我们来到村里的磨盘纳凉看星星。这是一座古老的磨盘,据说从前是用骡子拉磨,全村的稻谷都是在这里脱皮。那时候青龙湾人丁兴旺,一到夏天的晚上,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搬了椅子聚集到这里纳凉聊天。现在,人们不再用这古老的磨盘了,家里也有了电风扇甚至空调,就再也不到这里纳凉聊天了,它就像被人遗忘的历史一样,陈列在孤独的角落。
我站在凄惶的磨盘中心,一阵阵晚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城里的六月,燥热难安,农村里却有股逼人的寒气。
我们背靠着背坐下,享受着氤氲的夜气。天上的星星眨啊眨的,那里收藏了我们童年多少个美妙的幻想啊。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关于我们有趣的故事。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靠,他的背真宽阔啊,像一座牢固的山。焰子哥哥打破沉默:“小韵,你填了什么志愿?四川音乐学院?”
“没有。”我摇摇头,“西南师范,教育学。奶奶的意思。她说,做人要为人师表,传仁授义,光耀门楣。”
“我知道你孝顺……”焰子哥哥说,“可她不能决定你的命运啊。你不是一直喜欢戏剧表演么?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她们太爱我了,让我无法反抗。”我淡淡地说,“这一生,我都在向她们妥协。她们决定我去哪个中学读书,决定我穿什么样的衣服,决定我交什么样的朋友。现在决定我的人生道路。我都无条件妥协。”
焰子哥哥呆若木鸡地看着我,说:“是!她们不仅连命运都替你安排好了,还有感情,是不是?你都安之若素是不是?”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喃喃道:“如果她们还要我们……”
“决不妥协!”我大声嚷道,焰子哥哥吓得目瞪口呆。“我不信宿命。”
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揽了揽我的肩,把声音压得很低:“我陪你一起,好吗?”
我迷惑地看着他,黑暗中他深邃的眼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琥珀。他说:“就算我被浙大录取了,我也跟你去西师,好吗?”
“不好。”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该考哪儿考哪儿去。千万别做傻事。”
他看着我,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向很倔强的。虽然常常服从于妈妈和奶奶,但在他面前,却很少妥协,所以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像我所说的,服从于妈妈和奶奶,就像还债,她们两个女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所以在她们面前,原则妥协于让步;而我,绝不能再让焰子哥哥为我牺牲什么,否则我将背负着一身的债务。
那夜,我们谈了许多。焰子哥哥越说越起劲,巴不得把这几年来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告诉我似的,大到三峡移民哪个村哪个湾又搬走了哪几家人,小到谁谁谁家的母牛一胎生三只牛崽。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地说:“也许哪一天,我们也就搬走了。江水一天比一天高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安慰他:“没关系。你们不会露宿街头的。”
他就把脸紧紧埋在我颈窝里,短短的头发挠得我直痒痒。过了很久,才压抑地飘出一句话:“有没有地方住没关系。我是怕弄丢了你。”
我心里一怔,眼眶湿润。我闭上眼睛,就让这酸酸的液体流出来吧,反正没人看见。如果时间会凝固,就凝固在这一刻吧,永远不要再流动。
他把头抬起来,摸了摸我冰凉的手臂,说:“小韵啊,你困了……”
“嘘……”我打断他的话,用软弱的声音说:“你听,笛声……”
他便安静地跟着我一起侧耳倾听,那是《故乡的原风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悠扬缠绵,凄婉悲凉。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想起李白的诗,我想此时我对这凄婉的笛声的理解,大概就如此诗吧。
“是晓风。”焰子哥哥告诉我,“是晓风在吹笛。每晚都吹。”
“吹得真好。”我说,“好久没看到晓风了。他也该长成大小伙子了吧。”
“是啊!”焰子哥哥笑道,“个儿比你还高呢。他上高二啦,这小子厉害,小学跳过一级,所以明年这个时候,他也就跟我们一样,重获自由啦!”
“他这么厉害,一定能上很好的大学。”我由衷地羡慕,“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找他玩吧。”
晓风就是那个带小姑入戏的并且已经去世的吴二爷的孙子。他比我们小两岁,理所当然就成了我们的小尾巴,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并且是个爱哭鬼,只要说了一句他不中听的话,他豆大的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他的父母常取笑他没志气,动不动就哭,没男子气概。可他爷爷可不这样认为,相反,晓风哭闹时候的大嗓门儿,竟然引起了吴二爷的极大兴趣,认为他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连哭都这样嘹亮,嗓子扯得这么开。于是,每次晓风啼哭,在吴二爷眼里都是在开口亮嗓。
从那以后,每次吴二爷演出,都要带上晓风,并借机让他出场,收获最宝贵的舞台经验。可惜后来文艺团革新,吴二爷团长的位置被撤掉,一气之下吴二爷便退出江湖,无论谁来邀请,他都不再登场,对晓风的锻炼也就中断了。
我想,晓风在戏剧方面如此具有天赋,如果不考艺校,那一定可惜了。听他吹的那曲《故乡的原风景》,气息匀称,曲调圆润,感情投入,就知道他已经炼得炉火纯青了。我想,那曲子也许是为我而演奏,在这特别的夜晚。
天已经一片黢黑,稻田里是一片聒噪的蛙鸣,田埂里、桑树上、禾叶上,全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浪漫而温馨。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焰子哥哥偷偷带我到江边捉萤火虫,我不慎掉进水里,这可吓坏了焰子哥哥,他害怕的倒不是我的安危——他可是游水的好手,而是担心我这一身是水,回去让奶奶看到了一定又要告诉干爹,恐怕又会惹来一顿毒辣的鞭打。
焰子哥哥于是想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他把衣服跟我调换,回去就说是自己到水里洗澡了。果然,那次他躲过一劫,晚上把捉回来的萤火虫全放到蚊帐里,我们就着那荧黄的光线讲了一夜的故事。
于是我说:“焰子哥哥,咱们去捉萤火虫吧。”
他便来劲了:“好啊!你就坐那别动,让我捉去!”
我没听他的,跟着他往那一片草丛走去。他严厉地说:“听话,你回去。草丛里蛇多虫多,别给咬到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是真的给震慑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退回安全的磨盘中心。我在黑暗中看到焰子哥哥犹如剪影一般晃来晃去,那满天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就可怜地落入魔爪。他把捉来的萤火虫放在一只透明的布袋里,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回家吧。够我们数一夜的星星了。”
回到家里,才发现断电了。焰子哥哥得意地晃了晃手里装满萤火虫的布袋,说:“幸好你提醒,不然今晚又得摸黑了。”
我问他:“村里经常断电吗?”
“三峡水利建设。”他说,“断电是正常现象。等建设好以后,人们就可以享受充足的照明了。”
一边说,他一边借着萤火虫微弱的光线摸到屋里,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蜡烛和火柴,嗖,他划亮火柴,他的脸在暖黄的火光下显得格外俊朗。
洗了澡,该睡觉了。躺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