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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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纠缠得不可分身,只好拿过他嘴里叼着的毛笔,草草地在海报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才肯放开我,乐滋滋地去找别人签名了。
我躲在一株美人蕉后面看着安迪和小周,还没等他们找到目标,我已经先看到骆扬了!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正跟一群小孩子打闹成一片,像马儿一样趴在地上,两个调皮的男孩子正骑在他的背上,嘴里还“驾驾”地吆喝着。骆扬则一脸兴奋地笑着,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身上的衣裤被磨得粉碎,沾满了泥巴。
安迪和小周走过去,把那群小孩子哄走,将骆扬从地上扶起来,拍拍他衣服上的尘土,又带他到喷泉边洗了洗手,才掏出一只鸡腿给他吃。骆扬就像一个嘴馋的小猫,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一脸的兴奋。
我再忍不住这一幕,站起来径直朝他们走去,安迪和小周看到我,一脸的愕然。我强忍着眼泪,拉着骆扬就往外面走,说:“走,跟我回家!”
骆扬像小孩一样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他们玩!”
我也不管他,只顾拽着他走。骆扬急了,就狠狠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我痛得惨叫一声,甩开他的嘴。骆扬满脸是泥,生气地冲我说:“你是谁呀?你干嘛拉我啊?你要跟我玩吗?我会扮马儿,你来骑我吧,你来骑我,我就跟你走!”
我正要说话,安迪跑过来拉住我,说:“你怎么跟来了!师傅他已经疯了,他之所以瞒着你,就是不愿意让你看到现在这一幕!现在你看到师傅这个样子,该满意了吧?看够了就快走吧,有我和小周照顾师傅,你就安心地走吧!”
“不!”我甩开安迪的手,疯狂地摇着骆扬的肩膀,他就像没力气似的,被我摇得筛糠似的一阵乱抖。我激动地说:“骆扬,我是小韵啊!我求你跟我回家,我求你跟我回家,好吗?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骆扬被我摇得直发呆,怔怔地看着我。他那一张脏兮兮的脸,除了眼睛还明亮清澈之外,乱得一塌糊涂。半晌之后,他才挤出一句话:“你要骑我吗?”
疯了,看来他是真的疯了。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无助地蹲在地上,掩面痛哭。小周也蹲下来,拍着我的肩安慰我:“师傅就是不想再伤害到你,才迫使自己离开你的。你知道吗,那次他无意间伤害了你之后,他就懊恼不堪,他生怕以后发病的时候会再伤害到你,所以才决定躲到精神病院,这样他才能保证不会再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情来。师傅是一个闻名世界的戏剧表演家,可他为了你,却甘愿像笼中困兽一样被关在这里,然后被这一群疯子折磨成疯子。师傅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他无非就是希望你以后能活得快乐一点,如果他知道你现在却是这个模样,他该有多伤心?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我抬起头看看骆扬,他正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孩童般的讶异。我再也承受不了他那童真无邪的眼光,仓皇地跑开。
在车上,我抹干了眼泪。我知道,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打理剧院,这样,我才对得起骆扬为我的付出。否则,我又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他那无邪的眼光?傻骆扬,真是傻骆扬,他为了我,竟然委屈自己,把自己送到精神病院去,非得把自己折腾疯了才肯罢休。他并没有去找晓风,那么,晓风,他究竟在哪里呢?我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善意谎言惹得神精敏感,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晓风并没有离开,他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十一月是一段紧张的时间,经过一个多月紧锣密鼓的排练,节目终于顺利上演了。那晚,我像一个观众一样,静静地坐在台下观赏自己的努力成果。这出戏改编自著名越剧《琥珀泪》,说是改编,倒不如说只是同名,然后借用里面 “琥珀”和“双蝶”的美好意象,勾勒出一段凄婉动人的同性恋情。小姑说我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古往今来,还没有谁敢把同志爱情故事用戏剧的形式表达出来,即使有,也是相当的隐讳,用其他情感譬如兄弟情、朋友情、同窗情等来加以掩饰。听小姑这样一说,我倒觉得《双蝶记》也是一出同志戏剧了,祝英台在前半部分本来就是以一个男角出场,况且那时梁山泊也是在不知她是女性的情况下,对她的情感早超出了同窗的范围。
这场华丽的大戏在观众经久不衰的掌声中成功谢幕。我知道,我和焰子哥哥的爱情,也随着这出戏的闭幕而闭幕。在那场雷鸣般的欢呼中,我暗暗流下了眼泪。演出完毕,安迪和小周连妆都来不及卸就窜下台来,拉着我和小姑兴奋地嚷道:“演出这么成功,一起去庆祝庆祝啦!”
小姑永远都是站在附和的第一线,当即拍手称欢。我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我最近老觉得很累,站着都能睡着,我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小周晃着一对雉尾翎子嗔怒道:“那可不成!你是老板,说什么也得跟咱们去喝上三杯才成!这好戏都还没开始呢,你就想拍屁股走人不是?”
我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回应他:“我真的很累啊,人多一点我就受不了,觉得脑袋就快要爆炸似的。”
安迪和小周说什么都不依。小姑看了看我,对他们说:“他最近一直忙着修改剧本、监督戏场,几天几夜都没睡好,你们就放过他吧,下次再好好宰他一顿补回来不就成了?”
我欣慰地看看小姑,她永远这么了解我,总是在我最无奈的时候替我解围。安迪和小周听小姑说这样说,又看到我一脸倦容,眼窝深陷,双眸无光,眼白上布满血丝,的确是该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便不再纠缠,总算放过我一马。
然后,小姑便跟着他们去后台慰问其他演员,我则摇摇晃晃地走出剧院,到月亮河边打车回家。
由于刚刚散场,所有出租车都被观众打完了,我愣愣地站在月亮河边,等了很久都没有车。我回过头看看华灯璀璨的剧院,又想起了骆扬,心里酸得很。如果骆扬知道现在剧院已经被我们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也很不错,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也许今天他欠你的,明天就变成你欠他。人生,就像是在不停地还债。
我怔怔地看着月亮河里那片粼粼的波光,那水光与灯火的交溶,就像迷离的蛊毒,闪烁着纸醉金迷的诱惑。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我想让自己淹没在那片华光之中,结束了这场疲累的人生。
夜静得令人发狂,不知道这条繁华的街道,为何今晚如此寂廖。突然一阵强烈的亮光从后面扫来,夹杂着一阵汽车开动的沉闷声音。我惊惶失措地转过身,一辆汽车正铆足了劲向我冲来,那雪亮的车头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站在河栏边,已经无路可退。我就像吓傻了似的,竟然从容不迫地等待死神的来临。反正我已经受够了生活的苦,面对死亡,反而感觉一切笃定。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几米漫画里的主人公,同样患有人群恐惧症,同样受够寂寞的苦,同样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我甚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就在那辆汽车离我不到一米的时候,有人使劲向我撞来。我被撞出老远,双膝跪地。真的好痛啊,大概我的膝盖骨已经被锉断了吧,我双腿颤抖着挣扎了好久都没能站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我回头看去,被眼前那惊悚的一幕吓懵了。推我的那个人被汽车撞飞了,飞到了河对岸,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而那辆汽车,则撞断了栏杆,直接冲到河里去,溅起一大片水花,然后咕嘟咕嘟地冒了一阵水泡,便连车带人一起沉入河底。
我惊惶地看了看被车撞到河对岸的那个人,他的脸上罩着面纱,加上夜色朦胧,我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谁,但我却觉得他是那样熟悉。我感到一阵惶恐不安,也顾不得膝盖上的剧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窜过月亮桥,当我扑到那个人的身上,我才清楚地看见,那个救了我一命,而自己被车撞飞的人,竟然是晓风!
他的脸上罩着白色面纱,像圣洁的天使;但由于被车撞了,所以面纱的一角已经脱落,露出一片被火灼烧过的极其可怖的伤痕。他大概是被汽车撞断了颈椎骨和肺部,所以他极其痛苦地呼吸着,每咽一口气表情就特别痛苦。
我伤心欲绝地捧着他的脸,泣不成声。他颈部受伤,只能斜着眼看了看河里逐渐平息的涟漪,惨然一笑,虚弱地说:“韵哥哥……暴牙龙他永远也伤害不了你啦……他死在月亮河里了……韵哥哥……”
我看着浑身是伤的晓风,他身上几乎每一处的骨头都折断了,整个身体都扭曲得变了形。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受此劫难的晓风,痛苦地别过脸去,痛哭零涕。晓风的声音在我耳边孱弱得几乎听不见:“韵哥哥……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你接受吗……以前是我不好,每次都说难听的话来伤害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时时处处都为我好,可我却故意曲解你的意思……”
我想紧紧抱着晓风,可他的情况,我根本不能随意动他,因为我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于是,我张开的双手定定地愣在空中,然后,我撕破喉咙朝四周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今天人们就像约好集体消失似的,整条步行街,没有一个人影。我只好抖索着双手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中心,晓风则把手甩过来,将手机打落到地上,他喘着大气,说:“你不要打了,没用的……我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我能感觉到,灼热的血液正在淹没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你抱着我好么,我想死在你的怀里……”
眼泪疯狂地涌出来,我抹了又抹,希望可以看清晓风的脸。我坐在地上,弯下腰去抱晓风。我仿佛听到他的骨头正在咯吱咯吱地断裂,晓风的脸痛苦得扭曲不堪,他却紧咬牙关,从不哼一声。
晓风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是从肺腔里面发出来的:“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我并没有去西班牙,我一直潜伏在这里,希望可以找暴牙龙报仇……现在,我终于如愿了……韵哥哥,你一定要,一定要和焰哥哥……要和焰哥哥……”
晓风的话停在了这里,戛然而止。无论我如何呼唤他,他都不再睁开眼睛,都不再张开嘴巴跟我说话。老天依然在跟我玩着这个可怕的游戏,在我很肯定地认为他即将结束这个游戏,把我的生命拿去的时候,他却变了个脸,改变了游戏的规则,用晓风的死来将这个游戏推向最高峰。
老天啊,如果你想知道我有多痛苦,你没必要收集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泪,早在你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就已经流尽。
我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将晓风的骨灰带回青龙湾。毕竟,那里才是他的根。重庆,是一切痛苦的起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将他遗留在这座悲伤成河的城市。在这里,他曾经是那样的无助,我不想他走都走得那样不安宁。
小姑很担心我的境况,非要让小周跟着我一块儿回青龙湾去。我好说歹说才推辞掉了,我说:“从头到尾都是我欠晓风的,所以,就让我亲自替他完成最后这件事吧。等安葬了晓风,我就回来。”
小姑还是不放心。她一脸惶惑地说:“不行,现在你妈妈不在了,小姑如母,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我抬头看了看剧院楼顶上的那四个金塑草体大字,淡然一笑:“你放心,我会毫发无损地回来的。骆扬还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留给我来扛呢,我怎么敢让自己出什么意外?”
小姑执拗不过我,只好由着我了。我背着晓风的骨灰来到车站,觉得沉重极了。我这条性命是他用性命换回来的,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能辜负他。可每每我想到他还是花季少年,就这样香消玉殒,心里不禁一阵酸痛,泪如雨下。
汽车颠簸了一天,我便哭了一路。就在我沉缅于哀伤的时候,焰子哥哥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头极度亢奋地说:“小韵!太好啦,酒店终于找到新的股东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难关,我都买好车票啦,明天就能回重庆啦,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想你想得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我想你想得哭……”
听了焰子哥哥的话,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悲哀啊。我知道,我们之间,陈横了这么多条人命,我们已经永远不能走到一起。命运可怕的诅咒已经利用晓风的死亡再一次对我敲响警钟,如果我再执迷不悟、再不果断舍弃这段纠缠的感情,那么,我将永远失去我的最爱,我将犯下一个滔天大罪,我将从此万劫不复,永堕后悔的深渊。
焰子哥哥见我沉默不语,便在电话那头不安地问我:“小韵,你怎么了?你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这么久的啊,的确是干爹的酒店出了问题,他身体又一直不好,我实在不能撒手不管啊!我,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很快就能见到我了,我向你发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一刻也不分离,你相信我好吗?”
我紧紧捂着嘴巴,努力不让焰子哥哥听见我的哽咽声。我紧紧抱住怀里装着晓风骨灰盒的背包,费了好大力气,才迫使自己镇定住情绪,淡定地说:“你听我说,邱焰,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以前的山盟海誓,那是因为我们都还小,说着玩的。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也应该清醒了,应该意识到自己肩负多么沉重的使命!我们的长辈已经为我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果我们还要忤逆他们的意愿,他们在天堂该有多伤心啊!就算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焰子哥哥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会跟我说这些气话!我还不了解你啊,就只会嘴硬!”
我实在不忍心把晓风的事告诉他,便说:“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浮尸长江,你就给我安心地待在郑州,永远不要回重庆!”
这句话倒是把焰子哥哥吓懵了,他巴不得从电话那头钻过来,紧张地说:“小韵,你可别做傻事啊!你要是干了傻事,那不是要了哥的命吗?就算你要放手,也等我们见了面,当面好好说清楚,好吗?你一定要等我回去啊,知道吗?”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便挂了电话。焰子哥哥再次打来,我干脆关机了事。
下午两点左右,列车便抵达巫山镇。我迫不及待地绕过那几道水光盈盈的田埂,再转过青龙山脉,下了那道土坡,青龙桥便直直地陈横在我眼前。那一道道凛冽的铁索在江风中左右摇摆,桥下是滚滚的江水,激流勇进,卷起一个个漩涡,就像大熊脸上那只漂亮的酒窝。
青龙湾,我又回来了。桥下是被水淹没的村庄,连同村庄一起被淹没的,还有我们的童年,我们儿时的梦想,我们曾经的幸福,那段无忧的岁月。还有那段不该有的孽缘。
我徐步走到桥中央,江风刮得我头发乱舞。我看着脚下茫茫的江水,有种我也必将投入其中的感觉。如果我跳下去,我将会随着江水流向哪里?天堂?地狱?还是海洋?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无论目的地是哪里,也比活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