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财富 作者:毕淑敏-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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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当总经理,学术论文还有什么意义呢……
“要卵园钳……”手术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但是当医生要比总经理保险得多……天下有很多的总经理,外科医主,特别是好的外科医生可是有数的啊,可总经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国的外科医生,当然就不必想这么多了,但你在中国呵……
“手术剪……”毕刀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撑开剪刀的双翼,把不锈钢薄而微有弧度的锋刃,送到肿瘤底部。新鲜的血像刚出锅的炸糕,又热又粘,给医生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唐糯米无声无息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一床打开的旧棉絮。这是一次短暂的死亡。她是一台残破了的机器,由医生将她修补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她孤苦无助。她的生命细若游丝、栓在给她做手术的这位医生的小手指上。
手术器械护士发现毕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断有小的愣怔打断她迅捷的操作。仔细看去,她露出在蓝色口罩上的双眼,犹疑而疲倦。想起她因为儿子有病已操劳多日了,便十分心疼,但这是手术台上,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法说,只有更努力地配合毕刀的手术步骤。
清除了瘤体的外围,就开始最后的攻坚了。剪去杂芜,肿瘤更加狰狞,好像千疮百孔的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后壁,似一丛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达不到,任何仪器也帮不上忙。只有凭着医生指尖精细的纹路和多年积攒的经验,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体究竟是血管是韧带是肿瘤是脏器还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处都是血的泥泞,混饨一片……是啊,哪里是路啊……现在已经陷进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里放?怎么再见曹末生……那就不见好了……可是先生说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最后的机会啊……这到底是血管还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开来看一看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钻到曹末生的肚子里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说得那么有心机吗……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澜于即倒!
加压输血。
开辟第二液路。
开动吸引器,消除腹腔积血。
注射强心药物。
毕刀使出浑身解数,横刀立马,惨淡经营,刀光血影,殚精竭虑。一道道的命令,自毕刀嘴里发出,整个手术室陷入紧张压抑的忙乱之中,大瓶的鲜血像小孩饮矿泉水一样,咕咚咚灌进了唐糯米的机体。
唐糯米始终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装进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为这些鲜血付出一大笔药费。
毕刀终于抢救回来唐糯米的生命,并坚持着把病人的手术做完了。她靠着无影灯冰凉的灯柱说:“请给我擦一下汗。”
巡回护士灵猫一样地跑过来,用蘸着盐水的大纱布垫,轻试毕刀的额头。医院的擦汗也像擦血一样,不是抹,而是轻轻地贴附在湿处,靠纯棉纤维把液体吸走。尽管出了这样大的事故,护士仍然尊重毕刀。
毕大夫的额头铺满了汗,好像那里降过一阵冷雨。
毕刀说:“谢谢。”然后,护士就接到了一个倾倒的白色影子。毕刀昏厥在手术台前。
唐糯米的老汉早就觉得,这屋里的事,不对头。一瓶瓶鲜血往里送,所有的人都面皮绷得紧紧。问谁谁都还不说。
他实在忍不住了,劈头抓住一个护士,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护士的白工作衣。
“你说,说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说啊!”
小护士被刚才唐糕米的情形吓得够呛,也没敢计较老汉的粗鲁。只是揉着胳膊说:“她的瘤子太难做了,象一个章鱼耙得那么紧。大出血,幸亏毕大夫医术高明,这才救了下来。你老婆的命总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汉双泪直流,硬咽着声说:“毕大夫是菩萨!”听得里面依旧不安宁,不放心地说:“你不是骗我吧?”
小护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抢救毕大夫呢。”老汉吓了一大跳,说:“医生自家也会生病?”
小护士知道毕大夫的情形不要紧,不过是累的。也不愿意听这话,就说:“瞧你说的,医生也吃五谷杂粮,不但能病,还能死呢!”
老汉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毕刀被人搀着,虚弱地走出来。本来人们是要她躺在手术车上的,毕刀坚决不肯。听见老汉哭,就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不要哭了。你的婆姨没事了。所需的医药费,我替你出。”
老汉的膝盖就要发软,毕刀疲倦地摆摆手,说:“你应该骂我。”
小护士跑过来说:“毕大夫,您手术的时候,有好几个电话找。好像是一个女的,两个男的吧。都说有急事。”说完,又饶舌地补充,“那个女的就是上次说发财的那位。”
毕刀说:“我刚用了镇静剂,现在要到值班室休息一下。再有电话来,你们就说我睡了。”
小护士说:“知道喽。”突然又想起来问,“要是您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呢?”
毕刀说:“也这样讲。一切等我醒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