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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草房子 作者:[中国]曹文轩-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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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杜雍和,你们家酱油缸里是不是没有酱油了?”朱一世朝屋里大声说。
    杜雍和只好提着新装了酱油的瓶子走出来。
    朱一世接过酱油瓶,再次走到门口,然后把酱油瓶又举到阳光下照着:“大伙看看,啊,看看是不是跟刚才一色?”
    有人小声说:“一色。”
    朱一世提着酱油瓶走到杜雍和跟前,突然将瓶猛地砸在砖地上:“你在耍老子呢!”
    杜雍和也被逼得急眼了:“耍你了,怎么样?”
    朱一世跳了起来,一把就揪住了杜雍和的衣领。
    门外的人就说:“掺了水,还不赔礼!”“何止是酱油掺了水,酒、醋都掺水!”
    杜雍和与朱一世就在院里纠缠着,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
    这时,桑桑钻出人群,急忙从冰上连滑带跑地回到了教室,大声说:”你们快去看呀,大红门里打架啦!”
    听说是打架,又想到从冰上过去也就几步远,一屋子人,一会工夫就都跑出了教室。
    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孩子们才陆陆续续跑回来。桑桑坐在那儿,就听见耳边说:“杜小康家的酱油掺水了!”“杜小康家的酒也掺水了!”“杜小康家的醋也掺水了!”……桑桑回头瞟了一眼杜小康,只见杜小康趴在窗台上,只有个屁股和后身。
    这事就发生在班上要重新选举班干部前夕。
    正式选举之前,有一次预选。预选前一天,有一张神秘的小纸片,在同学中间一个递给一个地传递着。那上面写了一行鬼鬼祟祟的字:我们不要杜小康当班长!
    预选的结果是:一直当班长的杜小康落选了。
    这天,桑桑心情好,给他的鸽子们撒了一遍又一遍的食,以至于鸽子们没有一只再飞出去打野食。
    正式选举没有如期进行,因为蒋一轮必须集中精力去对付春节前的全校文娱比赛。这种比赛每年进行。桑乔很精明。他要通过比赛,发现好的节目和表演人才,然后抽调到学校,再经他加工,去对付全乡的文艺汇演。弄好了,其中一些节目,还有可能代表乡里去参加全县的文艺汇演。因为设立了比赛的机制,各个班都面临着一个面子的问题,不得不暗暗较劲。桑乔看到各班都互相盯着、比着上都是一副很有心计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蒋一轮有个同学在县城中学教书。一天,蒋一轮进城去购书,去看同学,恰逢那个同学正在指挥班上的女孩子排练表演唱《手拿碟儿敲起来》。同学见他来了,握握手,说:“等我排练完这个节目。”蒋一轮说:“我也看看。”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二十几个女孩子,穿一色衣服,衬着一个穿了更鲜亮衣服的女孩子,各人左手拿了一只好看的小碟子,右手拿了一根深红色的漆筷,有节奏地敲着,做着好看的动作,唱着“手拿碟儿敲起来……”在台上来回走着。一片碟子声,犹如一片清雨落进一汪碧水,好听得很。那碟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聚拢忽散开,声音竟变化万端,就像那片清雨是受着风的影响似的,风大风小,风急风徐,那片清雨落进碧水中的声音就大不一样。同学看了一眼蒋一轮,意思是:你觉得如何?蒋一轮朝他点头,意思是:好!好!好得很!排练完了几同学和蒋一轮往宿舍走,一路走,一路说这个节目:“我是从《洪湖赤卫队》里化过来的,但,我这个节目比它里头的那个场景耐看。你知道怎就耐看?”蒋一轮感觉到了,但无奈没有语言。同学说:“我量大。我二十八个学生,加上衬着的一个,共二十九人。一片碟子声敲起来,能把人心敲得颤起来,加上那么哀切切地一唱,能把人心敲碎。二十九个人,做一色动作,只要齐整,不好看也得好看。”蒋一轮说:“我知道了。”
    现在,蒋一轮日夜就想那个二十九个女孩一台敲碟子的情景,觉得他的班,若也能来它这么一下,即使其它节目一个也没有,就它一个,就足以让人望尘莫及。他算了一下,这个班共有三十三名女生,除去一个过于胖的,一个过于瘦的,一个过于矮小的,还剩三十个,个个长得不错。蒋一轮脑子里就有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上站着的,就是他的三十个刮刮叫的女孩儿一蒋一轮甚至看到了台下那些叹服并带了几丝嫉妒的目光一但当蒋一轮回到现实里来时下就丧气了。首先,他得有三十只一样精巧好看的碟子,三十根漆得油亮亮的筷子,另外,三十个女孩还得扎一样的红头绳,插一样的白绒花。这要花一笔钱的。学校不肯拿一分钱,而班上也无一分钱。他想自己掏钱,可他又是一个穷教书的,一个月拿不了几个钱。他去食堂看了看,食堂里碟子倒有二十几个,但大的大,小的小,厚的厚,薄的薄,白的白,花的花,还有不少是裂缝豁口的。筷子一律是发乌的竹筷子。那样的竹筷子,不需多,只一根上了台面,节目全完。他发动全班的孩子带碟子筷子,结果一大堆碟子里,一色的碟子凑起来不足十只,一色的漆筷,凑起来不足十根。油麻地是个穷地方,没办法满足蒋一轮的美学欲望。至于三十个女孩的红头绳、白绒花,那多少得算作是天堂景色了。蒋一轮仿佛看到了一片美景,激动得出汗,但冷静一看,只是个幻景,就在心里难受。
    蒋一轮就想起了杜小康。他把杜小康叫到办公室,问:“你家卖碟子吗?”
    “卖。”
    “多吗?”
    “一筐。”
    “你家卖漆筷吗?”
    “卖。”
    “有多少?”
    “一捆。”
    “你家卖红头绳吗?”
    “卖。”
    “多吗?”
    “快过年,一多。”
    “你家卖白绒花吗?”
    “卖。是为明年清明准备的,扫墓时,好多妇女要戴。”
    “可借出来临时用一下吗?各样东西三十份。”
    杜小康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人用过了的东西,你还能要吗?”
    “以前,你不也把要卖的东西拿出来用过吗?”
    杜小康朝蒋一轮翻了一个白眼,心里说:以前,我是班长只而现在我不是班长了。
    “你回去,跟你父亲说一说。”
    “说了也没用。”
    “帮个忙,就算是你给班上做了一件大好事。”
    杜小康说:“我凭什么给班上做好事?”
    “杜小康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意思。”
    “噢,大家不选你当班长了,你就不愿为班上做事了?”
    “不是大家不选我,是有人在下面传纸条,让大家不选我。”
    “谁?”
    “我不知道。”
    “这事再说。现在你给我一句话,帮不帮这个忙?”
    “我要知道,谁传这个纸条的!”
    蒋一轮心里很生气:这个杜小康,想跟老师做交易口太不像话!但现在压倒一切的是上那个《手拿碟儿敲起来》的节目。他说:“杜小康,你小小年纪,就学得这样!这事我当然要查,但与你帮忙不帮忙无关。”
    杜小康低头不语。
    “你走吧。”
    “什么时候要那些东西?”
    “过两天就要。”杜小康走了。
    过了两天几杜小康拿来了蒋一轮想要的全部东西:三十只清一色的小碟,三十根深红色的漆筷,三十根红头绳,三十朵白绒花。
    蒋一轮不声张,将这些东西全都锁在房间,直到正式演出时,才拿出来。那天晚上,天气十分晴朗,风无一丝,只有一弯清秀的月牙,斜挂在冬季青蓝的天上。
    虽是各班表演,但油麻地小学的土台上一如往日学校或地方文艺宣传演出的规格,有幕布,有灯光。当《手拿碟儿敲起来》一亮相,蒋一轮自己都想鼓掌了。先是二十九个小女孩敲着碟子,走着台步上了台。当众人以为就是这二十九个女孩时,只见二十九个小女孩一律将目光极具传神地转到一侧,随即,一个打扮得与众不同,但又与众十分和谐的女孩儿,独自敲着碟儿走上台来。这个女孩儿是纸月。对纸月的评价,桑乔的话是:“这小姑娘其实不用演,只往那儿一站就行。”这个节目,并未照搬,蒋一轮根据自己的趣味,稍稍作了改造。蒋一轮在下边看,只觉得这个节目由乡下的小女孩表演,比由城里小女孩来演,更有味道。
    桑乔坐在下面看,在心里认定了:这个节目可拿到镇上去演。他觉得,这个节目里头最让人心动的是三十个女孩都一律转过身去,只将后背留给人。三十根小辫,一律扎了鲜亮的红头绳,一律插了白绒花。白绒花插得好,远远地看,觉得那黑辫上停了一只颤颤抖抖欲飞未飞的白蛾子。这一朵朵白绒花,把月色凄清、卖唱姑娘的一片清冷、哀伤、不肯屈服的情绪烘托出来了。若换了其它颜色的绒花,效果就不会这样好。桑乔觉得蒋一轮水平不一般。其实,蒋一轮只是记住了他同学的一句话:“这节目,全在那一支白绒花上。”蒋一轮的同学,读书时就是一个很有情调的人。
    演出结束后,当桑乔问起那些碟子、筷子、红头绳、白绒花从何而来蒋一轮告诉他是杜小康暂且挪用了他父亲的杂货铺里的东西时,桑乔说了一句:“你这个班,还真离不开杜小康。”
    蒋一轮觉得也是,于是,一边在查那个鼓动同学放弃杜小康的纸条为谁所为,一边就在班上大讲特讲杜小康对班上的贡献。孩子们突然发现,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分享了的荣誉,竟有许多是因为杜小康才得到的,不禁懊悔起来:怎能不投杜小康一票呢?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有心肝的大坏蛋。
    正式选举揭晓了:杜小康还是班长。
    就在当天,桑桑看到,一直被人称之为是他的影子的阿恕,竟屁颠屁颠地跟在杜小康的后头,到打麦场上去学骑自行车了。
    两天后,桑桑被父亲叫到了院子里,还未等他明白父亲要对他干什么,屁股就已经被狠狠踹了一脚,他跌趴在地上,父亲又踢了他一脚:“你好有出息!小肚鸡肠、胸无大志,还能搞阴谋诡计!”作为校长,桑乔觉得儿子给他丢脸了,心里异常恼火。
    桑桑趴在地上,泪眼朦胧里就出现了阿恕。他骂道:“一个可耻的叛徒!”
    母亲站在门坎上也喊打得好,并“没有立场”地帮杜小康讲话:“杜小康这孩子,可知道为你爸学校出力了。”
    桑桑咧着嘴几大声叫着:“他欺负人!欺负人!”
    6
    五年级第一学期刚下来三分之一,时值深秋,油麻地小学的所有草房子的屋檐口,都插上了秦大奶奶割下的艾。插这些艾的时候,同时还混插了一株菖蒲。艾与菖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发出了一种让孩子们一辈子总会记住的气味。上课时,这种气味,就会随风飘入室内。树前的大河,因两岸的稻地都在放水搁田以便收获,河水一下涨满了,从稻地里流入大河的棕色浮萍,就随着浩浩荡荡的河水,日夜不息地向西漂流上两岸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把秋意刻上人的心头。
    就在这个季节里,杜小康突然终止了学业。
    蒸蒸日上的红门人家,竟在一天早上,忽然一落千丈,跌落到了另一番境地里。
    一心想发大财的杜雍和用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购买了一条运货的大船,用这些年赚得的一大笔钱,又从别人那里贷了一笔款,去城里了买下了一大船既便宜又好的货,打算放在家中一慢慢地卖出去,赚出一笔更大的钱来。这天,装满货物的大船行在了回油麻地的路上。杜雍和一心想着早点赶回油麻地,便扯足了风帆。大船就在开阔的水面上,微斜了身子,将水一劈两半,船头迎着风浪一起一伏,直向前去。杜雍和掌着舵,看着一群水鸟被大船惊起,飞上了天空,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他一边掌舵,一边弯下腰去,顺手从筐里拿了一小瓶烧酒,用牙将瓶盖扳掉了,不一会工夫,就把瓶中的酒喝了一个精光。他把空酒瓶扔到了水中,然后很有兴致地看着它在船后的浪花里一闪一闪地消失了。他开始感到浑身发热,就把衣服解开,让凉风吹拂着胸脯。杜雍和忽然想到了他这一辈子的艰辛和这一辈子的得意,趁着酒劲,让自己沉浸在一番酸辛和快乐相融的感觉里,不禁流出了泪水。
    后来就有了醉意,眼前一切虚幻不定,水天一色,水天难分,船仿佛行在梦里。
    前面是一个大河湾。杜雍和是听见了河湾那边传来一阵汽笛声的,也想到了前面可能来了大船,必须将帆落下来慢行,然而却迷迷糊糊地作不出一个清醒的判断来,更无法做出敏捷的动作来。大船仍然勇往直前。杜雍和突然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堵住了他的视线,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猛然惊醒,但已迟了:他的大木船撞在了一个拖了七八条大铁船的大拖驳上。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船猛烈一震,他被震落到水中。等他从水中钻出,他的大木船以及那一船货物,都正在急速沉入水中。他爬到还未完全沉没的船上大声喊叫,但没有喊叫几声,水就淹到了他的脖子。脚下忽然没有了依着,他犹如在梦中掉进了万丈深渊,在又一声惊叫之后,他本人也沉入了水中……
    拖船上的人纷纷跳水,把他救到岸上。他醒来后,双目发直,P并且两腿发软,无法站立起来。
    人家帮他打捞了一番,但几乎什么也没有捞上来:盐化了了只剩下麻袋;纸烂了了已成纸浆;十几箱糖块已粘成一团;……
    大红门里,那些房子真正成了空壳儿。
    不久,杜小康的自行车被卖掉了。因为还欠着人家的钱。
    不久,杜小康就不来上学了。因为杜雍和躺在床上,一直未能站起来。家中必须挤出钱来为他治病,就再也无法让杜小康上学了。
    桑桑那天到河边上帮母亲洗菜,见到了杜小康。杜小康撑了一只小木船,船舱里的草席上,躺着清瘦的杜雍和。杜小康大概是到什么地方给他的父亲治病去。杜小康本来就高,现在显得更高。但,杜小康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
    桑桑朝杜小康摇了摇手。
    杜小康也朝桑桑摇了摇手……    

    第六章    细马
    1
    与桑桑家来往最密切的人家,是邱元龙邱二爷家。
    邱二爷家独自住在一处,离桑桑家倒不算很远。
    邱家早先开牙行,也是个家底厚实的人家,后来牙行不开了,但邱二爷仍然作掮客,到集市上介绍牛的买卖。姓王的要买姓李的牛,买的一方吃不准那条牛的脾性,不知道那牛有无暗病,这时,就需要有一个懂行的中间人作保,而卖的一方,总想卖出一个好价钱,需要一个懂行的中间人来帮助他点明他家这条牛的种种好处,让对方识货。邱二爷这个人很可靠。他看牛,也就是看牛,绝不动手看牙口,或拍胯骨,看了,就知道这条牛在什么样的档次上。卖的,买的,只要是邱二爷做介绍人,就都觉得这买卖公平。邱二爷人又厚道,并无那些掮客为一己利益而尽靠嘴皮子去鼓动人卖,或鼓动人买。他只说:“你花这么多钱买这头牛,合适。”或说:“你的这条牛卖这么多钱,合适。”卖的,买的,都知道邱二爷对他负责。因此,邱二爷的生意很好,拿的佣金也多。
    邱二妈是油麻地有名的俏二妈。油麻地的人们都说,邱二妈嫁到油麻地时,是当时最美的女子。邱二妈现在虽然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依旧还是很有光彩的。邱二妈一年四季,总是一尘不染的样子。邱二妈的头发天天都梳得很认真,搽了油,太阳一照,发亮。髻盘得很讲究,仿佛是盘了几天才盘成的。髻上套了黑网,插一根镶了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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