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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草房子 作者:[中国]曹文轩-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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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能借的都借了。还欠了那么多钱呢?你没有看见人家天天找上门来要债?再说了,有钱也不能开商店了。”
  “为什么?”
  “已有人家开商店了。路口上,大桥头,好地方。”
  “我不管,我要读书!”
  “读不了。”
  “我就要读嘛。”
  “读不了!”
  “我成绩很好,我是班上第一名。”杜小康哭了。
    母亲也哭了:“哪儿还能让你读书呀?过些日子,你连玩都不能玩了。你也要给家里做事。要还人家债,一屁股债。”
    当杜小康终于彻底清楚他已与学校无缘后,蔫了。油麻地的孩子们再看到杜小康时,他已是一副邋遢样子:衣服扣没有扣上,裤带没有插进裤鼻儿而耷拉着,鞋子趿拉在脚上,头发也乱糟糟的。他倒也不总在红门里呆着了,就这个样子,在村子里晃来荡去。见了同学,他也不躲避,甚至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如果晚上捉迷藏,缺一个人,让他参加,无论是什么角色,他也不拒绝。他甚至慢慢变得有点讨好他们了。他生怕他们不让他参加,那天,朱小鼓一边走在桥上,一边伸手到书包里取东西,不小心将书包口弄得朝下了,书本全都倒了出来,其中一本掉到了河里。杜小康正无所事事地站在桥头上,说:“我来帮你捞。”拿了根竹竿,脱了鞋和长裤,只穿件小裤衩,光腿走到水里,给朱小鼓将那本书捞了上来。
  在与他的同学玩耍时,他总是打听学校和他们的学习情况:“学校排戏了吗?”“谁当班长?”“上到第几课了?”“作业多吗?”“班上现在谁成绩最好?”……
  有时,他会去找放羊的细马玩。但玩了几次就不玩了。因为他与细马不一样。细马是自己不愿意上学。而且,细马确实也喜欢放羊。而他杜小康不是这样的。他喜欢学校,喜欢读书。他是因为家中突陷无奈而被迫停学的。
  那是一天中午,桑桑一手托着饭碗,走出了院子。他一边吃饭上一边望着天空的鸽子,有两只刚出窝的雏鸽,随着大队鸽子在天空飞了几圈,终于体力不支,未能等到飞回家,就先落在了桑桑他们教室的屋顶上。桑桑就托着饭碗走过去。他要等它们稍作休息之后,将它们轰起,让它们早点飞回家。要不,等下午同学们都上学来了,准会有人要拿石子、砖头去砸它们的。当他穿过竹林,出现在教室后面时,他看到了杜小康。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桑桑问。
  “我家的一只鸭子不见了,怕它游过河来,我来竹林里找找它。”
  岸边停了一只小木船。杜小康没有与桑桑说几句话,匆匆忙忙上了小船,回到对岸去了。
    下午上课时,靠北窗口的一个女生不停地翻她的书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上课的老师问她找什么。她说:“我的课本全丢了。”
    老师问:“其它同学,是不是拿错了?都看一看。”
    结果是谁也没有多出一本课本。
  那个女孩就哭了起来,因为那时候的课本,都是按人数订的,很难多出一套来。她如果没有课本,也就意味着在整个这一学期,就只能与他人合用课本了。而谁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课本与人合用的。
  “先别哭,你回忆一下,你今天上学时,带课本来了吗?”老师问。
  “带了,上午还一直用着呢。”
    老师问邻桌的同学情况是否如此,邻桌的同学都点头说见到了。
  这时,桑桑突然想起他来轰赶鸽子时见到的一个情景:教室的后窗在风里来回摇摆着。
  桑桑的眼前,又出现了神色慌张的杜小康。
  下了课,桑桑走到教室后面。他看了看窗台。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两只脚印。
  桑桑想将他心里想到的都告诉老师。但桑桑终于没说。桑桑的眼前,总有杜小康吃力而无神地撑着木船的形象。
  杜小康还抱着一份幻想:他要上学。
  他不能把课落下。他要自学。等能上学时,他仍然还是一个成绩特别好的学生。
  一个月后,当桑桑到大红门里去找杜小康,在杜小康家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女孩的课本时,正被从院子里进来的杜小康看到了。杜小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突然抓住桑桑的手,克制不住地哭起来。桑桑直觉得他的双手冰凉,并在索索颤抖。
  桑桑说:“我不说,我不说……”杜小康将头垂得很低很低只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桑桑走出了红门。
    3
    当杜雍和终于能行走时,他由祖上承继来的那种对财富的不可遏制的欲望,使他将自己的儿子也卷入了一场梦想。他决心将沉没于深水的财富以及由它带来的优越、自足与尊敬,重新找回来。早在他无奈地躺在病榻上时,他就在心中日夜暗暗筹划了。油麻地最富庶的一户人家,败也不能败在他的手中。大红门是永远的。他拉着拐棍人走了所有的亲戚和所有他认为欠过他人情的人家,恳求他们帮助他度过难关。他要借钱。他发誓,钱若还不上,他拆屋子还。他终于又筹集到了一笔款。春天,他从鸭坊买下了五百只小鸭。他曾在年轻时放过鸭。他有的是养鸭的经验。他要把这些鸭子好好养大,到了秋天,它们就能下蛋了。
  当杜雍和对杜小康说“以后,你和我一起去放鸭”时,杜小康几乎是哭喊着:“我要读书!”
  一直对独生子宠爱无边的杜雍和,因为这场灾难,变得不像从前了。他脾气变得十分暴烈。他冲着杜小康骂了一句,然后说:“你只能放鸭!”
  当杜小康要跑出门去时,杜雍和一把抓住了他,随即给了他一记耳光。
  杜小康觉得眼前一片黑,摇摇晃晃地站住了。他的母亲立即过来,将他拉到了一边。
  晚上,杜雍和走到儿子身边:“不是我不让你读书,而是拿不出钱来让你读书。家里现在养鸭,就是为了挣钱,挣很多的钱,以后让你安安心心地读书几书,迟读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秋天,鸭子就能生蛋了。生了蛋,卖了钱,我们再买五百只鸭……隔个一年两年,家里就会重新有钱的,你就会再去学校读书。要读书,就痛痛快快地读,不要读那个受罪书……”
  当小鸭买回家后,杜雍和指着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又向儿子细细地描绘着早藏匿在他胸中的未来图,几乎又把杜小康带入往日的情景里。
  五百只小鸭,在天还略带寒意时,下水了。毛茸茸的小生灵,一惊一乍却又无比欢乐地在碧绿的水面上浮游着。当时,河边的垂柳,已一丝丝,带了小小的绿叶,在风中柔韧地飘动。少许几根,垂到水面,风一吹,就又从水上飞起,把小鸭们吓得挤成一团,而等它们终于明白了柳枝并无恶意时,就又围拢过去,要用嘴叼住它。
  杜小康非常喜欢。
  油麻地村的人都涌到了河边,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也都涌到了河边上。他们静静地观望着。他们从这群小鸭的身上,从杜雍和的脸上看出了杜家恢复往日风光的决心。眼中半是感动,半是妒意。
  杜雍和在人群里看到了朱一世。他瞥了朱一世一眼,在心中说;我总有一天会将你的那个杂货铺统统买下来的!杜雍和惦记着的,实际上仍是祖上的行当。
  杜小康望着两岸的人群,站在放鸭的小船上。他穿着薄薄的衣,在河边吹来的凉风中,竟不觉得凉。他的脸上又有了以前的神色与光彩了。
  夏天,杜小康跟着父亲,赶着那群已经长成一斤多的鸭离开了油麻地一带的水面。船是被加工过的,有船篷,有一只烧饭的泥炉。船上有被子、粮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他们要将鸭子一路放到三百里外的大芦荡去。因为,那边鱼虾多,活食多。鸭子在那里生活,会提前一个月下蛋,并且会生猛地下蛋,甚至会大量地下双黄蛋。那时,就在芦荡围一个鸭栏。鸭蛋就在当地卖掉,到明年春天,再将鸭一路放回油麻地。
  当船离开油麻地时,杜小康看到了因为灾难而在愁苦中有了白发的母亲。他朝母亲摇了摇手,让她回去。
  将要过大桥时,杜小康还看到了似乎早已等候在桥上的桑桑。他仰起头,对桑桑说:“明年春天,我给你带双黄蛋回来!”
  桑桑站在桥上,一直看到杜家父子俩赶着那群鸭,消失在河的尽头。
  4
  小木船赶着鸭子,不知行驶了多久,当杜小康回头一看,已经不见油麻地时,他居然对父亲说:“我不去放鸭了,我要上岸回家……”他站在船上,向后眺望,除了朦朦胧胧的树烟,就什么也没有了。
  杜雍和沉着脸,绝不回头去看一眼。他对杜小康带了哭腔的请求,置之不理,只是不停地撑着船,将鸭子一个劲赶向前方。
  鸭群在船前形成一个倒置的扇面形,奋力向前推进,同时,造成了一个扇面形水流,每只鸭子本身,又有着自己用身体分开的小扇面形水流。它们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织成了似乎很有规律性的花纹。无论是小扇面形水流,还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船首是一片均匀的、永恒的水声。
  杜雍和现在只是要求它们向前游去,不停顿地游去,不肯给他们一点觅食或嬉闹的可能。仿佛只要稍微慢下一点来,他也会像他的儿子一样突然地对前方感到茫然和恐惧,从而也会打消离开油麻地的主意。
  前行是纯粹的。
  熟悉的树木、村庄、桥梁……都在不停地后退,成为杜小康眼中的遥远之物。
  终于已经不可能再有回头的念头了。杜雍和这才将船慢慢停下。
  已经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偶然行过去一只船,那船上的人已是杜雍和杜小康从未见过的面孔。
  鸭们不管。它们只要有水就行。水就是它们永远的故乡。它们开始觅食。觅食之后,忽然有了兴致,就朝着这片天空叫上几声。没有其它声音,天地又如此空旷,因此,这叫声既显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奋。
  杜小康已不可能再去想他的油麻地。现在,占据他心灵的全部是前方:还要走多远?前方是什么样子?前方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似乎更能撩逗一个少年的心思。他盘腿坐在船头上,望着一片茫茫的水。
  已是下午三点钟,太阳依然那么地耀眼,晒得杜雍和昏沉沉的。他坐在船尾,抱住双腿,竟然睡着了。小船就在风的推动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漂去。速度缓慢,懒洋洋的。鸭们,对于这样的速度非常喜欢。因为,它们在前行中,一样可以自由地觅食和嬉闹。
  这种似乎失去了主意的漂流,一直维持到夕阳西下,河水被落日的余辉映得一片火红。
    四周只是草滩或凹地,已无一户人家。
    因为还未到达目的地,今天晚上的鸭子不可能有鸭栏。它们只能像主人的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为了安全,木船没有靠到岸边,而是停在河心。杜雍和使劲将竹竿插入泥里,使它成为拴船绳的固定物。
  黄昏,船舱里的小泥炉,飘起第一缕炊烟,它是这里的唯一的炊烟。它们在晚风里向水面飘去,然后又贴着水面,慢慢飘去。当锅中的饭已经煮熟时,河水因晒了一天太阳,而开始飘起炊烟一样的热气。此时,热气与炊烟,就再也无法分得清楚了。
  月亮从河的东头飘上空中时,杜雍和父子俩已经开始吃饭。
  在无依无靠的船上吃饭,且又是在千古不变的月光下,杜小康端着饭碗,心里总觉得寂寞。他往嘴里拨着饭,但并不清楚这饭的滋味。
  杜雍和吃得也很慢。吃一阵,还会停一阵。他总是抬头望着东方他们的船离开的那一片天空——月亮正挂在那片天空上。他可能在想像着月光下的油麻地在此时此刻的情景。
  鸭们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水上,它们才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了无家的漂游者了。它们将主人的船团团围住,唯恐自己与这只唯一的使它们感到还有依托的小船分开。它们把嘴插在翅膀里,一副睡觉绝不让主人操心的样子。有时,它们会将头从翅膀里拔出,看一眼船上的主人。知道一老一小,都还在船上,才又将头重新放回翅膀里。
  长长的竹篙,把一条直而细长的影子投照在河面上,微风一吹,它们又孤独而优美地弯曲在水面上。
    杜小康和父亲之间,只有一些干巴巴的对话:“饱了吗?”“饱了。”“你饱了吗?”“我饱了。”“就在河里洗碗?”“就在河里洗碗。”“困吗?”“不困。”……
    父子俩都不想很快地去睡觉。
    杜小康想听到声音,牛叫或者狗吠。然而,这不可能。
  等杜小康终于有了倦意,躺到船舱里的席子上时,竹篙的影子只剩下几尺长了——月亮已快升到头顶上了。
  以后的几天,都是这一天的重复。
    有时人也会路过一个村庄,但,无论是杜雍和还是杜小康,都没有特别强烈的靠岸的欲望。因为,村庄是陌生的。它们与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河流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他们索性只是站在船上,望一望那个村庄,依然去赶他们的路。
  不时地,遇到一只船,船上人的口音,已很异样了。
  这一天,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才是真正的芦荡。是杜小康从未见过的芦荡。到达这里时,已是傍晚。当杜小康一眼望去,看到芦苇如绿色的浪潮直涌到天边时,他害怕了——这是他出门以来第一回真正地感到害怕。芦荡如万重大山围住了小船。杜小康有一种永远逃不走了的感觉。他望着父亲,眼中露出了一个孩子的胆怯。
  父亲显然也是有所慌张的。但他在儿子面前,必须显得镇静。他告诉杜小康,芦苇丛里有芦雁的窝,明天,他可以去捡芦雁的蛋;有兔子儿这里的兔子,毛色与芦苇相似,即使它就在你眼前蹲着,你也未必能一眼发现它;……
  吃完饭,杜小康才稍稍从恐慌中安静下来。
  这里的气味,倒是很好闻的。万顷芦苇,且又是在夏季青森森一片时,空气里满是清香。芦苇丛中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香草,一缕一缕地掺杂在芦叶的清香里,使杜小康不时地去用劲嗅着。
  水边的芦叶里,飞着无数萤火虫。有时,它们几十只几百只地聚集在一起时,居然能把水面照亮,使杜小康能看见一只水鸟正浮在水面上。
  但,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驱除杜小康的恐慌。夜里睡觉时,他紧紧地挨着父亲,并且迟迟不能入睡。
  第二天,父子俩登上芦苇滩,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用镰刀割倒一大片芦苇,然后将它们扎成把。忙了整整一天,给鸭们围了一个鸭栏,也为他们自己搭了一个小窝棚。从此,他们将以这里为家上在这一带芦荡放鸭,直到明年春天。
  5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父子俩也一天一天地感觉到,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它就是孤独。
    与这种孤独相比,杜小康退学后将自己关在红门里面产生的那点孤独,简直就算不得是孤独了。他们能一连十多天遇不到一个人。杜小康只能与父亲说说话。奇怪的是,他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干巴巴的了。除了必要的对话,他们几乎不
知道再说些其它什么话,而且,原先看来是必要的对话,现在也可以通过眼神或者干脆连眼神都不必给予,双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语被大量地省略了。这种省略,只能进一步强化似乎满世界都注满了的孤独。
  杜小康开始想家,并且日甚一日地变得迫切,直至夜里做梦看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将父亲惊醒。
  “我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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