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 作者:[中国]曹文轩-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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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一如往常。
但不久,桑桑感觉到有几个孩子,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看纸月。并且,他们越来越放肆了。比如,上体育课,当他正好与纸月分在一个小组时,以朱小鼓为首的那帮家伙,就会莫名其妙地“嗷”地叫一声。恼羞的桑桑,已经揪住一个孩子的衣领,把他拖到屋后的竹林里给了一拳了。但桑桑的反应,更刺激了朱小鼓们。他们并无恶意,但一个个都觉得这种哄闹实在太来劲了。他们中间甚至有桑桑最要好的朋友。
桑桑这种孩子,从小就注定了要成为别人哄闹的对象。
这天下午是作文课。桑桑的作文一直是被蒋一轮夸奖的。而上一回做的一篇作文,尤其做得好,整篇文章差不多全被蒋一轮圈杠了。这堂作文课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让桑桑朗读他的作文。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上课铃一响,蒋一轮走上讲台个说:“今天一我们请桑桑同学朗读他的作文《我们去麦地里》。”
但桑桑却在满头大汗地翻书包:他的作文本不见了。
蒋一轮说:“别着急,慢慢找。”
慢慢找也找不到,桑桑失望了,站在那儿抓耳挠腮。
蒋一轮朝桑桑咂了一下嘴,问道:“谁看到桑桑的作文本了?”
大家就立即去看自己的桌肚、翻自己的书包。不一会,就相继有人说:“我这儿没有。”“我这儿没有。”
而当纸月将书包里的东西都取出来查看时,脸一下红了:在她的作文本下,压着桑桑的作文本。
有一两个孩子一眼看到了桑桑的作文本,就把目光停在了纸月的脸上。
纸月只好将桑桑的作文本从她的作文本下抽出,然后站起来:“报告,桑桑的作文本在我这儿。”她拿着作文本只朝讲台上走去。
朱小鼓领头人“嗷”地叫了一声,随即,几乎是全教室的孩子,都跟着”嗷”起来。
蒋一轮用黑板擦一拍讲台:“安静!”蒋一轮接过纸月手中的桑桑的作文本,然后又送到桑桑手上。
桑桑开始读他自己的作文,但读得结结巴巴,仿佛那作文不是他写的几而是抄的别人的。
写得蛮好的一篇作文,经桑桑这么吭哧吭哧地一读,谁也觉不出好来,课堂秩序乱糟糟的。蒋一轮皱着眉头,硬是坚持着听桑桑把他的作文读完。
放学后,朱小鼓看到了桑桑,朝他诡秘地一笑。
桑桑不理他,蹲了下来,装着系鞋带,眼睛却瞟着朱小鼓。当他看到朱小鼓走到池塘边上去打算撅下一根树枝抓在手中玩耍时,他突然站起来。冲了过去,双手一推,将朱小鼓推了下去。这池塘刚出了藕,水倒是没有,但全是稀泥。朱小鼓是一头栽下去的。等他将脑袋从烂泥里拔出来时,除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其余地方,全都被烂泥糊住了。他恼了,顺手抓了两把烂泥爬了上来。
桑桑没有逃跑。
朱小鼓跑过来,把两把烂泥都砸在了桑桑的身上。
桑桑放下书包,纵身一跳,进了烂泥塘,也抓了两把烂泥,就在塘里,直接把烂泥砸到了朱小鼓身上。
朱小鼓在脸上抹去一把泥,也跳进烂泥塘里。
孩子们闪在一边,无比兴奋地看着这场泥糊大战。
纸月站在教室里,从门缝里悄悄向外看着。
不一会工夫,桑桑与朱小鼓身上就再也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了。老师们一边大声制止着,却又一边看着这两个”泥猴”克制不住地笑着。
孩子们无所谓站在哪一边,只是不住地拍着巴掌。
蒋一轮终于板下脸来:“桑桑。朱小鼓。你们立即给我停住!”
两人也没有什么力气了,勉强又互相砸了几把烂泥,就弯下腰去,在烂泥塘里到处找自己的被烂泥拔了去的鞋袜。孩子们就过来看,并指定烂泥塘的某一个位置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桑桑爬上来时,偶然朝教室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藏在门后的纸月的眼睛。
两天后,天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大雪。
教室后面的竹林深处,躲避风雪的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闹得孩子们都听不清老师讲课。仅仅是一堂课的时间,再打开教室门时,门口就已堆积了足有一尺深的雪。到了傍晚放学时,一块一块的麦地,都已被大雪厚厚覆盖,田埂消失了,眼前只是一个平坦无边的大雪原。然而,大雪还在稠密生猛地下着。
孩子们艰难地走出了校园,然后像一颗颗黑点,散落雪野上。
桑桑的母亲站在院门口,在等纸月。中午时个她就已与纸月说好了,让她今天不要回家,放了学就直接来这儿。当她看到校园里已剩下不多的孩子时,便朝教室走来。路上遇到了桑桑,问:“纸月呢?”
桑桑指着很远处的一个似有似无的黑点:“她回家了。”
“你没有留她?”
桑桑站在那儿不动T朝大雪中那个向前慢慢蠕动的黑点看着——整个雪野上,就那么一个黑点。
桑桑的母亲在桑桑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你八成是欺负她了。”
桑桑突然哭起来:“我没有欺负她儿我没有欺负她……”扭头往家走去。
桑桑的母亲跟着桑桑走进院子:“你没有欺负她,她怎么走了?”
桑桑一边抹眼泪,一边跺着脚,向母亲大叫:“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我哪儿欺负她了?!……”
他抓了两团雪,将它们攥结实人然后,直奔鸽笼,狠狠地向那些正缩着脖子歇在屋檐下的鸽子们砸去。
鸽子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愣了一下,随即慌张地飞起。有几只钻进笼里的,将脑袋伸出来看了看,没有立即起飞。桑桑一见,又攥了两个雪球砸过去。鸽笼“咚”一声巨响,惊得最后几只企图不飞的鸽子,也只好飞进风雪里。
鸽子们在天空中吃力地飞着。它们不肯远飞,就在草房子的上空盘旋,总有要立即落下来的心思。
桑桑却见着什么抓什么,只顾往空中乱砸乱抡,绝不让它们落下。
鸽子们见这儿实在落不下来,就落到了其它草房顶上。这使桑桑更恼火。他立即跑出院子,去追着砸那些企图落在其它草房顶上的鸽子。
母亲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桑桑:“你疯啦?”
桑桑头一歪:“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嘛!”说着,用手背猛地抹了一把眼泪。
“那你就砸鸽子!”
“我愿意砸!我愿意砸!”他操了一根竹竿,使劲地朝空中飞翔的鸽子挥舞不止,嘴里却在不住地说,“我没有欺负她嘛!我没有欺负她嘛!……”
鸽子们终于知道它们在短时间内,在草房子上是落不下来了,只好冒着风雪朝远处飞去。
桑桑站在那儿,看着它们渐渐远去,与雪混成一色,直到再也无法区别。
桑桑再往前看,朦胧的泪眼里,那个黑点已完全地消失在了黄昏时分的风雪里……
第三章 白雀(一)
1
差不多每个地方上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上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不入流,但却很有情趣。他不会去自己做动作,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动作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实际上他的右手却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象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么耷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文艺宣传队,几乎是常年活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鼓劲,要有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只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看,也好不容易有个工夫好好看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口要让大伙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文艺宣传队活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情况之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混合在一起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实际上这地方上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或者干脆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的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身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拉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唯一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了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盹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白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只就会放到了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一块显著的地方。有人问她:“你听明白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白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白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要很快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日了。现在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
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说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儿,常习惯用老戏里的话说是“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但在人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象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还是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宏亮,不宽阔,但银子样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只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对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二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笛子声——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把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但不是高得撑不住,老早就把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把一股挡不住的文气透给人。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到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所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水平不水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了就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倚在随便一个什么东西上。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最迷人的样子。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这种乐器的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已导演出来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2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叉着。白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捉住的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支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支硕大的毛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看一会。听一会,看一会,又走了。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发一声“咚”的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
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已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