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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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抱起她,她的唇嗫嚅着,「笙儿,对不起……要好好地活下去……忘了,过去吧……」
她的血染红了我月白色的衣衫,而我的怀里她的身体渐渐变冷。
「寒笙,记住了,左胸第三、四肋之间,一剑毙命。」
我的眼前依稀出现了幻像,许多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还是蔹妃的她对着学剑回来的我如是说着,手中把玩着一把华丽而小巧的匕首,神情随意,眼神灼然,语气自信。仿佛她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把精致到让人以为只是玩具的匕首,而是,江山。
只是谁会想到,这样的一刺,最终会用回说话者本人的身上?
由不得我沉浸于回忆,重光殿的门缓缓开启,声音沉重绵长如同叹息。
正午灼热的阳光蓦然肆虐进来,消融掉重光殿内的每一处阴影。
我的二哥宇文寒蹊站在大殿门口,周身被逆来的光线勾勒出金色眩目的轮廓。风从他的背后涌入,吹起他的衣发猎猎飞扬,器宇轩昂宛若天神。
逆光中他的眼睛幽深莫测。
我微微的笑了,笑容浅淡却凄婉。
「你回来了啊,蹊……」
金色的阳光中翩然飞扬的尘埃缓缓落下。
第十八章
相视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流年。
弱势的傀儡帝王与坐拥重兵的先王王子,王权的争夺,这本就是个毫无悬念的时刻,而此时的寒蹊却长久地沉默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未出鞘的剑柄。
我低头去看怀中的人。蔹太后双目微阖的面容看似只是一张睡颜,流露出淡淡的疲惫与安然。她的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依稀的笑颜却让人觉得纯净明丽一如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
于是我也浅浅地对她微笑,希望我的笑容,可以帮她在漫漫三途川路,寻觅到另一个人的身影。羽荨,羽荨,相处的最后时日里,她一次次梦呓般地低吟这个名字,几多温柔,几多眷恋。拂开心底记忆上满落的尘埃,断断续续的讲述勉强拼凑起过往,才发现,纵使这些年竭尽全力想要遗忘,一切却清晰依然。记忆,早在那人的身影第一次映入眼帘起,就已刻骨铭心。
怨别离。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的痛楚我亦深明,而这样的痛她压抑忍受了十五年。此刻她已解脱,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忍受煎熬。是罪?是罚?
出神间突然下颔被禁锢,头被迫仰起,我不自觉紧了紧手臂,牢牢抱住怀中冰冷的身躯。
军戎生涯在寒蹊身上积淀了沉稳而凛然的霸气,那张本就坚毅而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更添一份令人仰视的英武之气。
近在咫尺处的暗蓝色双瞳幽深依然,眼中如暗夜沧海之上涌动的波澜,壮阔而有震慑天地之势。依稀有点点的眸光寥寥闪烁,而我已无意探究其中的涵义。
我抱着怀中人站起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显出艰难,手臂酸软虚弱仿佛要断掉一般。我稳了稳身形,缓缓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或许这几天的沉沉昏睡中,我已在潜意识里斩断了所有的思绪,压抑了一切的痛楚。完全不同于隐光失踪后那样深切的无力感与疯狂的迷乱,此刻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眼前的人。伤心么?流泪么?可心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栩然,蔹太后……他们终是都离开了,匆匆而过的身影带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同远去,留下我一个残破的躯壳在原地,麻木而漠然地继续翻过生命苍白而单薄的每一页纸张。
抬脚跨过重光殿陈旧的门槛,我眯起眼睛直视向当空的太阳。从来不知道深秋时日里竟能有如此眩目而明媚的阳光,让人即使站在光线之外阴影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融融的暖意。
然而阳光一旦掠过交叠错杂的兵刃,那反射而来光芒便带了森然的冷意,明晃晃让人生厌。
我仍旧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愈近,那些持械的将士们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微微皱眉,我顿住脚步,转身开口。「二哥,如果我是你,此刻断不会和一个已死之人在这里纠缠……你的母妃,难道,你不想见她或许是最后的一面么?」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低沉,却有掩饰不住的动容。
略微低头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这筹码果然足够分量,让他暂时无意顾及我的行动。我没有押错,寒蹊是个重感情的人。
见我沉默,他立即领会到我的意图,示意手下撤开。身后凌乱的金属摩擦声响过,我知道路已畅通无阻。
「冷宫。至于具体是哪里,我并不知晓。」我没有抬头看他,目光扫过他紧握却轻颤着的双手,心中黯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春风夜月年年度,道是埋香处。景王陵之中有墓地名为玉钩斜,葬的是历代景王的妃嫔媵嫱。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那里本该也有蔹太后的三尺之地。可如今形势,宇文寒蹊是断然不会放过蔹太后的。斩草不除根,沈家劫后余生的人,也定不会放她善终。无法知道这场回环往复的血债到底如何才会还清,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她的遗体,而寒蹊也默许了我的行为。
当日傍晚昏昧的夕晖里她在我的眼前火化。渐渐暗下来的夜幕里,扶摇殿偌大而空旷的院落中央再次燃起熊熊的火焰,灼热炙烈,醴艳异常。
心已成灰,人已成灰,相思亦成灰。
寒夜吹彻的肃风扬起最后的灰烬散落每个角落。
不是不想带她走,放她离开景王宫这个牢笼。即使离开了,一缕孤魂,又有何处可以归去?景王宫终究是葬送了她一生韶华的坟墓,逃不开了。……天地阔远,无处可逃。
何处归路,何处故乡。
生于斯,卒于斯。
歌于斯,哭于斯。
每一个身处景王宫的人必定永远与这里纠缠不清,最终都被它埋葬了自己的一切。这里所有人生都注定只是一幕短暂而无常的独角戏,同样地华丽上演然后匆匆谢幕,不同的只是剧本的荒诞抑或苍凉。……秋月春风,尽入渔樵闲话中。
这些话,是很久以后我的二哥对我说的。
彼时人物已两非,不过是两厢陌路之人擦肩而过的一场偶遇。江南暖春的西湖之畔,淡烟流水,浅阳轻风,已是醉意朦胧的他固执地牵了我的衣袖再不放手,暗蓝色幽深的双瞳里氤氲起白色迷蒙的雾气。他的声音低低地沉然,然而我始终沉默不语。借着酒意他蓦然将我压倒在岸堤枝叶葳蕤的柳树上,旁若无人地辗转深吻,直至两人几近窒息。颓然地松手,他别过脸不再留我。轻轻回抱一下他,我转身离开。他的心意我懂。可面对我的沉默,他从不肯强迫我。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的放手……
第十九章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了。
寒蹊早已控制了整个局面,纵然废王的诏令迟迟没有传来,而他才是景王宫真正的主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菡太妃被发现于冷宫时已奄奄一息。我知道蔹太后留给她的只有一条白绫,以及沈家日渐衰落的消息。她想要菡太妃在绝望中死去,却定没有想到菡太妃可以撑到寒蹊回来,并且,历经此劫活下来。
大权易主的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整个景王宫也渐渐安定下来。而这里,离云殿,是真正被遗忘的一角。我不知道寒蹊究竟作何想法,这几日我从未见过他,实际上除了送饭的宫人,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即使寒蹊并没有派兵软禁我在这里,我却并不想走出去,只偶尔的时候会想,太液的池水是否清澈如昔。
我开始习惯于长时间地习字。临窗的书案上铺开雪白的纸张,想着栩然写字的样子,端正身子,屏气凝神,提笔落字。几日下来我的字毫无长进地凌乱如初,我知道我的心思并不在习字上,可我依然整日整日地挥墨到手臂酸涩,然后在黑夜里燃尽一切痕迹。
风很轻,扰动屋檐下的风铃泠泠作响,声音清冽而绵长。
我停了笔抬起头,秋意将尽,淡淡的阳光中,精致无比的白瓷风铃轻轻摇曳。那些风铃还是之前的日子里栩然挂上去的,他说离云殿太安静了,要打破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
目光细细地描摹着风铃上繁复的纯白色纹络,不知觉间我的嘴角已扬起一抹浅笑。当一切都走到尽头,还有它们陪我在这里,真好。
收回目光,落笔是墨线勾勒的蔷薇花叶,大片大片恣肆地盛放在白色洁净的纸张上。而窗外那些一度开满整个春天的黄蔷薇,在这个季节里只剩了干枯盘曲的枝干,入目空教人伤心。
殿外有脚步声渐近,我没有在意,想来是送饭的宫人。那脚步却意外地没有在殿外停下然后远去。
不着痕迹地稍一侧头,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寒蹊颀长挺拔的身形。
那人却在离书案不远处站定了,从他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而完全地看到我的纸面。我没有说话,他也不开口,一时间空寂的室内只余下轻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二哥来此可有事?」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很是不舒服,我按捺不住地开口,声音有些喑哑,这是连日来我说的第一句话。眼睛却没有看他,手下的笔也未停,勾勒着重瓣蔷薇繁复的花形。
「……他要见你,今晚。」他的声音听来怪异,带了些微莫名的敌意,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静水无澜的心里,荡漾起层层叠叠绵延不息的波纹。
「见我?谁?」我诧异,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是,你的一个故人。」
故人,故人。我的故人大都已不在人世,而栩然,寒蹊不会允许梁家的人招摇至此。会是谁呢?
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即逝,我一惊,手里的笔猛然摔落,四散绽开的墨汁污了整个画面,而我已无暇顾及。
难道是——隐光……么?
我仍旧没有抬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看到他否定的眼神,怕听到他否定的回答。心里忐忑不安,我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他的声音近乎残酷地继续响起,「焱王子煌。曾有化名,……隐光。」
一刹那间是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我抬手扶住了面前的书案。
寒蹊还在说着什么,而我已充耳不闻。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名字叹息般地回荡不绝,隐光,隐光,隐光……
你竟还活着么,真是太好了……
可,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
或许,你有你的不得以,你在想我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今天,会是一场真正绝望的终结么……
千百种念头闪过,我依旧惶然无措,看不到真实。
由于过于用力而咬破了下唇,痛感夹着鲜血特有的腥涩味道,唤回我一丝清醒的意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在书案上的手努力支撑着,不让脱力的身体软倒滑落。
「……我会安排人护送你到岫山下。还有,这是你以后的侍从……」
勉强望向他的方向,我这才注意到屋内另一个人的存在,视线朦胧中他已转身离开。
「二哥,可有酒?」晦涩的嗓音低沉异常,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这声音竟是出自自己之口。
已走出门外的背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即使是一场意外,该来的总是会来,终是要去面对的,逃不开,逃不开。
用力地闭了眼睛,久久。再睁开时,心已沉静,目光已沉静。
打量着眼前垂手而立的人,很清秀的少年,有着一种雨后青草般清新而纯净的气息,看年纪比我还要小个一两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璨若寒星。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青叶,十四岁。」回答不亢不卑地淡然,与他的年龄不相符地成熟。
「还是个孩子呀……」不知觉中这样的话出口,他微微蹙眉的样子很是认真,我不禁轻笑。「去找寒蹊殿下,要些好酒回来吧。」
「是,王。」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思绪飘远。十四岁的时候,我是怎样的生活呢?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里似乎所有的日子同样的,烟云流水一般杳然无痕。哦,那时侯,隐光还在……
第二十章
深秋寒夜,镰月璨星。清辉流觞,水色潋滟。
太液池畔的水榭里,我无意识地轻轻摇动着手中满斟酒液的白玉杯盏,目光散漫而空茫。手指微微使力,这白玉杯略有些重,式样古雅,毫无雕饰,美玉无暇的深白色杯身上流溢着浅淡而温润的黯黯星光。
酒是奇异的绯色,异常清澈,异常妖冶。
低头浅啜。入口清冽绵长,柔和之中自有一番冷洌。
不愧是传闻中十二楼秘制的极品美酒『软红尘』。酒中温婉袭人的暖意丝丝缕缕地升起,蜿蜒在五脏六腑,游走于四肢百骸,让人有飘飘然于暖春花间之感。
可惜如此陈年佳酿,今夜,在我手中算是徒然浪费。我只管一杯接一杯清水似的灌下口去,无意品味,只盼一醉方休。面前的桌上地下已杂乱地扔了许多空空的白瓷酒坛,淡而郁的醇香弥散在冰凉的空气中,而我的意识依然清明。
罢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慵倦地眯起眼睛,我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间,已是醉意迷蒙。
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迟钝的大脑一瞬怔愣后,才有了反应。丢下空坛,欲起身取酒,却力不从心,全身酸软不听使唤。我怔怔地坐着,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前一晃已多了一道人影,浅碧色衣衫青青如若初春柳色。
「哪儿来的美人?」我挑起醉眼轻佻地笑,不知怎么有了力气,抬手去拉那人衣襟。
「王,今夜不去赴约了吗?」他没有避开,轻声道。
「有美人陪我度此良宵,管那些烦心事做什么!」得手,捉住衣领用力向下拉,他顺着我的力道俯下身来,雨后青草般干净的气息渐近。
「可是,焱王子煌……隐光大人,或许还在等您。」隐光,听到这个名字,我蓦然清醒。
一瞬间酒意全褪,寒意料峭的夜风侵袭而来,我一个寒战,下意识抱紧了怀中温热的身体,汲取些微的温暖。
静默。
良久,我放开手,他起身,平静地整理略显凌乱的衣物。
深吸一口气,「准备车马,去岫山。」
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星光的清寂,在暗沉的夜色里如水般漾开。
我斜斜地靠坐在马车内,挑开帘子,目光掠过路两旁鳞次栉比的街巷房舍。夜深人静,偶而有隐隐的鸡犬声响起,却衬得这夜更加静谧。百姓的生活简单而充实,说不羡慕那样单纯的快乐是假的,可也仅仅是表面的羡慕而已。其实,要活下去,这一生,谁过得都不容易。
『笙儿……要好好地活下去……』蔹太后濒死的虚弱声音依稀响起。既已厌倦了,为什么还要我继续浮沉浊世。可,就凭这句『笙儿』,我的心微澜。十五年来若非必要,她总是唤我『寒笙』,那样的冷漠而疏离完全冷却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心,告诉我她从未视我如子,我只是三王子宇文寒笙。而我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这最后一次,我依然听从你的话语,母后,我会好好地活着。
马车在颠簸摇晃中迤俪前行,我散漫出神。
寒蹊派遣的近卫军士将我护送到岫山脚下的大景神宫前。
青叶跳下马车,然后扶我从车里下来。
抬头仰望,满空的繁星闪烁,星光明澈淡然,泻如流瀑。
本想吩咐一下随行的人,如果天亮了而我仍旧没有回来,就不必再等我了。但略一思忖终没有开口,寒蹊想必已经向他们交代过什么了。他肯放我独自上山,这已出乎我的意料了,或许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沉默地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忽然感觉身后衣角被人拉住了。回头,是青叶抬手抓住了我的衣摆。
我蹙眉,他却固执地不肯松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有种不依不饶的光芒。
我只得回转身来。轻轻一笑,他的眼神闪了一下。
左手执了他的手腕抬高,右手缓缓地从他紧握的手中抽出衣摆。他的头低了下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