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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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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沙坨一直是三江人的骄傲。不过,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那个上午,两个骑马的人从两个方向奔上白沙坨顶,是为了一次交易,亵渎了一次白沙坨。
  冯八矬子与草头子相距百米,中间是数百年风淤的纯净白沙,只有风轻轻从上面走过,平平整整没有践踏的痕迹。
  “钱带来了吗?”草头子问。
  “人呢?”冯八矬子问。
  草头子撩开斗篷,露出陶双喜。那个小人儿呆呆地望着冯八矬子,并没喊他冯叔,冯八矬子好生奇怪。看到了人质,他抛掷出钱袋,落在那片白沙子上:“给你钱!”
  草头子策马上前,斜身拣起钱袋。
  “你数一数。”冯八矬子说,“八千块大洋。”
  草头子使手掂了掂钱袋,将陶双喜放下马,一抱拳道:“再会!”
  冯八矬子抱陶双喜上马背,觉得孩子身体很软,筋骨给人抽出去似的软瘫,孩子看了一眼抱他的人,马上闭上眼睛,身体更软得像面条,他策马急速奔下白沙坨。
  双喜躺在炕上像一堆棉被,双眼始终闭着,呼吸很弱。
  “双喜!”二姨太紧紧抱住儿子的头,呼唤。
  “双喜!”大太太抹着泪水,也在叫。
  陶奎元看不下去,说:“中啦,你让他慢慢缓阳(缓醒)。”
  “胳膊腿儿都软拉古耐,没筋骨囊儿。”二姨太说。
  “他吓的,让他睡一觉。”陶奎元说,“一会儿八矬子请来程先生,他给看看。”
  程先生来了,给双喜切脉。
  “怎么样?”陶奎元问。
  “不太好。”程先生说,“孩子受到惊吓……这样吧,我配副药,呆会儿醒来给他吃吃看,要是不行,赶紧到四平街大医院去扎痼(治疗)。”
  陶奎元的心里发堵,他从程先生的话里听出儿子情况很不好。这样他更恨一个人,把冯八矬子叫到一边,说:“看死他,别让他溜啦。”
  “插翅难逃!他不会撇下她。”冯八矬子说。
  “今晚你盯那边,她交给我。”陶奎元命他盯躲在郝家小店的大烟瘦子,自己负责盯着三姨太。分工后,等待大烟瘦子和胡子分了赎金动手。
  “快的话,他今晚就能得到钱。”冯八矬子说,“我们就……”
  “不,不能马上动手。”陶奎元说,“照我俩商量的干,来个十八里相送。”
  夕阳的余辉在卸肉的锓刀上闪烁……绑票勒钱成功,坐山好命令杀猪宰羊,匪巢里胡子一片忙碌身影。有人抱来劈柴,准备点燃篝火,草地摆上桌子,大肚子酒坛、酒篓抬到桌子前。
  “大爷有令,拉片子喽!”马拉子大声喊。
  众胡子聚集在桌子前,目光投向大当家的撮罗子,坐山好走出屋,身后跟着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他站在一张桌子前,草头子将一包光洋哗啦啦倒在桌子上。
  “呃!”坐山好清清嗓子,话很简短,说,“弟兄们,财神爷爷给我们送钱来啦!大饷员(会计),你照规矩拉片子吧。”
  大饷员给大家分光洋,桌子上只剩两摞光洋。他向坐山好道:“大哥,剩下徐老三的。”
  “给他。”坐山好说。
  胡子分饷,徐德成一个人坐在水沟边,看一只蜻蜓杀死另一只蜻蜓,它们是为领地而战,还是争夺交配权?蒲草下的水深蓝色,很清澈,有几条叫葫芦籽的小鱼游过,水面上有一只叫王大姐捶棒槌的昆虫在爬行,那只吃掉另一只蜻蜓的蜻蜓飞回来,俯冲下来,叼走王大姐捶棒槌。自然界这场厮杀,令他心灵震撼,他觉得王大姐捶棒槌太无辜。
  “我该怎样帮助她们?”徐德成暗暗想一个问题。草很深,他要看到对面的地窨子,须站起身,不然视野里全是草。
  “徐老三!”
  “徐德成!”
  “三弟!”
  胡子召唤他,最后一声是草头子喊的,徐德成走出水沟,向人群走过来。
  “叫你领饷。”马拉子说,还往前推他一下。
  “我?”徐德成不肯上前,领饷是胡子的事,自己又不是胡子。
  “你是字匠该得的,拿着你的份儿。”坐山好说,“别假假咕咕的(装假的样子)。”
  推辞不过,徐德成接受了两摞光洋。
  “今晚弟兄们痛痛快快地搬三(喝酒),到时候,我向弟兄们宣布一件绺子的大事。”坐山好说完回到撮罗子里。
  夜晚,蒲棒沟燃起篝火,马灯高挑,胡子喝酒。坐山好、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大饷员、徐德成同桌,即酒宴的主桌。
  “弟兄们,”坐山好举起酒碗,宣布道,“从今个儿起,水香爷草头子是咱绺子的二爷啦!”
  “为二哥。”秧子房掌柜的带头祝贺说,“干杯!”
  “为二爷,干杯!”众胡子齐声喊。
  酒桌的气氛十分热烈,秧子房掌柜的和花舌子划拳、行酒令。酒令是:
  当朝一品卿,
  两眼大花翎,
  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
  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
  十全福禄增,
  打开窗户扇,
  明月照当空。
  “当朝一品卿。”秧子房掌柜的出拳唱道。
  “两眼大花翎。”花舌子出拳唱道。
  “二爷,”马拉子走到草头子面前,说:“给我们吹一段吧。”
  “今个儿大家乐呵,给弟兄吹一段,助助酒兴。”坐山好也说。
  “那我就来一段儿。”草头子指使马拉子,说,“去把我的喷子(唢呐)拿来。”
  马拉子取来唢呐,草头子将哨子放进嘴里,吹了两声,而后安上喇叭碗子,问:“弟兄们想听哪段?”
  “来段《锯大缸》吧。”
  草头子吹起《锯大缸》,众胡子喝彩。
  “二爷,再来一段《小老妈开坊》。”众胡子喊叫着。
  土匪老巢里,胡子醉倒一片。有一个人没醉,他就是徐德成,喝酒时留量,装醉,其实头脑相当的清醒。
  “放她们走!”当夜,他做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3
  
  三姨太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一只猎物,瞄准她的不是枪口而是绝情编织的一张网。
  起初,大烟瘦子勾结胡子绑架陶奎元的儿子,他的目的有两个:抽大烟断了顿,需要钱买烟土;二是陶奎元夺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她帮他,为了跟他离开三江县,回关里老家去。
  陶奎元是干什么的,警察,他的嗅觉比普通人灵敏,加之身边有冯八矬子,很快识破了这次绑票的内幕。一张网悄悄张开,等着猎物撞入。赎回双喜前,陶奎元装着被蒙在鼓里,或者说故意钻进鼓里,以此麻痹三姨太。
  陶家宅院内静悄悄,秋天的昆虫比较懒惰,不会卖力地去鸣叫,所有的屋子灯都熄灭了。天有风,大院门前的纱灯也没挂。
  三姨太夹着包袱溜出房间,像一只蔫悄儿出洞的田鼠,警惕地走向院大门,她伸手去拔大门拴,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啊!”三姨太大吃一惊,包袱掉在地上。
  “这么晚啦,你去哪儿?”陶奎元问。
  “我,”三姨太语无伦次,“我外出,去上街。”
  “唔,上街。”陶奎元哈腰拾起包袱给她,说,“外边天挺黑的,我陪你去吧。”
  三姨太不肯走,陶奎元连拉带扯拽她出门。
  亮子里镇在夜幕里熟睡,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儿,一只流浪猫沿着排水沟边儿跑跑停停,说不清它在寻找食物,还是回家赶路,主人遗弃它时一定包了很多层东西,使它看不清从哪儿来到这里。
  大烟瘦子在一条背街,事先约定好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之前他吸足了大烟,提起的精神完全可以逃出镇去,到了四平街就好办了,那有通向关内的火车。身上有从胡子手里分得的两千多块大洋,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了,回关里老家也许还干老本行——唱戏。她太爱唱戏,重新拉起一个班子……如意的算盘在危险之中拨弄着,岂不知冯八矬子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监视大烟瘦子的行踪。
  三姨太故意放慢了脚步。
  “走哇,你往前走啊。”陶奎元催促她。
  “不逛街了,我想回去。”
  “你改变主意啦?”陶奎元阴阳怪气地说,“失约可不好。”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三姨太装听不懂他的话。
  “装气迷(糊涂)!”陶奎元说,“我劝你还是去吧,别食言。”
  “天太黑了,”三姨太不肯向前迈步,说,“我们回去吧。”
  “天黑正好逃走……一门让人家等着也不是那么回事。”陶奎元戳破窗户纸,“害怕啦?晚三春(迟到极点)了。”
  “你听我说……”三姨太知道瞒不过去,换个方式说,“我俩原是师兄妹,师傅临死前为我俩成了亲……求你啦,让我们走吧,小苏丫给你磕头啦。”
  “哎哎,用不着这样。”陶奎元制止要下跪的三姨太,说假话道,“怎么说你也给我当过三姨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哪。”
  “你肯放过我俩?”
  “这样说半年里我俩一个被窝睡觉算是白睡,你眼里我陶奎元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不,不。你一向待我很好,为此遭两位太太的反对,实逼无奈,你规定出到各屋去的时间,一、五大太太;三、七、九二太太;二、四、六、八、十都给了我。”三姨太数起陶奎元的种种好处,以唤起他怜爱之心,最后放过他们。
  “喔,你还记着这些。”
  “我怎会忘记……阴差阳错我嫁给了他,又在师傅面前发了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她唏嘘道。
  “好啦,不说这些了。他在等你,我们过去吧。”
  三姨太心悬吊着,试探问:“见面你不会难为他吧?”
  “我陶某人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吗?”
  大烟瘦子发现三姨太不是一人走来,急忙寻地方躲藏,冯八矬子堵住他的去路道:“小苏丫来找你,躲啥呀?”
  “是我,老爷来送我们俩。”三姨太天真地说,大烟瘦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她扯下他的衣服,“还不过来谢老爷。”
  “天快亮了,你们抓紧上路吧。”陶奎元说,看来是放他们走。
  “走。”三姨太拉起大烟瘦子,“咱们走。”
  “冯科长,”陶奎元吩咐道,“你去署里牵一匹马来,我俩送他们一程。”
  “不麻烦啦,”三姨太婉言谢绝,“我们自己走。”
  “城门都关了,你们出去得了吗?”冯八矬子说出个现实问题。
  亮子里镇夜关城门,荷枪实弹的警察守卫,禁止进出,两个要逃走的人忽略了这个细节,现在不是用送不用送,必须送他们才能出得去城。
  很快,三匹马出城。
  大烟瘦子与三姨太同骑一匹马走在前面,他们有悄声说话的机会。他说,不对呀,他们不是送我们。她也疑心:是不是要对我们下手啊?
  假若如此,大烟瘦子和三姨太是在劫难逃。
  陶奎元同冯八矬子骑马跟随其后,逃是逃不掉的,粘在蜘蛛网上的猎物,已没逃生的机会。
  夜色浓厚,荒道无人行走。
  “到丁字路了,这儿挺背静。”冯八矬子低声对陶奎元说。
  “再往前走,是黄花甸子吧?”
  “是。”
  “那儿狼多。”这四个字冰块一样从陶奎元的口中吐出来。
  “狼吃人是像吃羊一样,也甩在背上拖回洞里吗?”冯八矬子轻松诙谐道。
  “也许是吧。八矬子,我闻到水泡子味儿,腥大蒿的。”
  “黄花甸子。”冯八矬子说,“黄花早谢啦。”
  “到地方了。”陶奎元说,“快走,撵上他们。”
  冯八矬子抢在前面,掏出枪拦住大烟瘦子和三姨太。
  “你们这是?”大烟瘦子惊骇道。
  “狗男女,竟敢勾结胡子绑我儿子的票。”陶奎元端着枪说,“我的钱不咬手吗?你们也敢花?”
  “老爷……”三姨太哀求道。
  “住嘴!我好吃好喝好穿地供敬你……你却为胡子提供我儿子的详细情况,敲诈勒索我的钱,然后双双逃走。”陶奎元变脸道。
  “陶署长,陶大爷,”大烟瘦子哀求道,“把钱还给你,放我们走吧!”
  “是要放你们,可去哪里呢?八矬子,你告诉他们吧。”
  冯八矬子枪响,大烟瘦子落马。
  三姨太跳下马,抱住大烟瘦子,哭喊着:“不……”
  “小苏丫,”陶奎元瞄准,说,“既然你离不开他,那就成全你。”
  砰砰!两声枪响,三姨太抱着大烟瘦子死去。
  冯八矬子从大烟瘦子衣袋里翻出一包光洋,说:“钱还在。”
  
  4
  
  夜半,蒲棒沟骤然响起枪声。
  徐德成住的撮罗子门猛然被推开,涌进来的胡子上前绑了他,接着推搡到外边。
  众胡子已牵着自己的马列队站好,四梁八柱排在前面,队伍准备出发,胡子把徐德成推到大柜坐山好面前。
  “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一片喊叫声。
  徐德成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在决定放走山口惠子姐妹时,便做好了死的准备。
  酒宴过后,胡子醉倒一片。徐德成变成了夜间的一只王大姐捶棒槌,他贴着水面爬过去,藏在草棵子里,等待夜半站香的胡子打盹儿,打开地窨子门放走她们。
  这个计划几天前形成,是胡子的疏忽造成的,或者说给了他接触两个日本女人的机会,故事往往在某种机会中产生,作家靠假设编故事,生活中的徐德成营救日本人的故事,却是胡子叫他去写赎票的信制造机会接触人质。
  “三弟,你和她俩好好谈谈,”草头子安排道,“把话跟她们说透,换票争取得到她们的配合。”
  换票,胡子主要活动之一,他们劫掠来钱物,不敢到集市上花销,换票的方式出现了。主要是以人换人,以人换物,以物换人。坐山好绺子绑来两个日本女人,是要以人换人,用她们俩交换被俘获的重要人物——粮台和上线员。一般情况下,胡子不去做换票的事,此举动太危险,弄不好给对方消灭。和兵警换票,又是与日本守备队换票,危险陡增了几分。因此,得到这两个日本女人的配合很重要。
  “你自个儿去吧。”走到地窨子前草头子说,他不进去了,“换票是成是败赌注我们押在她俩身上。”
  孤注一掷,徐德成看到胡子把救出被俘弟兄的全部希望寄托两个日本女人身上,也对自己说服人质充满信任和指望。当时,作为半请半绑到绺子里来的徐德成,心不全在胡子一边,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儿恨胡子,同命相怜对山口惠子姐妹产生几分同情。
  “我自己去?”徐德成问,他希望是这样。
  “啊,对呀!我和你进去也白扯,一句都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草头子说,“哦,那油沙拉,就这一句,又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句都听不懂。徐德成这次进地窨子,姐妹俩挨摆坐在炕沿上,腿拖到炕墙处,样子比上几次紧缩炕旮旯放松。
  “你说你来中国找妹妹?”他如此开头说。
  “我为一个承诺。”山口惠子说。
  “承诺?”
  “也为了却母亲的最后一个心愿。”山口惠子的承诺是答应母亲找到妹妹,照顾好她。
  山口枝子说姐姐找到了自己,她要去哈尔滨发展自己的事业,姐姐不肯去,坚持留在亮子里的理由是因为角山荣。
  “你爱他?”他问。
  山口惠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头转向墙壁,回避徐德成的目光,也回避妹妹山口枝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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