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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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他?”他问。
山口惠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头转向墙壁,回避徐德成的目光,也回避妹妹山口枝子的目光。
她不肯回答,使徐德成难以推断山口惠子和角山荣的关系,要交换的人在角山荣手上,守备队长肯不肯进行交换取决于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用我交换你们的人,几乎就不可能。”山口惠子说。
这样说也不是第一次,徐德成一点都不惊讶。他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是情人关系,哪有危难时刻不救的道理。
“我姐说的是真话。”山口枝子说。
徐德成从来没认为她们说谎话,守备队长角山荣不肯救,问题就来了,胡子绝对不会放掉她们。
“换票不成,你们会怎样对待我们?”山口枝子设问。
“结果会很坏。”他大睁一下眼睛,嘴角却紧闭一下道。
姐妹俩互相交流目光,山口惠子问:“杀掉我们?”
徐德成苦笑,摇摇头。换票不成,邪火气必然撒在她们身上,胡子会听你解释说与角山荣关系一般,都是日本人这一点就够啦。胡子怎样祸害女人,形象一点说,拿女人当牲口用。
“你肯救我们吗?”山口枝子望着徐德成的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救你?”他反问。
“凭直觉。”山口枝子说,“你的眼神告诉了我们,你要救我们。”
大概这句话箭一样射中他心灵深处沉睡的人性闪光的东西,以后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与这一箭射有关。
“如果能救出一个人,就救我妹妹。”姐姐说。
“不,救我姐。”妹妹说。
姐妹俩争着为对方做出牺牲。他从地窨子走出来,晚秋的太阳又毒又热,有的地方称秋老虎,这里叫秋傻子,都是说干巴巴地热。此时,徐德成的心里比天气热,所不同的是,有一股寒流骤然注入,大概不是雨就是雪啦。
日本人在徐德成心里是一股冷空气,源于一次和日本校长的摩擦。他给学生讲古诗,朗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你什么意思?”日本校长责问。
“杜甫诗……”
“我不准你教授学生这些!”日本校长不容违拗道。
日本人开办的学校,日本校长说了算。他们吵翻,徐德成罢教回到家里,说辞职和被解雇也成,两个月后给胡子弄来。
冷热空气对流,他的心房里因善良而潮湿,做出一个决定:帮助她们逃跑。
徐德成选定胡子大醉的夜晚,他爬到地窨子门前,会些拳脚的山口枝子,打昏看守的胡子,只是打昏,这也是事先的约定。
“我们一起逃走。”山口枝子说。
“不,我走不掉,他们会去报复我的家人。”徐德成说,“你们快走,晚了就跑不出去了。”
“后会有期。”山口枝子和姐姐趁着夜色逃走……
“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还在哄喊,坐山好掏出枪,瞄向徐德成时他犹豫了,触犯绺规该杀掉他。几日的接触,胡子大柜喜欢上了徐德成,觉得他很有用,绺子实在缺他这样的人。
二柜草头子看出大柜的心思,给他搭个坡让他走下来。于是策马到坐山好面前,说:“典鞭时再杀他。”
“码起来!”坐山好就坡下驴,对众胡子道,“弟兄们,我们到新地方就典鞭。”
典鞭,是令人鼓舞的一件事。绺子上出了大事,要让绿林都知道,举行一种仪式,请各绺子的大当家的到场,没有一定名望的大绺子典不起鞭。有一首民谣云:过年放鞭赶鬼跑,胡子典鞭请鬼到。
“挑!”坐山好发出了命令。
胡子马队离开了蒲棒沟,向另一个密巢——白狼山转移,胡子称为挪窑。
5
昨晚日落天边红,夜里果然下了一场大霜。一层霜薄薄地覆盖着徐家大院,树白了,墙白了,院落全白了。
佟大板子在张着辕子的胶轮大车前整理绳套,苋麻绳套给浓霜浸湿,柔软了许多。
“大板子。”二嫂走过来。
“二嫂。”佟大板子手里的活计稍稍停顿一下,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有些异样,心也紧张。
“天凉啦,我想给你做一双鞋。”二嫂说。
“太麻烦你啦,”佟大板子用感激的眼神望着她,“这几年在徐家干活,你给我缝缝补补的,又要给我做鞋。”从这一点上说,他是幸运的,关东流行的光棍谣曰:
光棍苦,光棍苦,
衣服破了谁给补?
光棍难,光棍难,
衣服破了谁给连?
“你不是没女人嘛!”二嫂蹲了下来,说,“伸出脚来,大估景儿(大概)做,我怕不跟(合)脚。”
佟大板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平常浆浆洗洗、缝补衣服倒没觉不太好意思,做鞋在关东乡间,如同某地绣荷包传达一种爱意,不是随便给男人做鞋的。
“我没你的鞋样儿,伸出脚量一下尺寸,以后再做鞋就有了样子。”二嫂拽了下他的裤脚,说,“伸脚啊!”
佟大板子慢吞吞地伸出脚,二嫂用拃量了他脚的大小,软乎乎的手指擦过脚心,暖洋洋的,禁不住望着她的头顶,怦然心动。
二嫂抬起头来,正好与佟大板子痴情的目光相撞,她猛然起身,迅速逃走,头也没回。
佟大板子呆呆地望她远去,而后使劲系手里的绳套,不过,撸(活)扣系成死口,摆弄车马绳套得心应手,他从不出这样的差错儿。
“十月初九,小雪……”徐德富在堂屋里翻看皇历,喃喃自语。
“这几天你老是翻看皇历,想啥呢?”徐郑氏猜出当家的心想什么,还是故意问。
“随便看看。”徐德富否认有什么目的,皇历是家庭重要用品,岁月一张张被当家的撕掉。
“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想德成了是吧?”
“一晃有四个多月,德成没来家。”
那天,徐德富说苞米上完站子站子,户外晾晒苞米的简易楼子。秋天收获的玉米水分大,需要通风降水后方可脱粒入仓入囤储存。,萝卜、白菜下完窖农户深掘菜窖,存储一冬天食用的萝卜、白菜、土豆等蔬菜,是传统的蔬菜保鲜法。,安排管家外出去寻找老三德成。因此她问:“你打算让时仿哪天动身?”
“后天。”
“西大荒那边没多少人家,给他带啥吃的呢。”徐郑氏想到管家谢时仿去找德成就不是一日两日,要带些干粮。
“摊煎饼,好带。还有大米吗?”
“雅芬坐月子吃了点儿,还能有升儿八的。”
“碾了摊煎饼,给时仿带上。”徐德富从不薄待下人,长工短佣亦如此,家风的底儿是父辈打下的。
“私塾孟先生捎来话,问德龙今冬还去不去学算子?”徐郑氏说,当地规矩上私塾也交些学费,秫秆高粱米都成,像徐家这样殷实大户,那些东西拿不出手,学费是几升大米。
“学,一定学。”徐德富说,“大米还是先给时仿做干粮,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不行。”
“德龙学习不上心,看样子他是不想学啦。”她见四小叔德龙过于贪玩,荒疏了学业,在哪儿读书时间都不长。
“哦,德龙呢?我跟他说说。”徐德富问。
“到屯里找孩子们淘(玩)去啦。”
“我这一天忙东忙西,没工夫管他,你叫家里人看严点儿,别让他老往外边跑。”徐德富说,“听说徐大肚子又回村了,德龙还是少沾他的边儿,输耍不成人。”
“德龙才多大年龄啊?”徐郑氏说,“咋会和大肚子,和赌什么的搭界呀!要说去跟他闺女秀云玩儿还差不离。你没看见人吧,那闺女越长越像她娘哩,真俊俏。要不咱爹活着时,主张给德龙和她定娃娃亲呢。”
“得,得。”徐德富不耐烦,说,“一个德中的童养媳够粘手,够闹心的了,再来个娃娃亲。”
徐郑氏说她看二嫂和佟大板子有那么点儿意思,她给他做鞋,缝兔子皮手闷子(五指不分开的棉手套)。
“哦,那倒是不错。佟大板子咱知根知底,人满本分,挺勤快的,过日子是一把好手,二嫂跟了他,还真遭不着罪。”他说。
“只是二嫂自己做不了主,终归主意还得你当家的拿。”她说。
“可这事儿……”徐德富面现为难之色。
“爹不在了,无父从兄,婚姻大事你不做主谁做主?”徐郑氏设身处地为弟媳妇二嫂着想,说,“老是顶着个空牌位,年纪一年大起一年,这么着没白没日地熬着怎么行啊?”
“归根结底还是二嫂自己定乾坤,等不等德中,尊重她的意愿。”徐德富不是推托,而是尊重,“她自己不提出来找人,我是不能先开这个口的,好像我们要撵她嫁人似的。”
“可也是。”徐郑氏想想当家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慨叹二嫂的爹不正经,不知不觉拐到徐大肚子的女儿身上,说,“秀云这孩子命够苦的,摊上个没正事的爹,输耍不成人。”
“徐大肚子还算是人吗,天良丧尽。”徐德富极不愿意地说到他,摆摆手道,“别提他,疤瘌人(使人不愉快)!”
獾子洞村子中的一块空地,也算乡村广场,村子里集个会啥的,可容纳一两百人,以后的故事还会讲到它,日本人召集村民开会什么的要到这里来。平常,则是孩子们的乐园,乡村的孩子们会玩,名堂很多。此刻,一群孩子做一种儿戏——扯轱辘圈。
徐德龙和徐秀云手牵手,开心地玩耍。大人眼里两个孩子挺对心情,乡村不常用什么青梅竹马,接近这一词汇的是:光屁股娃娃。
孩子们拉成一个圆圈,边旋转圆圈边唱:
“扯呀,扯轱辘圈哪,家家门后头挂红线哪!红线透啊,马家的姑娘二十六啊!穿红袄啊,甩大袖啊,一甩甩到门后头啊!门后透啊,挂腰刀啊;腰刀尖哪,顶大天哪;天打雷啊,狗咬贼呀,唏啦哗啦一大回。”此游戏最故事的地方是唱完歌谣,大家松手,然后两两相抱。
徐德龙没松手前就选定了目标,他要抱徐秀云,十四岁这年徐德龙要拥抱她的愿望非常强烈,抱她就如抱一条大鱼,光滑且活蹦乱跳。徐秀云没怎么想,玩嘛,他来抱她,就与他相抱在一起。
“你脸好香啊。”徐德龙得手后,说着游戏以外的话,鼻子闻她脸蛋儿动作有些夸张。
“我搁艾蒿水洗的脸。”徐秀云似乎没到羞涩年龄,竟然送过脸来:“闻吧,使劲闻。”
徐德龙扳过徐秀云,鼻子贴到她脸颊上嗅,同闻一只成熟的水果一样。
有一条喷气的小虫在两颊上爬来爬去,徐秀云闻到了小虫有股蒜味儿,脸被它弄得痒痒的,她无拘无束地咯咯笑个不停。
村子中看到这一幕的大人是二嫂,她望此情景,未忍心破坏他们,默默地站了一旁,又不能走开,她来叫徐德龙的。
或是下一个游戏开始,他们俩才放开手,样子恋恋不舍。
“德龙,大哥叫你回去。”二嫂走近一步说。
大哥的话他要听的,他对徐秀云说:“我大哥送我去学算盘,过几天我们还玩扯轱辘圈。”
“不行,过几天我家搬走啦。”徐秀云说。
“搬哪儿去?”
“爹没说,反正好远好远。”
“远也不怕,我家有马。”徐德龙天真地说,“我骑马去找你玩。”
“不行,那太远。”徐秀云觉得徐德龙骑马去找她玩不可能,爹说他们去的地方,要爬山,要过河,十分遥远。
“德龙,”二嫂说,“快回去吧,大哥该着急啦。”
二嫂牵着四小叔的手,徐德龙一步三回头地看徐秀云,她说,“四弟,你和秀云投情对意。”
“啥是投情对意,二嫂?”
“投情对意,就是两个人你看我好,我也看你好……嗯,长大你就明白啦。”
投情对意?徐德龙顽皮地道:“你和佟大板子算不算投情对意?”
“小打路鬼,你短捶。”二嫂挥拳吓唬他。
“逮不着,干挠毛!”徐德龙挣脱,逃跑,嘴还不闲着,“你给佟大板子做鞋!”
“胡吣!”二嫂拾起一根玉米秆,追撵徐德龙进大院道,“打断你的腿……”
“呦,恁凶啊!”徐郑氏差不点儿同二嫂撞上,打着俚戏(开玩笑)道,“啥事要打断人家的腿呀?”
“大嫂你说这小败家孩,”二嫂怒不起来,笑不起来,说,“他说我和佟大板子……”
“德龙是够讨厌的,哈……”徐郑氏大笑后说,“非要揭嘠渣(揭隐私)!”
“大嫂……”二嫂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真事的话,也真不错呀。”徐郑氏借机说道。
“瞅你,大嫂。”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
“有蓝丝线吗,大嫂?”二嫂想到一件事,说,“记得你有。”
“做什么?”
“给他做双鞋,拧云字卷儿。”
“给谁呀?”徐郑氏明知故问,她要一种效果。
“大嫂你心明镜似的,还问。”
“你呀……走吧”徐郑氏说,“跟我取丝线去。”
“王妈在碾道淘大米,这是?”二嫂问。
“摊煎饼,谢管家要去西大荒去找德成,带着路上吃。”徐郑氏说,“雅芬的病干扎痼不见好,病根儿就在德成。”
“哦,要不大哥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他。”
6
山口惠子姐妹逃出匪巢,是徐德成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山口枝子同样做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
“姐,和我走吧。”山口枝子说,“我们远走高飞。”
“我不走。”山口惠子坚持回到角山荣的身边去,人有时说不清道不明,想法怪怪的。
“姐,你不愿跟我走,也不勉强你,人各有志。”山口枝子说,“姐,我要做一件事……”她说她要救出关押在守备队的坐山好绺子的人。
“啊!这怎么行啊!”山口惠子先是吃惊,后是反对说,“那样太危险。”
山口枝子说出救坐山好的人的理由:徐德成救了我们姐妹,胡子肯定饶不过他。他凭什么舍生忘死地救我们啊?最后,山口枝子说服了姐姐,取得了她的同意。
“我不参与。”山口惠子说。
“我自己去。”山口枝子单枪匹马去干,山口惠子暂时藏匿起来,等妹妹得手后她再回到角山荣身边去。
两个胡子从日本守备队逃回来,在白狼山匪巢找到绺子。那时,坐山好正准备典鞭,他不想杀徐德成也不行,绺子的规矩谁也不能破坏,谁破坏杀谁,连大柜也算在内。
“没有办法的事情。”坐山好对草头子说,“徐老三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自己惹下杀身之祸。”
草头子也无可奈何。
“我见崽子们要起屁。”坐山好说出他看到的一幕:几个胡子聚到一起磨刀,将一只兔子活剥皮。这是崽子们起屁的信号,对四梁八柱处理事情不公的一种抗议形式。
“典鞭吧。”草头子狠了狠心说,“我们只好挥泪斩马谡。”
典鞭即将开始前,被俘的粮台、上线员逃回来。
“大哥。”粮台带着一身累累伤痕,说,“小日本太狠啦。”
几个胡子诉说日本人的罪行,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他们受尽酷刑,总归死里逃生。
“可是你们咋回来的?”草头子问。
“一个日本女人救了我们。”粮台说。
“噢?日本女人?”坐山好惊讶,哪个日本女人会冒死拔刀相助?绺子没有这样朋友啊!
“是日本女人……”粮台讲了给日本女人救出的经过,最后说,“大哥,她让我们对你说,她这样做完全为了徐德成,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