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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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笔账我是记下了,问题是胡子那么好找啊。”陶奎元说,他恨胡子恨得咬牙根儿直,可是到哪儿去报复。
“刀还借不借?”冯八矬子提起利用日本人剿杀胡子的事。
“借个老屁!”陶奎元有些怨气,日本人突然改变了主意,令他心里不舒服。他说,“角山荣不去追剿坐山好啦。”
“为什么呀?”
“他的情人回到了他的被窝。”陶奎元说。
角山荣告诉警察署长山口惠子回来了,而且是毛发未损,守备队也不去剿什么胡子。
咋回来的呢?胡子轻易放她回来?冯八矬子觉得事出蹊跷。
“鬼知道,他们玩啥故故懂(诡计)啊!”陶奎元说,“原打算借日本人的势力报了绑架之仇,结果崴(白搭)啦。”
“仇咱们自己报。”冯八矬子说,“胡子也不是总呆在荒原上,青纱帐一倒他们暂时解散,照规矩有家奔家,没家奔店,大部分没家的胡子冬天必来镇上猫冬,我们正好关门打瞎子,趁机消灭他们。”
“到镇上来猫冬的人多了,三教九流,分得清谁是胡子?我们的仇人是坐山好,杀别人没劲儿。”
找出坐山好的人也不难,獾子洞的徐家与胡子有来往,徐老三至今还在绺子上,咱们派人盯住徐家,不愁找不到坐山好的藏身之地。冯八矬子有用不完的坏道道,一眨巴眼睛来一个,他说:“如果能逮住徐老三,就不是报仇的事……听说徐家的大洋用马槽子装着。”
陶奎元不难听懂冯八矬子的阴谋,此次被胡子勒索去的几千块大洋正没处要回来呢。也该有人出,谁出?徐家。勒索信是你徐老三写的,至少他参加了绑架。
“弟弟牵驴,哥哥拔撅子。”冯八矬子说,“损失的钱财,咱朝徐德富要嘛。”
“不见棺材他不能落泪,徐德富不好对付。”
“嘿,不是让徐德富见棺材,得让他见尸体。”冯八矬子越说越狠,“抓住徐老三,说徐家通匪……他们拿什么救人?大洋!”
陶奎元认为光整徐家不解恨,要彻底消灭坐山好绺子才能报绑架儿子之仇。
“我们当然不放过坐山好,瞅准时机,消灭他们。”冯八矬子表明效忠,主动请缨道,“我去獾子洞盯徐家,捋着他家的线索找到坐山好的巢穴,一举消灭他们……”
“你去吧,不过要隐蔽,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碰徐家,怎么说徐德富是日本人的嘱托,得罪他无所谓,得罪日本人不成。”陶奎元叮嘱一番,其实冯八矬子用不着叮嘱,某些方面他比陶奎元狡猾、老辣,也更聪明。
“放心吧署长。”冯八矬子自信道,“听我好消息吧。”
冯八矬子走后天气骤然变冷,一两天的工夫河冰封了。寒流对亮子里镇的人来说无大影响,人们说,冬天该冷就冷,夏天该热就热,那才是正常。然而,寒流袭击小镇,对陶家来说如一个杀手走来,厄运降临。
陶双喜诵着童谣“小驴儿,跑得快,一张桌子八碗菜”走出房门,家人听到他的诵童谣声,认定是清醒时刻,也没人太在意他,放任他出门去,一般他也不走远,围绕家房前屋后玩。
后来陶家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傻子陶双喜在冬天里忽然就想到鱼的,而且自己去抓。
陶双喜走出镇去,直奔河边。他听见鱼在冰下面唱歌声音很宏亮,于是和鱼对歌,当然是那首整天不离嘴的童谣小驴儿跑得快。他确实见到一条鲤鱼,望亮鱼——冻在冰窟窿里的鱼。
陶家在吃晚饭的时候发现傻子不在,才慌了手脚,马上到街上去找。
出动的警察找遍全镇,也不见陶双喜人影。
“铁匠铺,他爱看挂马掌!”二姨太突然高声嚷道。
“一惊一乍的!”陶奎元斥责她,自从赎回来儿子,见他变傻啦,她就落下病来,时常是一惊一乍的。他说,“天已大黑,铁匠铺早关了门。”
直到后半夜,有人来陶家报信,说河面有一个快冻僵的孩子。陶奎元带人找到儿子,人已说不出话来。
“放在冷水里缓。”先生(医生)说。
东北人有冬天吃冻秋梨的习惯,人人都知道缓冻梨的方法,用冷水,水越凉缓得越快。陶双喜像一只冻透的秋梨,在冷水里缓了半天……人是活过来了,双手十根指头齐刷刷地冻掉一节,小便失禁,下身整日水流不断。
半月后陶双喜恢复说话功能,第一句话没叫爹没喊娘,却说:“鱼,红毛大鲤鱼!”
望此情景,陶奎元咬着牙走出院子,拔出匣子枪,冲天空砰砰连放了数枪。
谢时仿离开白狼山,毛驴换成一匹马,上马前,徐德成将一个叉形的树根交给他。
“是什么?”
“一旦哪个绺子找咱家的麻烦,就将这个东西给他们看,并说是坐山好的蛐蛐。”徐德成说。
“哎!”谢时仿告别道,“三爷,保重!”
谢时仿把叉形的树根放在桌子上,向东家讲了见徐德成的经过。
“接受张大帅改编?”徐德富对此很感兴趣,改编后的胡子不能再称胡子,他希望三弟的绺子早日接受改编。
“三爷说张大帅派人商谈了几次,坐山好犹豫不决,始终未吐口。不过,近些日子,坐山好活了心。”
“改编后他们要到哪里去,欠点儿牙缝(消息)没?”
“没有,反正成了正规军,都去城里驻防,有吃有住,省得昼伏夜出,东躲西藏的。”
“他们成了正规军就好了,最好能来亮子里镇驻防,也离家近一点儿。”徐德富希望是这样好结局。
“三奶奶问起三爷的事,我怎样说?”谢时仿问。
“入绺的事先不告诉她实情,只说他在里边挺好,帮助写写字什么的。”徐德富说。
“三爷说插空(趁机)来家看看的事呢,告诉三奶奶吗?”
徐德富寻思一会儿说:“那倒可以告诉她。”
4
徐家大院给胡子辽西来马队包围是三更天了,马蹄叩着冻土地、枪械的拉动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院内,徐德富同谢时仿顺着马道爬上炮台。
“当家的,胡子来了不少。”老门说。
“他们没说是哪个绺子的,老门你懂得他们的规矩和黑话,问一下。”徐德富说。
老门对着瞭望口喊话:“你们报个迎头!”
“辽西来。”胡子答道。
“我家是坐山好的蛐蛐(亲戚)。”老门说。
院外,辽西来吩咐山口枝子道:“你带人到北面去,我再盘问盘问他们。听我的枪响,你带弟兄们攻北炮台。”
山口枝子一挥手,几个胡子跟上她去。需要交代一下山口枝子,她冒险救出坐山好的粮台、上线员后,告别了姐姐回哈尔滨,半路上她遭遇了胡子受伤,与大柜辽西来邂逅相遇,带她回匪巢,治伤的过程中,竟与辽西来有了友谊,心一横,当起胡子。
“你们有啥凭证?”辽西来没轻易相信徐家人的话。
“扔给他们看。”谢时仿递给老门那段树根,说,“三爷说它顶事儿。”
老门将树根撇出炮台说:“看看这东西。”
辽西来拾起树根,仔仔细细地看。咋看上去,普普通通一截树根,满山遍野随处都可捡到。徐家人声称是蛐蛐,和胡子是蛐蛐,可不是随便说的。大柜见到树根底部,有一颗钉进去的子弹头,什么都说明了。辽西来下令道:“挑!”
胡子马队撤走。
“还真管用。”徐德富说。
“这也是他们的规矩。”谢时仿说,“我出去拣回那宝贝东西。”
“再等等,等辽西来走远。”徐德富说。
躲在暗处的冯八矬子,目睹了胡子与徐家交涉的全过程,他甚至听清了双方说的每一句话。
“是什么东西,胡子见了就走开了。”冯八矬子盯住了徐家从炮台撇出来的东西,辽西来拾起来看,而后抛在地上离开。他在胡子走后,抢在徐家人之前拾起那截树根拿走。
“叫那人捡走了……”老门说,他在炮台上影绰看见有人哈腰拾起树根,转眼之间消失在黑夜里。
“咦,谁呢?”徐德富疑惧道。
“我们追他吗?”谢时仿问。
“别追,不知他是什么人,咋个来路不清楚。”徐德富疑云未消说,“看样子今晚没事啦,回去睡觉吧。”
胡子骚扰一下离开,徐家大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前院的臧雅芬抱着小芃蜷缩在炕里。
“没事了,胡子走啦。”二嫂说,“你放下小芃。”
臧雅芬放下怀里的孩子,抱着小的,惦记着大的,问:“吓着四凤没?”
“她和大嫂玩嘎拉哈呢。”二嫂说。
胡子到来之前,二嫂在正房堂屋,闲看大嫂和四凤抓嘎拉哈玩儿,枝、驴、坑、肚的很有意思。
“二嫂,一听到马蹄声,我心直嘚瑟(颤抖)。”
“在大院子里,你别害怕,胡子轻易打不进来。”二嫂安慰臧雅芬道,“刚才管家说胡子一枪没放,走啦。”
上次胡子带走德成吓破了她的胆,一听胡子二字就发憷,臧雅芬仍然心有余悸道:“二嫂今晚和我做伴吧。”
“中,正好和我侄女近便(亲近)近便。”她怡然道。
“等德成回来,我同他商量把小芃给你。”
“你可别光用嘴支我,动点正格的,雅芬。”二嫂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名义上作了德中媳妇多年,看着妯娌们男孩子女孩子的生,自己却一旁看着,残酷的现实摆着,没和德中圆房,顶个空头名份罢啦。
“唉,谁知道德成啥时才来家,一晃,快两年啦,人是活是死说不上。”臧雅芬惦念起丈夫来。
“管家去年亲眼看见了他,不是好好的嘛。”
“说是欻空儿(抢空闲时间)回来,可这空儿一欻就是一年多,小芃都会冒话啦,还是不见德成的人影儿,说不定全家人只瞒着我一个。”
二嫂坐在炕上,拼着双腿将小芃放在上面悠着,说:“瞒没瞒你,看大哥的脸啊。自打谢管家去西大荒回来,他便有了乐模样。你说德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乐呵得起来呀?”
“昨天我见大哥上火,嘴唇都烧破啦。”
“那是为德龙。”二嫂说。
“咋啦?”
程先生捎过话来,药店的伙计走了缺人手……徐德富早就打算叫德龙过去,先学徒,以后好管理同泰和。可是,德龙死活不干,气得他掉了眼泪。
“德龙想干点啥呢?”臧雅芬问。
二嫂说谁知道啊,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想带带他,让他学管管账,将来帮大哥支撑这个家,他说什么也学不会算盘。大哥气得真不想管他了,可老太爷去世前有叮嘱,一定把德龙养大成人,大哥答应了他。德龙才十五岁,懂什么,咋说也是小,慢慢就懂事了。
“当年,二哥十五岁只身一人去北平读书……”臧雅芬无意提到二伯哥徐德中。
“能咋地,一去不回。”二嫂心里灌满苦水,声音都苦渗渗的,“十多年没丁点儿音信。”
“二嫂,”臧雅芬同情地说,“有时,想想你,我算得了什么,德成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半多一点儿时间,你呢,十几年啊。”
“你呀,总是心里明白腿打摽,整日愁眉苦脸的。人快瘦成一把骨头,这么样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论钢条(坚强劲),我可不如你。”臧雅芬承认道。
“摊上啥就是啥,得挺。”二嫂认命,未圆房的媳妇苦守苦熬十几年,说,“雅芬,怎么说,德成还有消息,今儿个回不来,明儿个八成就能回来,终归有指望。可我难有天亮的时刻啊!”
臧雅芬啜泣起来,哭自己,间或哭二嫂,女人怎么啦,叹息命这样苦啊!
“雅芬你的眼泪也实在方便,说来就来,用不着到哪儿去取。得,你再哭,我不和你做伴啦。”
臧雅芬委屈道:“人家不是为你嘛。”
“我自己没觉怎么样,你倒……好嘞,咱俩挑点儿痛快的事情唠。”二嫂能宽慰自己,也能宽慰别人。
再说冯八矬子,他连夜往亮子里镇上的警察署赶。在徐家大院外拾起的东西,出了村子才掏出细看,身上又没照亮的东西,月亮不很亮,他模糊看到是一截树根子,徐家和胡子勾结的秘密都在它身上。
“什么东西?”陶奎元抽出一支香烟,冯八矬子划火柴点着。
“胡子包围了徐家,是辽西来绺子。”冯八矬子说,“徐家炮台里有人喊,说是胡子的蛐蛐。”
“蛐蛐?”
“胡子并没信,徐家接着扔出这个东西,胡子大柜看后,带着马队走了。”
“没放一枪?”
“没有。”
“哦,明白啦。”陶奎元说,“匪道上的规矩,有人在绺子上等于和胡子是亲戚,一般说来,胡子不抢蛐蛐。”
“徐德成的确入了绺子。”冯八矬子以此推断道,“我照署长的吩咐去白狼山摸了底儿,传言坐山好正和张大帅的人谈接受改编的事,假如是真的话……”
“仇?成为安国军我们还有什么仇?”陶奎元清楚目前形势,安国军雄威东北,把持各级政权,纵然有深仇大恨也报不了。
“那我们……”冯八矬子不甘心说,“有仇怎能不报呢。”
“谁说不报?你怎么没动脑子想一想,现在东北是谁的天下,公开说与安国军有仇,你还想穿这身老虎皮?”陶奎元说,他比冯八矬子早知道坐山好接受改编的事。四平街警察局长告诉他,安国军派人正和坐山好商谈,成功后准备派他们驻防亮子里镇。
“他们要驻防亮子里镇?”冯八矬子惊讶道。
“有什么不好啊?”
冯八矬子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有什么不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好啊,送到猫嘴前的耗子,吃它只凭心情。”陶奎元笑起来,突然又收敛了笑,脸冰霜起来,“我们要先下手,先下手为强。”
“署长不是说安国军……”
“四平街上不仅有安国军,还有日本守备队。”陶奎元站起身来,顺手将那截树根投进地炉子,说出自己的打算:在他们没有做胎儿——接受改编之前,联合日本守备队消灭坐山好绺子。
冯八矬子忧心两条:一是日本人干不干?大张旗鼓地得罪安国军,会不会引来祸患。
“角山荣心里憋着气,几年来,坐山好绺子没少惹乎守备队,扒铁路,截火车,绑架他的情人……”陶奎元说,“角山荣对坐山好恨之入骨。”
“日本守备队插手当然好啦,安国军不敢得罪日本人。”
“坐山好一日不除,我心不甘啊。”陶奎元想到不幸的儿子,说,“即使在改编前消灭不了坐山好,以后找机会也得消灭他。”
“还是早消灭的好。”
“我也这么想,八矬子,你耳朵抻长一点,详细摸一摸坐山好有多少人马,老巢在什么地方,活动规律……”陶奎元说,“我们要抢在安国军的改编前边动手。”
“徐家那儿?”
“先放一放。”陶奎元分出轻重缓急,说,“消灭坐山好绺子后再说,徐家的人没长翅膀,飞不出三江县。”
“是飞不了。”
5
夜半,徐德成骑马悄然进村,狗没听见马蹄响没叫唤一声,他在自家大门前下马。
“谁?”炮台传来老门的问话。
“老门,我是徐德成!”
“啊,三爷。”老门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道,“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开门。”
进后院见正房当家的堂屋亮着灯,徐德成问谢时仿:“我大哥没睡?”
“没,你走后他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