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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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后院见正房当家的堂屋亮着灯,徐德成问谢时仿:“我大哥没睡?”
“没,你走后他很少前半夜睡觉。”谢时仿说。
“德成。”徐德富喜出望外。
“大哥!大嫂!”
徐郑氏一边抹眼泪一边进里屋叫出四凤。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是父亲,扑过来道:“爹!”
“四凤。”徐德成抱着女儿,眼角湿润。
徐郑氏急急忙忙出屋,显然是去找人。
“大哥,我回来……”徐德成说,话给长兄打断了,“没太要紧的话,明儿个再唠,快去看雅芬和小芃她们娘俩。”
徐德成抱四凤刚迈步,被涌进来的家人堵住。二嫂、徐德龙随徐郑氏进来。
“德成!”
“三哥!”
“二嫂……”徐德成同他们打招呼,目光涉过众人,在寻找什么人。
徐德富看出来三弟在找谁,问徐郑氏:“雅芬呢?”
“她不来。”徐郑氏说。
“天不早了,”徐德富发话道,“都回屋睡觉吧,有话明天再唠!时仿,明早宰只羊。”
羊给杀死到剥完皮,天才刚麻麻亮。羊这牲畜也怪,软绵绵的性格,宰杀时却显得大义凛然,一声不吭地任你宰杀。猪啊鸡啊都往死里尖叫,牛还哭呢!徐家人谁都没听见羊叫就不奇怪了。
堂屋里,徐德富和徐德成分坐桌子两侧唠嗑儿。此前,长兄带三弟到家庙给祖宗上了香,磕了头。
“都谈妥啦,我们一百二十二人,按一个营的建制。四梁八柱,全套相应的职务。”徐德成对长兄讲接受改编过程,最后说,“三天后去四平街,在那儿接受训练,然后派我们驻守县城。”
“肯定到亮子里吗?这样离家也近一些。”徐德富说。
“谈是这么谈的,也许还有变化。”徐德成说。
亮子里地理环境特殊,东有资源丰富的白狼山,北有辽河支流牤牛河,日本经营的满洲铁路从此经过。安国军主力在关内作战,缺少兵力,所以才急于收编一个像坐山好这样人强马壮的队伍,到战略重镇亮子里驻防。
“你想过没有啊,你们曾绑了陶奎元儿子的票。”徐德富忧虑道,“可别小瞧这个职位不很高的警察署长,他手眼通天,安国军、日本守备队他都走平道似的……是亮子里一霸,惹不起的人物。德成,他知不知道是你们干的?”
“我想他知道是哪个绺子干的。”
“陶奎元的本事大啦,耳目又多,你们真的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还不能闻出味来。唉,我担心他不会饶过你们。”
“这事儿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只能到哪条河脱哪双鞋啦……我处处谨慎就是。大哥!”
“嗯。”
“大哥,我们这几个当弟弟的,让你操心啦。”徐德成惭愧道。
徐德富苦笑一下道:“德中情况不明,个中原委我知晓,他不满意咱爹给他娶回来的童养媳,借上北平读书之机,逃婚;你是身不由己挂柱入绺……德龙呢,无牵无挂,书不好好读,让他到药店去学徒,他死活不干……”
“德龙……大哥打算咋办?”
“我想明年找媒人,给他成亲。”徐德富说出打算,“或许有了家能拴住他的心。”
“德龙明年也才十六岁,年龄还是小了点儿。”
“有相当的就先定下,我再劝劝他,看他是不是愿去东北交通中学读书,他什么都不干,给他完婚我也算对爹有个交待。”徐德富说。
“大哥,我今天晚上就走。”
“好容易来家一趟,怎么不多住几晚。”
“安国军提醒我们,近日陶奎元和日本人接触甚密,让我们加以提防。”徐德成说。
“噢,三弟你抓紧回去,别误了正事。”
陶奎元心不顺,拿马来撒气,几近虐待和残忍程度。撒气的方式也特别,他不打马,而是到一马平川上鞭马猛跑,一直跑得马通身是汗,轰然躺倒下去,有的甚至死掉。
冯八矬子怕出事,远远地瞟着,他对署长忠心耿耿。
坐骑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越过一道深壕沟,风吹一片树叶似的落在黄土壕帮上,陶奎元差不多是从马背上走下来,回头望眼浑身抽搐的马,一屁股坐在碱土地上。
冯八矬子走过来,远远地就下了马。
“署长,大不了让他多活几天。”冯八矬子劝陶奎元道,“正如你说,他们来镇上驻防,还不是耗子送到猫嘴边。”
“整死坐山好,碾死一只蚂蚁那么轻而易举。我生角山荣的气,一拖再拖,迟迟不动蹭(动手),早行动一天,他们也改编不成。”陶奎元埋怨起日本人来。
四平街警察局直接给陶奎元下达命令:坐山好绺子已接受改编,番号是安国军第二十九骑兵营,即将奉命到亮子里镇驻扎,警察署做好迎接和安全保卫。
“让我们迎接他们进城……”
“署长,胯下之辱我们先忍着。”冯八矬子讲出陶奎元也是那么想的事,说,“三江县设警察局在即,咱们署升格为警察局,您就是局长。因为报仇耽误您的前程不值啊!何况您现在是警察署长,杀掉坐山好机会多多。”
陶奎元点点头,赞成从长计议,不能因小失大。
“坐山好来了,咱们全当没有那么回事一样,稳住他……”冯八矬子出谋划策道。
“你呀,就是道眼多。”陶奎元露出笑容,眼睛望向壕沟,说,“你去看看它死没?”
冯八矬子走到壕沟旁,见到嘴角流着血的马,它睁着蓝色的大眼睛,有云彩在眸子里边飘动,不过,那眼仁凝固了。
第六章 错位婚配
最可叹
风俗差
小小孩童就成家
新郎不过八九岁
娶妻倒有十七八
——民间歌谣
1
徐家上上下下为徐德龙的婚礼准备着,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杀猪、宰羊……徐德富指点家人在院子里搭建喜棚子。
“当家的,办妥啦。”谢时仿骑马进来,一脸喜气道。
“辛苦你啦时仿。”徐德富说,“不提前请李显亭的鼓乐班子,难排上号。”
在亮子里一带的喷字行——民间鼓乐班子,李显亭的鼓乐班子最出名,红白喜事以请到他们为荣耀。
“请李显亭。”选鼓乐班子时,当家的徐德富说。
此前,听说徐家要办喜事,断定要大操办,隆重气派,几个鼓乐班子派人来徐家“上买卖”,如果上去可赚钱出名的。
“一定请李显亭。”徐德富谢绝了几份“上买卖”的,吩咐谢时仿道,“你带定钱,亲自上门去请,这样才保掯(保险)。”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在亮子里镇的一条热闹街上,门前挂着招幌,是一面大鼓,鼓下挂个喇叭,下面缀着红穗。
谢时仿迈进门槛,拱手道:“烦请李师傅出趟买卖。”
“好,”掌柜的道,“要几个人手?”
“八个。”谢时仿将钱袋放下,说。
“六十块大洋。”掌柜的出价。
“六十就六十。”谢时仿没还价。
谢时仿走在夏天的亮子里镇街道上,今天比赶集还热闹。路过新建的骑兵营房前,给警察赶开:“靠边走,靠边!”
营房前,镇府官员、名流、众人夹道欢迎安国军进城。
穿着营级军衔制服的坐山好、徐德成两人骑高头大马,行进在队伍前边。队列里有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马拉子……谢时仿发现了几个熟面孔。
陶奎元鼓掌,他心里想的和面带的表情是两码事,目光落在徐德成的脸上、肩章上,对身旁的冯八矬子说:“那不是徐家老三么,他参加了安国军。”
“徐德成是副营长呢。”冯八矬子说,他接下去朝本没有胡须的下巴颏捋一下,说,“他可是雁尾子。”
雁尾子是土匪黑话,本意指人的胡须,冯八矬子将此隐喻为徐德成当胡子,而且在坐山好的绺子上。
陶奎元嘴角牵动一下,一种情绪给掩盖过去。坐山好无意地朝这边望,与陶奎元相碰,他的嘴角再次牵动一下。
“是三爷!”谢时仿心里说。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请到了,徐德富高兴。
“咱要的是八个人手,掌柜的说保证要吹啥给来啥。定钱我付了,咱们后天派车去接。”谢时仿说。
“安排佟大板子起早去接。”徐德富说。
“东家,”谢时仿压低声音说,“还有个好消息。”
“什么?”
人多眼杂,谢时仿表露出在此说不方便,徐德富便同他走到一边。
“镇上到处张贴标语,欢迎安国军的骑兵营到亮子里驻防。我仔细一问,嗨,巧啦!”
“德成!”徐德富惊喜道。
“是啊!正是他们的二十九骑兵营。”
“扫听(打探)准啦?”
“准啦。”
“好,好啊。”徐德富喜出望外道,“德成驻防镇上,又赶上德龙大婚,真是太好啦。”
“喜上加喜啊。”谢时仿说。
徐家堂屋,徐郑氏在煤油灯下,用红纸剪双喜字,炕上已摆了几个剪好的红喜字。
“你看出来了,德龙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徐德富算是喜中的忧虑,“一点儿都不上心。”
“德龙心里装着个人。”徐郑氏说。
“谁?”
“还能有谁。”徐郑氏没说破,却点了点道,“你烦谁呀?”
“喔,秀云姑娘不行,倒不是她人不中,而是她那个爹,输耍不成人。同他结了亲家,我怕叫老亲少故笑掉大牙,戳破脊梁骨。”
“你轰走媒人,还给大肚子一首歌谣,这事儿他还不恨你一辈子?”徐郑氏说到去年的一件事。
徐大肚子细论起来和徐德富沾亲,应是一个祖宗,大徐德富一辈。大肚子没染上赌博之前,两家还有来往,自打大肚子输了房子输了地,徐德富再也不搭理大肚子,并告诉家人不准和他来往。徐德龙年纪小,他没把大哥的话当话听,照样往大肚子家跑,找秀云玩。
将媳妇输掉的徐大肚子,用那头毛驴驮着女儿越过国境线,弄回一峰公骆驼,在人烟稀少的西大荒居住下来,女儿的心思还是让他给看出来,她愿嫁给徐德龙。于是,他托了媒人。
“当家的,”媒婆刘妈眼睛、眉毛都是笑的,说,“我来介绍个人儿(说媒)。”
“给谁介绍啊?”徐德富猜出来是给四弟德龙,他故意这么问。
“四爷啊!”媒婆刘妈灵活起她的舌头,说女方如何如何的好,和徐德龙是如何如何的般配,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谁家的闺女啊?”徐德富问。
“你认识,你们还是亲戚。”媒婆刘妈说出徐大肚子。
徐德富听后笑笑,媒婆刘妈从来没见过这种笑。
“怎么样?”媒婆刘妈问。
徐德富站起身,拿起毛笔蘸了墨,刷刷地写起来。媒婆刘妈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当家的要干什么,又不好问,等候在一旁。
“请你把它交给大肚子。”徐德富卷起纸递给媒婆刘妈,说,“他看后自然明白。”
“这个纸卷儿?”媒婆刘妈大惑道。
“管家,给刘妈拿五块茶钱。”徐德富打发人,说,“辛苦一趟不容易。”
媒婆刘妈悻悻而走。
“不轰,那个受大肚子委托的媒婆肯走哇?抄首歌谣给他,他看后一定明白我为什么拒绝这门婚事。”徐德富说。
“你让德龙抄写的那首歌谣。”徐郑氏瞥眼柜盖道,“德龙送过来啦。”
“喔,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得看看他的字长进没。”徐德富从柜盖上拿过一卷纸,在油灯下展开,歌谣是:
涨大水,漫城墙,
赌博的光棍卖婆娘。
不卖婆娘肚里饥,
卖了婆娘受孤寂,
娃娃哭,要吃奶,
各寻各,在哪里?
“我始终不明白,当年你给媒婆带走这首诗是转弯抹角地告诉大肚子,因他赌博才不同意这门亲事。可现在你又让德龙抄它干什么?”徐郑氏说。
“目的相同。”
“什么目的?”徐郑氏诙谐地道,“直罗锅(改正错误)。”
“也是说明我不同意他娶秀云的原因。”徐德富说,他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且十分坚决。
“德龙才十六岁呀,哪里懂这些转弯抹角的事,你明白地对他说多好,让他抄诗,亏你想得出。”她认为德龙年纪还小,直巴楞腾地和他讲道理,干嘛指东说西。
“你别埋三怨四的啦。”徐德富说,“世上最无情的莫过于赌徒赌棍,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大肚子名声太坏。丁家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淑慧比德龙大三岁,应了那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砖。”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呀。”徐郑氏说,德龙的婚姻媒人保媒,求取女方八字,卜吉合婚,议定聘礼,传达喜期全套程序下来了,已既成事实。她问:“德成回镇上的信儿准了吗?”
“准啦,时仿亲眼看见德成骑在马上,穿着军官服……”徐德富说起甚是欣慰,“过两天给德成送信去,正日子那天让他赶回来参加德龙婚礼。”
2
正日子前一日,徐家亮了轿,也称晾轿。花轿架设在大院中央,轿帘对院门,下半截揭起,露出内套小轿底,供前来贺喜的亲朋故友观赏。夜里轿前点子孙灯一对,可见“肃静”、“回避”牌。
亮轿一昼夜,第二天黎明发轿,一行迎亲队伍出了獾子洞。
新郎徐德龙骑匹雪青马走在前面,迎亲队伍来到马灌啾河岸边,河面很宽,水很浅,木桥枯瘦窄小,有人往桥面上铺红毡。新郎骑马上桥,心不在焉,他俯瞰桥下,显然在寻找什么。一条鲤鱼跃出水面,他一脸的喜悦,勒住马,兴趣地观看鱼落下后河水的涟漪。
迎亲队伍因新郎站住,忽然停下。
“怎么停啦?”后面有人问。
迎亲的支客人跑向队伍前头的徐德龙,说:“四爷,桥上不能停轿。”老令儿迎亲队伍不可在桥上停留。
“鱼贼厚(多)。”徐德龙目光仍在河面游荡,心旁骛在鱼上,像是没听见,兴趣地叨咕起捕鱼的歌诀:紧抢鱼,慢推虾,不紧不慢推蛤蟆。
“四爷!”支客人急切地道,“桥上停不得轿啊。”
“停不得轿。”徐德龙收回目光,满不在乎的样子,催马:“驾!停不得轿。”
徐家大院大门两侧的婚联特抢眼:玉种蓝田碧,丝牵绣幕红。
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谢管家在门前远远地迎候。一顶四人抬小轿到来,一乡绅下轿贺喜道:“恭喜,恭喜!”
“同喜!”谢时仿拱手转向院内喊,“百草厅刘老板驾到!”
一匹马到来,谢时仿让下人去牵马,向来人拱手,朝院内喊:“马家窑胡屯长驾到!”
一男孩在上马石上点响爆竹,得得马蹄响,吸引众人目光。谢时仿朝村头望去,一匹白马拖尘驰来,徐秀云下马,马缰甩给徐家下人。
“这位小姐是?”谢时仿一时没认出来人,面熟又吃不准是谁。
“徐秀云!”她自我介绍道,“我代家父来贺喜。”
“唔,想起来啦!”谢时仿认出是徐大肚子的女儿,赶忙说,“徐小姐,请!”
徐秀云大步流星地进院去,颠沛流离的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风餐露宿粗粝了性格,女孩特有的东西在她身上雾一样稀薄,她一双天足,又穿着男人的皮靴,手还拎着杆马鞭子。
“当家的,”谢时仿直接到堂屋,说,“徐大肚子来上礼。”
“他?”徐德富一愣。
“本人没来,派女儿秀云来的。”谢时仿说明道。
“好好招待她。”徐德富顿然想到秀云身世,叹息道,“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