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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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屋外谢时仿喊,“当家的叫你们过后院去。”
“哎。”徐德龙应声慢悠悠下炕。
“恐怕你看不成驴皮影戏啦。”丁淑慧说。
一年到头獾子洞村缺少热闹,难见什么演出。皮影戏班子在那个夏天里到来,应该感谢谭村长,是他在镇上遇到蒋班主,就请到村子里来演了。
驴皮影班子五六个人,挑着箱子、道具走着(步行)来的,被孩子、村人簇拥进村。
“老少爷们,多谢多谢!”蒋班主抱拳向村人致谢。
班主的女儿蒋小香身背一把胡琴,大辫子垂过圆大的屁股下面。一个顽皮村童手指戳下琴筒,小香和善地笑笑。
“蒋班主你们到我寒舍歇息,”谭村长迎接皮影戏班子,领他们来家说,“下晚在寒舍铺场子,呶,台子搭好啦。”
“谢谭村长关照,愚弟不胜感激。”蒋班主半文半白的话,让人听来不大舒服,不太符合小村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性格。
徐家堂屋里徐德富的话也让人听来不大舒服,全家人集中在一起,听候当家的发话:“听见了吧,皮影戏班子进村演出,有谁想去看吗?言语一声。”
家人互相对望,没人吭声。他这口气谁敢说出真实想法?
徐德富目光逡巡一周,扫过每一张脸,收回落在手持的茶杯上,用杯盖拨了拨浮茶,呷了一口道:“驴皮影是狗屁东西,河北‘老奤儿’的乌七八糟的玩艺,唱的一色床上风花雪月事,酸,不堪入目,大伤风化,大伤风化啊。”
二嫂挨丁淑慧坐着,前边有其他人挡着,这就给她们私下交谈提供了机会。她轻轻按下丁淑慧的小腹,意思是问“有没?”
“还空着!”丁淑慧附在二嫂耳畔道。
“秋后收成好了,我到奉天给你们请个正儿八经的戏班子,唱上它几天几夜。”徐德富继续讲他的话,“时仿啊,今晚早点锁大门,院里的灯点上,谁出去你告诉我。”
夜晚,徐家大院内很静,两盏马灯给风吹晃动,一盏灯照亮院心的影壁墙,一盏灯照着闩牢的大门。
“倒座”(守夜人的房屋)窗户开着,可见管家谢时仿忠实地守着门。
木板门吱呀一声,一条人影闪出,蹑手蹑脚,朝后院正房当家的屋子望了望,灵捷地绕过影壁墙,高墙根儿下有个洞似的排水沟口,徐德龙猫腰钻进去。
皮影戏班子开始演出,以谭村长家厢房的前脸为后台,搭起与窗台平行的台子,道具、乐器已摆好,白色布幕挂起来,观众无数眼睛面对布幕。
徐德龙面前一道道人墙,一堵堵人的脊背,观者拥挤没缝儿。
皮影戏演着《劈关西》——男假嗓唱道:张千李万回头看,原来是二哥鲁刚提……
徐德龙翘首也看不见,只好绕到幕后去。台上班主操作“影人子”,演唱、道白,他一人担当多个角色。伴奏的小香拉二胡,还有一个男的拉四胡。小香身旁是一面鼓、一个铴锣,她一个人干多个活儿。
忽然,一根鼓棰滚过来,徐德龙伸手去抓鼓棰,一只蓝色绣花鞋尖踩着鼓棰一端。他的目光蛇一样顺着鞋爬上去,见到透笼丝袜、无袖的旗袍、小香漂亮的脸庞。
“打锣的病啦,你能帮把手吗?”小香说。
“哎,只是我不会……”徐德龙从来没摸过锣鼓什么的,他倒愿意摸摸那东西。
“我用脚碰你,你敲一下铴锣。”小香告诉了他一种方法,鼓励道,“你行,能做好。”
徐德龙坐在小香身旁,瞥见一双穿绣着蝴蝶图案的旗鞋,离自己的螳螂肚高筒靴很近。他眼都不眨盯着蝴蝶鞋,等它踩螳螂肚靴。不一会儿,蝴蝶鞋踩下螳螂肚靴,徐德龙紧忙敲了一下铴锣,当!
小香向徐德龙甜笑,继续拉二胡。徐德龙眼睛不在影幕上,瞧着小香发愣。
演出继续,操作“影人子”的蒋班主唱:敲山震虎我不怕,砸掉虎牙拔虎须。用脚踩住一……
徐德龙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小香脱掉蝴蝶鞋的脚,放在自己的靴子上,脚趾抠着他靴沿上的腿,痒痒的像撞到腿上的一条鱼。
“明晚你来么?”小香浅声问,脚传出一种信息。
“来!”徐德龙侃快地道。
小香悄悄掐下徐德龙腰部,向他表达了什么,蒋班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驴皮影戏继续演出,幕布上一身披盔甲的兵士举起一把板斧,小香这次不是用脚,直接用手捅下徐德龙,他使劲敲铴锣一棰:当!
锣敲得恰到好处,蒋班主满意地朝徐德龙点一下头。
那夜,马灯光透过窗户纸,不明亮地映在丁淑慧身上。院里骤然一声干咳,她身子一哆嗦,一段对话传进屋来:
“当家的,还没歇着?”
“时仿,出去人没?”
“照您的吩咐,我一直没错眼珠地守着大门,没见谁出去。”
“三星两杆子多高,估摸戏也煞了,你早点睡吧,别忘把灯都吹喽。”
片刻,映在丁淑慧身上的灯光消失,屋子一片漆黑。
驴皮影演出并没完,小香挨近徐德龙小声说:“明早,帮我洗幕布。”
“到哪儿?”
“河汊子。”小香说出地点。
3
马灌啾河很长,河汊子又多,找一个背人处不难。小香早早地到这里,将洗干净的一块白幕布铺在河边沙滩上晾晒。
“小香!”
徐德龙朝白布走去,目光寻找,低声召唤。
河边空荡荡,草地空旷旷,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一只小鸟在沙柳上鸣啁。
“小香!”
“在这儿。”
声音从白布下发出的,他迟惑地瞅着白布中间凸起的部分,凸起的部分呈现人体仰躺轮廓。
“进到布下来!”
徐德龙喜出望外,钻进白布里。白布顿时凸起更高,白布的边缘在沙滩上伸缩。
“德龙,我好不好。”
“好。”
“哪儿好?”
“哪儿都好。”
“比你媳妇呢?”
“你比她会。”
“会什么?”
“……”
后来,他们疲惫在白色幕布下,没晒干的白布幕布又得重洗了。小香弯下半个身子搓洗浸在河水里的白幕布,有一个部位很生动,他目不转睛地观看那个生动的地方。
“你还馋啊?”小香笑盈盈地道。
徐德龙傻呵呵地笑,竟然不知如何表达。
“帮我一下。”
小香和徐德龙拧白幕布的水,水朝沙滩砸落,形成深浅不一的小坑。她说:“今晚最后一场演出,明天我们就走。”
“去哪儿?”
“往西,一直往西……”
“那我、我想你咋办?”徐德龙突然想到自己似的,说。
小香本来痴情,又会拿情,说:“想我,就跟我们走。”她抻下拧成麻花形的幕布,徐德龙身子被拽个趔趄。
“我跟你们走!”徐德龙经不住诱惑,“班……班主他同意?”
“他是我爹,他很喜欢你。说你很有演皮影戏的天赋……日后,你好继承他的皮影戏大业。”
白幕布铺在草地上晾晒,小香将两只脚伸进河水里,清亮亮的河水在天足的趾间流过。
“我跟你们走!”徐德龙铁了心道。
小香情不自禁地抱住他……
在这个早晨爬出排水沟的徐德龙留下了痕迹,徐德富一脸疑惑地站在排水沟前,长衫下摆被风掀动,他手按住摆动的长衫喊道:“时仿,时仿。”
谢时仿匆急跑来。
“不对劲呀,这儿……”徐德富指大墙根儿的排水口,明显抠大,有什么爬进爬出的痕迹。他问:“今早儿没人出去?”
“大门锁着呢,再说,天也刚亮。”谢时仿说。不过,他心里已猜到是怎么回事啦。
“德龙!”徐德富忽然醒悟道,“板上钉钉是他。”说着气呼呼地朝德龙屋子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谢时仿暗为徐德龙捏一把汗。
房门外,徐德富示意谢时仿叫人。
“四爷,四爷……”谢时仿底气不足地喊。
花格窗上扇推开,露出丁淑慧的脸,说:“德龙和我说去遛骆驼。”
“撒谎!”徐德富气恼地说,“骆驼在圈里拴着呢,我刚饮了水。”
“德龙干什么去了呢?”丁淑慧的确不知情。
“时仿,”徐德富给管家下了话,“从今夜起,你盯死德龙,不准他出院半步。”
吃完饭,丁淑慧早早插上门。
“干啥儿?”徐德龙侧歪在炕上,问。
“德龙,你今晚别出去啦。”丁淑慧哄他道,“我和你玩骰子。”
“好啊。”徐德龙掏出骰子,他说,“别干摸的,我们得赢点啥儿。”
“赢啥,脑崩呗!”
“没意思,赢逗(亲)嘴的。”
“嘻,你真想得出,逗嘴……”
“不玩拉倒。”
“玩,逗嘴的。”丁淑慧妥协,那夜因妥协而甜蜜,徐德龙和她逗了无数次嘴。
徐德龙悄悄离开屋子时,丁淑慧还在睡觉,她昨夜给他折腾乏啦。他望她一会儿,将用布包着很沉的东西放在她的枕头边儿上。几袋烟的工夫后,徐德龙走在獾子洞村外的乡间土路上,撵上皮影戏班子。
“昨晚咋没见你?”小香煞后与徐德龙并排走。
“大哥看得紧……今早我强逃出来。”
“你媳妇咋办啦?”
“娘临终前给我一条小黄鱼(金条),我留给了她。”徐德龙说,“再说,呆在我们大院里,饿不着冻不着她。”
蒋班主担忧什么,不时回头望,催道:“大家快走!”
徐家发现老四不在,徐德富反应过来,亲自带人到谭村长家去找。他骑在马上问谭村长:
“万仁兄,皮影戏班子什么时候走的?”
“天刚朦朦亮。”
“朝哪个方向走的?”
谭村长朝西指了指:“估摸过了西大地。”
“追!”徐德富说。
几匹快马随徐德富急急追赶,很快便追上步行的皮影戏班子。
小香扑到徐德龙怀里,向徐德富表明什么。
“下九流下九流:一修脚,二剃头;三把,四班,五抹油;六从,七娼,八戏,九吹手。之辈!竟然斗胆勾引我家兄弟,放开他!”徐德富愤怒道。
“大爷息怒,大爷息怒。”蒋班主作揖道,“小女和你家四爷投情对意,是缘分。”
“呸!大言不惭!”徐德富一扬手,来人将徐德龙掠上马背带走。
“德龙!德龙!”小香追赶跑远的马。
强制在马背上不能动弹的徐德龙泪水肆流,他没喊小香,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拗不过当家的大哥。
“绑到骆驼圈去!”徐德富命令管家道。
由一半棚子一半栅栏组成的骆驼圈,几峰母驼卧在地上,悠闲反刍。支撑棚子的一根柱脚上,绑着徐德龙。一条大黄狗玩耍、亲近地撕咬徐德龙的长衫,他的手捆着,用脚摩挲狗头狗脸,直到谢时仿和王妈端着东西朝这边走来,狗才离开。
“四爷,您的晚饭。”王妈端给徐德龙饭菜。
随来的谢时仿也说:“两天啦,吃点东西吧四爷。”
“拿走!”徐德龙仍旧用脚掀翻饭菜,“放开我,我就吃。”
“四爷,说白了吧,皮影戏班子不走出三江县地盘,当家的不会放开你。”谢时仿说,“人是铁,饭是钢……”
“我宁可饿死!”徐德龙倔犟地喊道。
今夜徐德龙要呆在骆驼圈里,优待的地方是绑在柱脚上的手给放开了,可以自由活动,不然夜里蚊子、小咬就能吸干他的血。胡子对违犯绺规的人,有一种处罚叫穿花,剥光衣服,成群的蚊虫,一夜间吸干身上的血,吃饱的蚊虫像盛开的花朵糊满全身,故名穿花。
“胡子!”徐德龙恨大哥,十九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恨他,称他为土匪可见恨得程度。徐家的家法一向很严厉,很小的时候,他见过受家法的人,记忆中有个瘸叔叔,偷了家里的黄米卖了当赌资耍钱,当家的爹给他施了家法,挨了一百戒尺抽(打)。这是他见过的最狠的家法,也没把人吊在骆驼圈里啊!他委屈、无助的仰望夜空,一轮弯月,满天星斗,天穹高远。
丁淑慧只在天大黑后,蹑手蹑脚出屋。她提心吊胆两天,德龙绑在骆驼圈里,一进院紧靠骆驼圈,夜深人静可闻骆驼的倒嚼(反刍)声,当家的威严的目光使她不敢迈出门槛。
“你们谁也不准接近老四!”当家的说,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走出房门的丁淑慧,控制着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看他,在骆驼圈附近的一处阴影里,她望着捆绑在柱子上的人,低声啜泣。她心疼丈夫,同时自己也心里委屈。昨天早晨醒来,德龙的被窝空了,枕旁有一布包,打开是一根金条,她一见金条便什么都明白了。
“德龙走啦!”
当家的带人抓回德龙的马蹄声很乱,她眼巴巴地瞧着将他绑在骆驼圈里,自从嫁进徐家,还没见有谁犯错给绑在那里。如此看来,大哥要整治德龙。
二嫂昨晚偷偷来过,对她说:“淑慧啊,大哥的脾气你不太知道,求不得情。”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德龙受罪?”
“也算自找的吧。”二嫂道,“怎么能跟戏子走啊,大哥最讨厌戏子,他长在嘴上瞧不起的话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唱驴皮影的,不是戏子。”
“在大哥眼里,什么蹦蹦戏、滚地包……都烦。”二嫂说。
“德龙不肯吃饭,二嫂,你去劝劝他吧。”
“真别去,让大哥碰见怎么办?德龙在气头上……”
丁淑慧最后听了二嫂的话,苦熬了第一夜,傍晚徐德龙摔碎碗碟的声音她听见了,心惶惶的,趁着夜深人静走出来。
徐德龙不知道丁淑慧在暗处看他,闭上眼睛立马出现铴锣,一个个铴锣由大变小,一个跟一个远逝。当!他猛然被响声惊开眼睛,依然是星斗满天的夜空。
4
阳光从窗纸射进来,将炕上的人照得斑斑驳驳,徐德龙直身仰躺着,额头盖一块毛巾,一只狸猫蜷缩在他的枕头旁瞌睡。
“德龙,别老躺着,到外边走走。听说小清河出鱼了。”丁淑慧想方设法把丈夫从炕上劝下来,到外边走走。
徐德龙无动于衷,大哥把他从骆驼圈解下来,他一头扎在炕上,十几天不起来。
“你不为你自己着想,总该想想我吧。整个大院的人都盯着咱们……你整天躺在炕上,什么都不干……德龙,日子咱得过呀!”丁淑慧苦口婆心地开导道。
徐德龙稍稍坐起身,抱膀沉默在炕里,一脸灰颓。
“四爷,”谢时仿推门进来,“咱俩上街,给程先生送车秫秆去。”
“我脑瓜仁子疼……”徐德龙婉辞道。
“走吧,四爷。”谢时仿拉徐德龙的胳膊,说,“今晚住在镇里,咱们好好逛一逛,再看看你三哥。走,走走!”
“去吧,德龙。”丁淑慧也劝他。
住在镇里,看三哥,这些都是徐德龙感兴趣的,半推半就给管家谢时仿拖拽出门。
一辆装满秫秆的大车停在大院外,佟大板子赶车,他说:“四爷,上车,我给你唱一段儿。”
丁淑慧跑来,塞给徐德龙一些钱说:“到街上,你买点啥吃。”
亮子里镇日渐繁荣起来,买卖街长长的几里,针线铺、腰刀铺、钟表、眼镜铺、估衣铺、澡堂子、棺材铺、杠子房……店幌招招。
新开张的切面铺前围一群人,观看叫花子乞讨。几个身着破衣烂衫的花子唱喜歌。一花子手持竹板,说莲花落:
进了面铺四处看,
前前后后都是面,
左也是面右也是面,
上也是面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