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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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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妈妈心肠好,不能让我白忙活,三百块。”
  “二百五。”
  “妈妈……”
  “领走!”
  “行,这二百五不好听,二百六。”人贩子本着能多卖一块是一块了。
  “荣锁,到柜上取二百八十块大洋来。”栾淑月吩咐道。
  “谢谢妈妈!多给了我……”
  “比你要的数多给你二十块,是看你瞧得起我,四平街几十家书馆、青楼,专门扑奔我来,赏你喝茶钱。”
  荣锁取来钱,人贩子数完钱告辞道:“妈妈,我走了。”
  栾淑月鼻子哼了一声。
  荣锁手提大茶壶,目光死盯着四凤。老鸨子警告说:“荣锁,这个你别给我碰。”
  荣锁忙不迭地道:“不碰,不碰。那验身……”
  “还想过眼瘾?”栾淑月冷着脸子问。
  “不敢,妈妈不准我不敢。”荣锁不敢放肆。买来的雏妓都要验身,老鸨子乐了,交给大茶壶大茶壶:整天拎着个大茶壶,借给客人倒水的机会,监视妓女。有的是老鸨子的丈夫。去验,过的不仅是眼瘾,有时也过身瘾,为此他乐此不疲。
  “今个儿我累了,明个儿再验身。荣锁,你带她到红妹房里,她们俩一起住。”栾淑月说。
  “走吧!”荣锁催促道。
  栾淑月叫住四凤,问:“你叫什么名字?”
  “四凤。”四凤浅声答。
  “四凤,得给你起个艺名。”栾淑月挥挥手,说,“哦,去吧,去吧。”
  荣锁领着四凤上二楼,攀登木楼梯。四凤惊奇的目光瞧着陌生的一切:穿过走廊时,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淫荡之声不绝于耳。
  荣锁用尖尖的茶壶嘴插入门缝,膝盖顶开一个房间的门,洗衣物的红妹脸色惊慌,双手直发抖。
  “你见了鬼了咋地,吓成这屄样!”荣锁斥责道。
  红妹低头不语,不时地用眼瞥还冒着热气的大茶壶。
  “新来的四凤,你俩睡一炕。”荣锁说。
  “嗯。”红妹答应着,声音瑟瑟发抖。
  荣锁拎着茶壶出屋。
  “睡炕头吧,热乎。”红妹拿下四凤的包袱放在炕上,问:“你几岁?”
  “十四。”
  “我俩同岁,你啥时生日?”
  “五月初九。”四凤说。
  “我三月的生日,比你大。”
  “那我叫你姐。”四凤说。
  “你刚来……大茶壶狠着呢。”
  “大茶壶?”
  “方才拎大茶壶的,他用开水烫人。”红妹说,看得出来她心里发憷。
  “烫人?”
  红妹朝自己的隐秘处比划一下,说:“烫这儿!”
  “烫那地方?”四凤惊愕道。
  至此,四凤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她和爹学过几个字,“鸾凤堂”她只认得堂字,即使都认得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上炕,四凤。”红妹她们准备睡觉了。
  炕席很新,被子也不旧,四凤只脱去外衣就不再脱了。
  红妹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四凤,问:“你咋不脱啦?”
  四凤惊异的目光瞅着红妹,她身穿宽敞的衣服,发育中的双乳裸露出来。四凤以此断定:
  “你没娘!”
  “你咋知道,四凤?”
  “你没穿褂子,我娘说姑娘要穿紧身的褂子,不能让人家看见奶子啊!”
  “不是让人看的事,”红妹神情冷漠道,“我早让男人搓践(揉搓)啦。”
  “搓揪(搓践)?我娘说让男人摸了它长得更快,那可咋办呀?”
  红妹吹灭了灯,躺下说:“我来鸾凤堂的当天就让大茶壶给探了底……那年我才九岁。”
  “啥是探底?”四凤闻所未闻探底,因此她想知道。
  “呀,我咋对你说呢?”红妹羞于启齿,说,“不,不说了,往后你就懂啦。”
  屋内静寂一阵子。
  荣锁沙哑的声音传来:“见客!——”接着是木楼梯扑通扑通的声音。
  “姐。”
  “嗯。”红妹黑暗中抹眼泪,答应。
  “他们在干什么?”四凤问。
  “接客。”
  “什么是接客?”
  “不和你说了,睡觉吧,明个儿起早我还要给妈妈倒尿罐子。”红妹蒙上头,不再说话。
  这一切对四凤来说都是新奇的,一颗青杏无忧无虑地长在茂密的叶子间,至少之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残酷的现实要虐待青杏,然而青杏全然不知。
  
  3
  
  徐德成伫立在被炸毁的天主堂的废墟前,听见许久以前的飞机轰炸声,那颗夺命的炸弹正中天主堂,顷刻之间封堵住地下室的入口、通风口,躲藏在里边的人因缺氧窒息而死。
  残雪覆盖着熏黑的砖瓦石块及烧焦房架,徐德成蹲在废墟前,焚烧一件衣服和一双被褥,念叨道:“雅芬,小芃,我给你们送棉衣棉被来啦,穿上吧,盖上吧!”
  布啷、布啷,布啷啷!一个箩匠摇着皮鼓经过,撂下挑子,问:“你的亲人死于那次轰炸?”
  “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抬起头来说。
  “真是不幸。”箩匠是目击者,说,“天主堂烧了一整天,有股人肉烧焦的味道。”
  “师傅你听说有一个叫四凤的孩子……”徐德成打听女儿的下落。
  “四凤?”
  “我大闺女叫四凤,她在轰炸时跑丢了。”徐德成说。
  “哦,四凤。”箩匠忽然想到一件事,说,“有一个疯子,他在街上游荡几个月了,嘴不停地喊太太,四凤。”
  “疯子?”徐德成心一抖,这人多半是有根了。
  “疯子。”箩匠说,“几个月里他只喊四个字,太太,四凤。”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不像本地人。唉,他命大呀,大冬天的就蹲露天地,人们看着可怜,常给他一口吃的。”
  “他现在在哪里?”
  “听说好像……”箩匠挑起挑子,想出来道,“白天他满街走,晚上睡在恒通大车店的草栏子里。”
  徐德成就住在恒通大车店,他几乎是跑进院的,直奔草栏子。掌柜的快步走过来,问:
  “你找什么?”
  “掌柜的,晚上是不是有个疯子睡在这里?”
  “唔,你说是他,不久前死了。”掌柜的说。
  “死了?”
  今冬下大雪的第二天,恒通大车店掌柜的发现有人冻死在草栏子,他向警方报了案,警察说冻死一个疯子,只说了两个字:埋喽。事实上连埋都没埋,拖到城外撇进壕沟,给野狗、狐狸、老鸹什么的吃掉,狼不吃死人。
  徐德成呆愣,表情痛苦、悲伤。
  “你认识他?”掌柜的看出什么,问。
  “他是我的兄弟。”徐德成沉痛地说。
  “唔?!”掌柜的惊讶道。
  徐德成回到房间,掌柜的跟过来,他讲述道:“入冬以来他就睡在草栏子里,看他怪可怜的,我送给他一张破狗皮……客人吃剩下的饭菜端给他……喔,他整日喊太太,四凤。”
  “他喊的是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说,“轰炸时我的内人和两个闺女躲在天主堂的地下室里,结果,我的内人和小闺女没跑出来……大闺女四凤倒跑出来了,却丢啦。”
  “唔,你那个兄弟就是找她们。”
  “是。”
  “寻人不见,他一定是急疯的。”
  “知道把他埋在哪儿?”徐德成问。
  “埋啥埋呀!警察局派人收的尸,没人认领,估计扔到城外去,没场(处)找了。”
  “我想给他烧几张纸。”
  “到十花(字)道口去烧……”掌柜的说。
  不知遗骨在哪里,徐德成也只能按他的建议去做,太阳落山后到十字路口去给有根送钱(烧纸)。
  “你丢的姑娘多大?”掌柜的问。
  “今年十四岁。”
  “照理说十四岁落到谁家,她也会说出家来呀。”
  徐德成最担心女儿落难,让人给卖掉,他向掌柜的打听大林镇有几家窑子(妓院)。
  “大小十几家,最大的是心乐堂,那里常买进一些年幼女孩子,不妨到那儿去打听打听。”
  “我明天去问问。”
  “不行!”掌柜的使劲摇晃一下头,说,“恐怕不行。”他告诉徐德成心乐堂是本县警察局长的相好开的,势力很大,养了一群打手……打听女孩情况犯了大忌。
  徐德成眉头皱紧,思忖。
  “办法倒有,只是你肯不肯?”掌柜的出谋道。
  “掌柜的,请讲!”
  “你去心乐堂逛窑子。”掌柜的说,应该是找人的最捷径的办法了。
  光啷!徐德成将几块大洋甩在老鸨子面前:“住局!”
  “接客!”老鸨子扯着脖子冲二楼喊:“麻溜下来!”
  从二楼鱼贯下来十几个姑娘,道:“来啦!来啦!”
  “大爷相中哪个姑娘。”老鸨子问。
  徐德成手指其中一个姑娘。
  “小香,陪好大爷吔。”老鸨子对那个姑娘说。
  小香挽着徐德成上楼,推开自己房门,说:“大爷,请。”
  徐德成进屋,小香随手关门闩门。
  一铺小火炕,幔帐半遮半掩。小香爬上炕铺被,回身催促道:“大爷上炕吧!”
  徐德成目光没离开墙上挂的那把三弦琴。
  “大爷想听曲?”小香讨好客人,问。
  “你唱一段。”
  “听哪段?”
  “随便。”徐德成没听过妓女唱歌,有生以来第一次逛窑子。
  小香抚琴唱道:
  小女子今年一十九,
  再混上二年二十出了头,
  受罪的日子可在后头。
  哇唉嗨哟,唉哟,
  混到老了何人收留哇唉嗨哟。
  有心从良跟着阔爷走,
  如今的情意猜也猜不透……见《关东山民间习俗》,金宝忱著。
  徐德成、小香慵懒在炕上。
  “天亮了。”小香提醒道。
  “我知道。”徐德成拥着她。
  “你走吗?”她问。
  “不,住几天。”
  “能问一个问题吗?”小香大胆地问。
  “说吧。”
  “我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徐德成放开她,侧身面对着她,听她说。
  “你常年骑马,对不对?”
  “怎么猜出的?”徐德成一愣。
  “昨夜你把我当马骑,扬鞭催马。”小香说昨夜的感觉,是一种别人把自己当成马骑的感觉。
  “女人就是男人胯下的一匹马。”他说。
  “爷,”小香小嘴很甜又多情地说,“我愿意给你当马,一辈子。”
  徐德成拒绝地向炕边移了移,说:“我住几天局呢。”
  “你的长相让我想起一个人。”小香忧伤地说。
  “是嘛。”
  “我到过一个叫獾子洞的村子演皮影戏,徐家四爷我们一见钟情……本来说好他跟我们走,在那个早晨他跟我们走了很远,被他大哥骑马追上,硬拉回去。”
  啊!徐德成掩饰惊讶,脸转向墙。
  “我爹说四爷很有天分,是演皮影戏的料……”小香唉声叹气道,“我们天生无缘啊,不然,爹把戏班子交给我俩,也不至于使蒋家传了几代的皮影戏,爹死后在我手里断了线,失传了。”
  徐德成知道她是谁了,德龙当年不顾一切跟她走不无道理……听见啜泣声转过身,拉她到怀里。
  “你长得太像四爷,勾起我……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小香说。
  徐德成更紧地拥着她,没吭声。
  大林城心乐堂的大茶壶,和四平街鸾凤堂的大茶壶有所不同,他是十足的恶棍,现在的老鸨子原是一个妓女,他威逼她开起这家妓院,包括和她睡觉。这个早晨,老鸨子盖被躺在炕上,她眼里徐德成很特别,说:“昨晚住局那个爷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
  大茶壶已从老鸨子的被窝爬出来,免裆(腰)裤子给他找了麻烦,两次都穿反盆(颠倒),把对裤子的气撒到徐德成身上,说:“咋有钱他到这地方来也是个生荒子。”
  “你看出啥啦?”
  “咱心乐堂那么多年轻貌美的,他偏偏选上小香。”
  “你常挂在嘴边的话不是‘老玉米香’吗?”
  “那我是指你。”大茶壶说。
  “他娘个儿腿的,你长了张好嘴,会哄人。”老鸨子可不是当年的妓女,她现在管着三十几名妓女,尤其是靠上大林警察局长这个铁杆后台,大茶壶儿没那样硬气了。她说,“小香在这儿显得年龄偏大一点儿,但是她能拉会唱,皮肤好,哪像二十五六岁的人,挣几年钱没问题。昨个儿那个爷,现在还和她恋圈在炕上,备不住相中她,别生出啥七岔八岔的事儿来。”
  “你总疑神疑鬼,即使你借给那些姑娘个胆子,她们也不敢迈出心乐堂的门槛。”大茶壶说,“那几个伙友(又称小打,监视妓女的职业打手)哪个身上没血债?”
  “得得,你就知道打,打的。”老鸨子对妓女不善,但也不主张老动打的,她说,“你别在我这儿三吹六哨的,也不是没跑过人。去干你的事吧,老娘睡个回笼觉。”
  大茶壶拎着壶走出去,老鸨子又在身后喊:
  “盯着点儿昨晚那个爷!”
  
  4
  
  冬雪后的亮子里镇,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三个穿棉军装的日本宪兵乘摩托车在巡逻,从徐记筐铺门前经过,而后驶向宪兵队大院。
  一个扛着糖葫芦架子的男人与摩托车擦肩而过。吆喝道:“糖葫芦!糖葫芦!——”
  “秀云,吃不吃糖葫芦?”丁淑慧从灶口掏炭火,往狼屎泥做的火盆里装,端入里屋放到炕上,孕妇徐秀云凑到火盆旁烤火,说:“不吃,肚子疼。”
  “吃烧土豆吗?”丁淑慧用铁铲样的东西压实火盆里的火,那样可使火过得慢一些。
  “吃。”徐秀云爱吃火盆烧的东西,土豆、地瓜、鸡蛋、面拘拘儿(荞面的为佳),她说,“多烧两个土豆,呆会儿德龙买小米回来,烧土豆他总吃不够。淑慧姐,给我烧几个红辣椒!”
  丁淑慧拿来几个土豆,埋进火盆说:“自打怀这个孩子,你就想辣椒吃。老话说酸男辣女,说不准,你怀的是丫头蛋子。”
  “丫头好,我喜欢。”徐秀云摸下肚子,说,“大哥家一个闺女,三哥家两个,二嫂没开怀(生育),我多生几个闺女,凑成满桌子。”
  “也是,忙生忙养的不住桌(停止),下胎要花生,定是男孩。”丁淑慧还是喜欢男孩,说。
  徐秀云不置可否地笑笑。
  丁淑慧揪来两个干红辣椒,插入火盆烧,变黑的辣椒冒起蓝烟,徐秀云呛得直劲儿咳嗽。
  门外响起打竹板、脆嘴子的声音。
  “今天正月二十几?花子房来讨钱。”丁淑慧嘟哝道。
  “正月二十四了,花子房的规矩,初一、十五向买卖店铺讨钱。咱给过了,今天又来要。”徐秀云说。
  “常言说正月的瞎人,腊月的花子……”丁淑慧找出几角钱,说,“走,打发花子去。”
  一高一矮两个叫花子在筐铺前讨要,高个儿的打呱打板,顺口唱道:
  掌柜的,大发财,
  你不发财我不来。
  见丁淑慧、徐秀云两人开门出来。矮个儿叫花子敲打饭碗,帮助轮唱道:
  掌柜的,不开言,
  你瞧给咱去取钱。
  丁淑慧给叫花子几角钱,打发走叫花子。她朝街上望一眼,诙谐道:“德龙哪里是去买小米,分明是种谷子去啦。”
  “扎蓬棵,”徐秀云形容徐德龙是一种植物,说,“准是遇到熟人刮拉住了,近几天我爹老找他掷骰子,他可别去上场啊!”
  “你身体不利索,他还去玩。”丁淑慧说,“那他可真有心啦。”
  “他和我爹……”徐秀云说,“那哪是玩呀,赌,而且是报仇洗怨的生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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