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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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前你大哥对我说,德成打发人送回家一棵柳树枝。”
“德成?”臧雅芬转过身,惊喜道,“一棵柳树枝?”
“你没瞧系着绳的树枝是三春柳,獾子洞哪有啊。是德成在西大荒砍的,这说明他在西大荒,或是离西大荒不远的什么地方。”
“西大荒那儿哪有人住啊,德成他……”
“胡子不猫在没人的地方,他们敢在兵警眼皮底下呆着?雅芬,本来你的身板就囊巴,再着急上火,还想下来奶水啊。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小芃想想,孩子连漱口的奶水都没有……今个儿,大操大办,终归为了啥?”
大哥考虑德成不在家,小芃的满月要办得比他在家还隆重,臧雅芬看得清楚明白。
“懂你大哥的心就好。”徐郑氏说。
“我咋不懂,只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我想起德成……”
“雅芬啊,赶紧回到桌子上去,你一走,你大哥还能咽下去饭吗?擦擦眼泪,千万可别在他面前掉眼泪。”
“嗯,”臧雅芬刚强地说,“我不哭。”
徐家祠堂门前,放着拴子孙绳的柳树枝,路过时臧雅芬停下脚,凝望那棵柳树。
“走吧,雅芬!”徐郑氏催促道。
一步三回头,臧雅芬望着那棵柳树,依恋的目光被牵出去很远很远。
4
当地有一个迷信说法:左耳朵热有人想,右耳朵热有人讲。那个上午徐德成坐在蒲棒沟土包上,双手抱住腿,下颏抵在膝盖上,表情忧郁,他左耳朵的确突然发热,且火烧火燎的。他坚信家人不停地提到自己,大哥、大嫂、二嫂、雅芬、德龙……心里默数了一遍家人,连满月的孩子都数到了。与其说猜他们想自己,不如说是自己想他们啊!
“三弟。”草头子走过来,他一直对徐德成很客气,“柳树枝给你送到了。你闺女叫啥名?”
“我没等见孩子……跟你们来啦,”徐德成缺憾道,“着急忙慌的,我也没听清是男是女。”
“生个千斤。”草头子肯定地说。
徐德成反问:“你咋知道?”
“去你家的马拉子回来说,你家门旁挂了黄布条。”草头子说。生男生女的结论如此推断出来的。
“没看错?是黄布条,不是弓箭?”
“挂小弓箭生男孩……这么说来你希望老婆生个带把儿的?”
“都一样。”徐德成接着喃喃道,“我要是在家,亲手给闺女系子孙绳……我是不是一时半晌回不了家?”
“花舌子才给陶奎元送去第二封信,还不知结果咋样。”
徐德成认为胡子用猪耳朵当作人耳朵送过去,陶奎元见自己儿子双喜的耳朵,肯定痛快地拿出赎金来。
“警察署长没那么好唬弄,信还得写下去。”草头子说。
“何时是头啊?”徐德成归家心切。
胡子的计划是直到陶奎元如数拿出八千块光洋,才放人质。通常送耳朵不见效,还要送舌头,自然也是猪舌头代替。
“呜……今个割耳朵,明个剁手指头,再往下,还不得砍脑袋啊。”二姨太连哭带嚎,“我苦命的儿子啊!娘能生你,却无能救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啪!陶奎元狠拍下桌子,一只水碗落地摔得粉碎,怒吼道:“别作(闹腾)啦!你消停一会儿。”
二姨太立即停止哭闹,目光惊惧。
“哭啊嚎的顶个屁用?你把大肠头子哭出来,胡子也不会放了双喜。他们要光洋,八千块光洋。”陶奎元斥责她。
“你手下的人是吃素的?发枪用来打家雀(麻雀)咋的?”二姨太抢白,她见丈夫按兵不动,没派一个警察去救儿子,“还警察署长呢,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
“你懂个六,胡子是死的吗?老老实实呆在那儿让你打?撕票的事儿难道你没听说过?逼急眼了,撕票咋办?”
“照你说,我们䞍等(坐享现成)给儿子收尸?”
“屁话!”陶奎元第二次拍桌子,再没什么东西可掉到地上,但具有震慑力,二姨太怕陶奎元拍桌子,她的话立马噎在嗓子眼儿,心里既急又委屈,止不住眼泪往外涌,可怜兮兮的样子,使丈夫心软下来。
“你以为我无动于衷是不是?”陶奎元说,“我一直在营救儿子,冯八矬子盯着那个花舌子呢。”
“要钱你不给,盯人有什么用啊!”她对丈夫不肯出赎金不满,陶家的底子厚,陶奎元的父亲做过一任三江县长,爷爷又是名声关东的金王,别说八千块大洋,八万大洋也出得起,他就是不肯出,“你不赶紧救人,东扯葫芦西扯瓢。”
“其实……”陶奎元被二姨太给数落得很不自在,情急之下差一点儿说走嘴,他和冯八矬子正做的那件事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这牵涉到三姨太。他说,“一句话包了,我正全力以赴救双喜。”
陶奎元确实全力以赴救儿子,冯八矬子按着署长指令行事。为不受太太们干扰,他俩躲到警署里商讨对策。
“雕虫小技,”冯八矬子拿起胡子送来的那片耳朵,看出漏洞,说。
“哪里是什么少爷耳朵,明明是一片猪耳朵嘛。瞅瞅猪毛没刮净,还是头白毛猪呢!”
陶奎元看手里的信,鼻子里哼了哼,胡子的伎俩他们早有所闻。他也不相信胡子送来的是儿子的耳朵,厚厚的皮肤,显然不是人的。双喜才十岁,皮肤很嫩,怎么会是这样。不过,信引起他的注意,说:“这字倒很眼熟。”
“眼熟?署长见过?”
“很像一个人的字。”
“谁?”
“我得比对比对。”陶奎元越想越像,兴奋地说,“是他啦。”
“谁呀?”
“你快跑一趟腿,去我家把双喜的作业本拿来。”陶奎元有些按捺不住了,说,“快去。”
陶奎元怀疑到了徐德成,往前追溯,数日前他接谭村长的报告,说胡子攻打徐家大院,率警察马队赶到,没见一个胡子的影儿。蹊跷啊,胡子都是抢劫一空,徐家看上去没受什么重大损失,奇怪的是徐家人没有受伤的,拼命抵抗啦,真枪真炮地对打啦,胡子一旦破窑定然报复,可是……当时的情形倒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胡子呢?”陶奎元问徐德富,署长手里拎着枪。
“撤啦。”徐德富吐口烟,看不出惊魂未定。
“撤啦?好模样儿(平白无故)地撤啦?”陶奎元难以置信。
徐德富真没想出胡子撤走的理由,警察盯住可疑点究根问底。陶奎元再问:“胡子没有打进来?”
“没有。”
没有?院门都炸出窟窿,胡子没进院,他们来干什么?不抢东西令人费解。徐家可是富贾一方,有贺儿(家财丰厚)!陶奎元疑点增大而没问下去。徐家让他疑心加重的是老三徐德成没露面,家门遭匪,却不见了主要成员说不通。
“去奉天走亲戚,糊弄鬼呢?”陶奎元一直怀疑徐德富的话,觉得不对劲儿。
取来陶双喜的作业本,上面有徐德成蝇头小楷字迹的批语,与胡子送来的信一比对,丝毫不差。
“还真他妈的是他。”冯八矬子说,继而道,“徐老三怎么和胡子一锅搅马勺(混裹在一起)?”
“事出有因哪。”陶奎元联系日本校长赶走徐德成,他怀恨在心,与胡子勾结整治日本人,角山荣说胡子绑架山口惠子姐妹大概与徐德成有关,得出这样结论。
“他和日本人有仇,为什么不放过署长你啊?”冯八矬子疑问。
“道理也很简单。”陶奎元说。
前不久,坐山好绺子劫火车,警察配合了守备队的行动,必然惹起胡子不满。
“逮捕徐德富。”冯八矬子说。
“做什么?”
“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们抓徐德富,理由是什么?”
“通匪,他弟弟当胡子。”冯八矬子说,“有这一条够他喘的啦,通匪的罪名,徐德富背不起。”
陶奎元年纪不大,做事相当的老道。徐德富轻易动不得,亮子里镇,县上,四平街都有他结交的人,得罪他就得罪一大片人。还有,徐德富有一特殊的身份——瞩托。
瞩,在汉语里当注视讲。日满铁路沿线的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徐德富这样乡绅,日本人请他们当瞩托,年给十二块大洋。徐德富当然不在乎那区区象征性的酬金十几块大洋,而是和日本人的关系,有了这个瞩托的名堂,至少日本人不找他的麻烦。后来也有人说徐老三学日语,到四平街日本人开办的满铁小学教书,与他大哥当瞩托有关,对此说法徐德富未置可否。瞩托的职责十分简单:了解社情民意,不定期向日本人报告。
“日本人的瞩托,我们不能轻易动。”陶奎元生出更歹毒的主意道,“要杀他要剐他,也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
“署长要……”
“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
“当然是日本人啦。”陶奎元接下去说出一个歹毒的计划,最后道,“你弄清徐德成是不是在坐山好的绺子里,在里边徐德富死定了。”
“我这就去獾子洞村。”冯八矬子说。
“快去快回,赎票的事还靠你呢。”陶奎元说。
5
冯八矬子带一名可靠的警员来到獾子洞村,先到谭村长家。
“冯警尉。”谭村长接待他,说,“晌午饭(中午)吃什么?炖兔猫(子)咋样?”
“你也没问我们来干什么,先张罗吃的。”冯八矬子心口不一地说,“忙完正事再说。”
“哦,先准备着,早点炖到锅里烂乎。”谭村长还说兔子,他知道冯八矬子属鹰属狼的特爱吃兔子。
“上峰有令,对闲在家里的教书先生进行登记。”冯八矬子说明来意,问:“你们村子有几个啊?”
“几个?你以为是兔子,抓把青草喂喂就养活一窝呀?教书先生那得有墨水(文化)……”谭村长掰着手指头数,“獾子洞从前清(朝)到民国,出了几个教书先生都有数的。”
“肚脐眼儿养孩子——你抄近说。”另一名警员不耐烦了,说,“到底有几个呀?”
“徐老三,只他一个。”谭村长不再绕,直说。
“就他一人?”
“就徐老三他一个教书匠。”
“你想好喽,别落下谁。”警员说,“一个也不能落下。”
“獾子洞谁屁眼儿上有块疤瘌我都知道。”谭村长夸起海口,其实也不算夸大其词,他的确了解全村人。据说他还有一个本事,一碗菜端到面前,他一闻便知是谁家做的。
“好啊,你把徐德成叫来。”冯八矬子说。
“叫不来。”谭村长说。
“不听你这个村长的?”
谭村长说徐老三没在家,去奉天串门子。
“啥时候走的?”冯八矬子问。
“有日子啦,在他家遭胡子抢劫前。”谭村长说,徐德富这样对他说的,他对警察也这样说。
“噢,那你去看看他回来没有。”冯八矬子说,“回来让他过来一趟,填张表格。”
“不用去了,你们来之前,我刚从他们家回来。”谭村长夸张手里的烟蒂说,“在他家卷的烟还没抽透呢!徐家上上下下的忙活给孩子做满月。”
关于冯八矬子和那名警员在村子里活动的情况,没什么有趣的故事。警察想知道的事情侧面了解到了,徐德成没在家。下一步是弄清徐老三干什么去了,冯八矬子回到警署。
“胡子又来逼,先救回双喜再说。”陶奎元决定暂放下追查徐德成,集中精力来对付棘手的胡子,“你再去找那个花舌子。”
“哎。”冯八矬子说那人真难斗,一点儿盐酱都不进。
“还是八千块?”
胡子得寸进尺,不但八千块大洋一个子儿不能少,还定了最后期限。五天内,如不来赎人就撕票。
陶奎元靠在椅背上,思考对策。
“看样子,没余地了。”冯八矬子说,“胡子步步紧逼,我们等雷(等待灾难)不行。”
“大烟瘦子这几天露面没?”陶奎元问。
“他躲在江湖店里,整日足不出门。”
“哪一家?”
“税捐局胡同的郝家小店。”
郝家小店门前挂梨包(花篓)幌儿,是纯粹的江湖小店,设备简陋,店费便宜,那里尽住一些摇卦、卖膏药、说书唱戏的和八股绳挑八股绳挑:指东北乡间八股挑绳的人。由软八股和硬八股及软硬八股绳挑组成,硬八股如货郎挑、山货挑等;软八股绳挑如秤匠、锡镴匠、洋铁匠等;软硬八股绳挑如箩匠等。的人。
胡子混迹于南来北往的“吃梆子的”(说书、唱戏)和“挂子”(打把式)中间,自然安全许多。
“我去郝家小店找花舌子,发现大烟瘦子住在那儿。头几天他住大车店,新搬过来,我估摸与胡子有关,联络方便。”冯八矬子说。
陶奎元恨骂一句:“该死的东西!”
“照胡子的规矩,大烟瘦子这次按三七开,得二千四百块光洋。如此算来,实际损失五千六百块。”冯八矬子用特殊算法,算着一笔特殊的账,听上去不好理解,以后故事发生了,便知道是咋回事。
“外赚个大烟瘦子。”陶奎元算着一笔只有他与冯八矬子才明白的账,继而说,“我的光洋可不那么的好花,明白吗?”
“明白。”
“你和他们谈赎人的细节……”陶奎元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闭上眼睛。
冯八矬子静候在一旁,等待陶奎元的下话。
“去吧!”陶奎元扬了扬手。
冯八矬子走出警署来到郝家小店门前,口吃的郝掌柜恭身迎候道:“冯、冯老总。”
冯八矬子问他,我让你盯着的那个人呢?
“那什么,他、他出去、去了。”郝掌柜愈加说不成句子。
“有人找他?”冯八矬子闻到可疑气味。
郝掌柜赶忙否认道:“没没没……”
“你说话比拉屎还费劲。”冯八矬子攮丧(斥责)道,“这样吧,他回来,你打发人到悦宾酒楼叫我。”他给郝掌柜留下话。
“哎,哎。”
冯八矬子去了悦宾酒楼,饭时刚过,大厅较清静,只一桌子有人用餐。他迈进酒楼,故意干咳一下。
老板梁学深闻声过来,开玩笑道:“冯大个儿,欢迎,欢迎啊。”
“你眯得挺老实,我说甸子上的鹞鹰老在镇子上空转悠,找你呀!”冯八矬子和酒楼老板打俚戏(开玩笑)。
“可有你,老鹞鹰就饿不死……”梁学深舌头不短,能闹屁(闹着玩儿),也会闹屁。
冯八矬子和梁学深两人说笑一阵,东北熟人见面,总是幽默开头,说明彼此没距离。假若寒暄客套,关系是另一种情形。
“别闲扯谰(闲扯淡)了。”梁学深说,“老冯姐夫,昨晚我熬了点焖子(皮冻),咱俩喝两盅。”
“你挺孝心……”冯八矬子见缝插针地骂对方一句。
“占便宜!”梁学深说着引冯八矬子进里间,随后喊跑堂的,“切盘焖子,再炖碗大豆腐,别放葱、蒜。”
“你没忘我的忌口。”
“你和人不一样。”梁学深不失时机地骂他一句,算是回敬。
下面的话冯八矬子是半真半假了,说:“这些日子,你没设赌抽红?”
“真是矬子高声。”梁学深制止道,“隔墙有耳。”
“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本警察姐夫在此,你怕什么?在亮子里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抓赌?本家姐夫。”冯八矬子没吹没擂,警察负责抓赌,他又是警察署具体管治安的警尉,抓赌在他职权范围之内。
“谁说不是,没你仗腰眼子,我敢放局(设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