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雪情-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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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八月的一天晚上;公寓大门口的地上放着七八件大大小小的行李。碧微穿著
一件宽松的洋装,五、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凸得很明显;她泪眼汪汪地望着房东太
太:
“谢谢你!皮耶太太!真的!要是没有你的照顾,恐怕我早就去见你们的上帝了!”
“别胡说!任何人都有生病的时候,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一些事。”
皮耶太太搂着碧微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一堆行李:
“幸亏有朋友送你,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是啊!……”
碧微看了看手表,跟沉宜甲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其实,何止是这七八件!两个人所有的衣物,加上悲鸿这些年积存下来的书籍、画
作、艺术品等等,碧微先前已经装了好几大个木箱,交给货运行处理了。光是整理这些,
就花了一个多星期,而且得靠人帮忙。碧微心想,多亏有这么多热心的朋友,要不然,
这几个月怎么走得过来!
证实怀了孕,照医生的建议把盲肠割了;以免胎儿大了,万一非割不可的时候会两
头麻烦,还有危险。开刀前后一切的事情都靠着几个要好的中国学生帮忙,而皮耶太太
则成了碧微的特别看护,不!她就像是长辈亲戚一样,把碧微照顾得无微不至。几个月
下来,碧微把皮耶太太当作了亲人。一辆出租汽车驶近了,停在公寓门口,沉宜甲从车
里钻了出来:
“二嫂!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就这些!”
只要跟天狗会沾得上边的,都喊碧微“二嫂”;沉宜甲就读巴黎矿冶大学,他坚持
要送碧微到马赛港、送她上船。沈宜甲朝皮耶太太挥挥手,然后指挥司机把行李放进车
后的行李箱,几件大的,得绑在车顶。
“二嫂!那天我跟你提起的事,你真的不需要多带点钱在身上?”
“不用了!谢谢你,宜甲!这一路上花不了什么钱,船上吃的、喝的都包括在票价
里了,一到新加坡就能见到悲鸿,而且,家里给我寄来的钱还剩下一些……”
动完手术在医院裹住了两个星期,出院后,碧微把自己怀孕的事写信通知了在新加
坡的悲鸿,同时把自己回国的决定告诉他。悲鸿倒是很快有了回音,要碧微到新加坡跟
他会合,一起回上海。悲鸿信里还附了一点钱,但连买船票都不够,碧微只好又写信回
上海向家里告急;等收到父亲寄来的钱,才订下了船期。
该出发了!碧微上前抱住皮耶太太,眼泪不能自主地流了下来;皮耶太太的声音也
哽咽了:
“一路上好好照顾自己!回到中国一定要给我写信!”
“我会的!我会的!……再一次,谢谢你!”
碧微使劲抱住皮耶太太,皮耶太太在她面颊上亲吻了一下;碧微慢慢松开手,走向
已经发动了的车子。才走了两步,碧微又转回身,脱下手腕上的镯子: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你留做纪念……”
车子开动了,碧微回过头,隔着后车窗向皮耶太太不停挥手……再见了,朋友!再
见了,巴黎!
新加坡的“百善斋”远近驰名,是一座极为宽敝的中国式客厅。整套好几十件红木
家具,每一件上面都嵌着乳白色的螺贝;四周墙壁上挂著名贵的古董字画,真是琳琅满
目。“百善斋”的主人就是帮了悲鸿大忙的黄曼士,新加坡的富商;他在整座巨大的豪
宅里,精心设计了这间大客厅,用来接待川流不息的各种贵宾。
当碧微在黄曼士夫妇带领下走进这座客厅时,她不由得在心里赞叹,就像每个第一
次走进来的客人一样。黄曼士正在为碧微介绍几幅特别有名的字画,他的夫人则进到后
厅去了。
“徐太太!悲鸿老弟前后两次在新加坡,除了替我的朋友画像,多半的空闲时间是
在我这儿打发的。他酷爱艺术,对每一幅画、每一幅字,都那么仔细地看,我真佩服
他!”
“谢谢黄先生的夸奖,艺术是悲鸿的第二生命;到了您这儿,当然像是进了宝库,
我能想象得到他的心情!”
“有一次我还跟他开玩笑,我说他也该有一些别的嗜好或是消遣,他居然回答我,
看画作画的时间都要向老天爷借支了,哪有工夫玩别的!徐太太,你这个做妻子的,有
时候恐怕还得跟那些画争宠吧?哈哈……对不起,我这是交浅言深,罪过!罪过!”
“不!黄先生说的是事实!我要是能有那些画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幸运,我就
天天拜菩萨了!”碧微说完苦笑了一下,黄曼士的笑声更大了……面对着这位对悲鸿、
甚至间接地对碧微都帮了大忙的长辈,碧微当然不便把自己心里的苦处全说出来。就像
前一刻在码头上的那股巨大冲击,碧微也只能轻描淡写地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
碧微乘坐的法国客轮是在下什抵达新加坡的。船身缓缓靠近码头的时候,碧微在船
弦费尽了力气,也没看到悲鸿的影子;直到黄曼士夫妇透过船上服务人员的帮忙,好不
容易才找到从未谋面的碧微。黄曼士夫妇受了悲鸿之托,亲自到码头接碧微;一见面,
就把悲鸿留下的一封信交给了她……悲鸿已经在好几天以前先回上海了,他在信上所说
的理由,是先一步回去
安排夫妻俩的住处。看了这封信,碧微内心的失望和沮丧是可想而知的。
黄曼士打听清楚客轮的航程,答应了碧微的要求,就搭原船直接回上海,不在新加
坡停留;离再开船还有几个小时空档,黄曼士夫妇邀请碧微到家里吃饭。这时候,一名
佣人走进大客厅:
“老爷!一位美国来的记者,他说跟您约好了……”
“哦!请他进来吧!”佣人出去了,黄曼士很无奈地笑笑:
“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对不起!是一位美国记者,前两天约好了要来采访。
徐太太!你就在厅里坐着,不碍事!”
原来,这“百善斋”不但是新加坡当地高层华人经常聚会的一个地方,也成了外国
记者争相采访报导的焦点。
碧微略一思忖,觉得还是避开的好:
“黄先生,您招呼客人要紧,您不介意的话,也许我可以在院子里走走……刚才进
来的时候,看到府上的大庭院好迷人!”
“那也好,我让人陪着你……”
“不用了!黄先生!……您放心!我不会迷路的!”
两个人都笑了;碧微轻着步子,跨出客厅,走进一片苍翠和妍丽。偌大的庭院里花
木扶疏,让人在新加坡的燠热天候里,感觉到一份难得的凉爽。碧微信步走着,她没有
心情仔细观赏满园的奇花异卉;她必须整理自己的情绪,勉强自己吞下对悲鸿又一次的
失望与怨忿。
第九节
法国籍的远洋客轮吨位大、吃水深,船身平稳。碧微从离开马赛港开始,居然没有
晖过船,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从新加坡再度登上同一艘船之后,碧微更能适应了。这
个航次的终点站上海就快到了,不少乘客趁着天气晴朗,纷纷倚着船弦眺望。
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喊出声来:
“看见了!看见了!……陆地!在那儿!”
几乎所有甲板上的人都移到左弦上,顺着那个人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客轮还行
驶在外海,起码还得好一阵子才靠得了码头;但这会儿望着朦朦胧胧的海岸,碧微已经
压抑不住那股激动,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时都要蹦出来!
八年半!好长好长的八年半……记得许多文学作品上,总喜欢用“投入母亲的怀抱”
来形容游子回归故国的心情,碧微这时候感觉到了;她不再认为书上那种描述太肉麻或
是太俗气,
因为事实就是那样!八年半以前,就是这种在一片汪洋上能浮、能行走的庞然怪物,
把她从母亲怀里载走的……
愈是接近,碧微愈是紧张;当客轮终于贴紧码头边、当她感觉得到船尾那根粗粗的
链索正在放下巨锚的时候,一颗心不再是要蹦出来,而是完全停止了跳动……乘客总有
六、七百人吧!岸上接船的人更多;碧微挤在船弦边,以为总得费上一点工夫才能在下
面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亲人,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久别了的生身父母,那身影怕不比自
己当年离家时更熟悉!
“爹!……娘!”
随着费尽力气的嘶喊,碧微泪如雨下;老人家同样扯开嗓子朝船上喊的,是她许久
许久未曾听过的两个字:
“棠珍!……棠珍!”
碧微顾不了面颊上的泪水,也顾不了身边的人墙,她拼命朝着扶梯板的方向挤过去;
却听见母亲在底下喊着:
“慢一点!……棠珍!慢一点!……小心啊!”
终于能够哭在母亲的怀里了!不!还有父亲、和那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一家人紧
紧抱在一起!当碧微只能不断地喊着娘、喊着爹的时候,母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又哭又
笑的责备:
“你没听见我喊你、叫你慢一点吗?挺着个大肚子,干嘛跟别人挤?我的傻孩子!”
“娘……”
碧微的声音也是又哭又笑的;然后,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父亲的两鬓已经斑白……
“爹!您这一向……都好吗?”
“我们除了想你,什么都好!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爹!……爹!”
才刚止住的泪水,又滚了下来;但来不及擦,因为旁边有个还没招呼到的弟弟!
“丹麟!你……完全是个大人了!”
“二姊!”
算算年岁,弟弟该有二十出头、确实是个大人了,但这会儿露出的是大男孩偶尔会
有的腼腆。第四个轮到的才是悲鸿;碧微靠了上去,让他搂住自己。
“碧微!真高兴你回来了!”
“嗯!我也很高兴!有你在码头上等着接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这种感觉真好!谢
谢你!”这句话是碧微早就想好了的。一路上,碧微决定不去提起自己在新加坡的那股
失望和怨忿;但她要让悲鸿明白,自己曾经那么希冀着他……悲鸿应该是听明白了,因
为他脸上像是浮起了一丝不安;他看着碧微凸起的肚子:
“孩子……还好吗?”
“嗯!还好!”
悲鸿避开了碧微的目光;然后,他朝边上喊了一声:
“寿安!来见过你大嫂!”
“大嫂!”
碧微这才注意到,原来来接自己的还有第五个人。碧微当然知道寿安,这几年母亲
在信上提到过很多次。寿安是悲鸿的二弟;碧微和悲鸿出国没多久,就从宜兴老家来上
海学艺谋生;碧微的父母照顾着他、让他住在家里,还认他做义子,更把碧微的表妹佑
春许配给他、已经订了婚。
又是小叔、又是义弟、又是未来的表妹夫,这三种身分凑在一块儿,挺少见的,碧
微好奇地端详着这个亲戚。就在这一端详之中,碧微想到了一件事:
“悲鸿!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在爹娘面前,你还是喊我棠珍,好不好?”
“呃……当然好!”
“还有!该帮我去领行李了,亲爱的!”
碧微从皮包裹找出了一叠行李票,交给了悲鸿。
“姊夫!我们一块儿去!……寿安!走!”
悲鸿跟两个大男孩一起走开之前,朝碧微拋过来一个很特殊的眼神;他显然感觉到
碧微有点不一样了。除了体态,碧微说话的语气、态度,都不太像在巴黎的时候;她像
是洒脱了许多,也刚强了不少,悲鸿心里琢磨着……碧微这会儿又搂着父母,说着一些
琐琐碎碎的事;她像是要把八年半的时光,当着亲爹亲娘面前,全部细数一遍。
一九二八年一月底,上海一家大饭馆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前来道贺的宾客一片恭喜
之声。徐悲鸿和蒋碧微喜获麟儿,拗不过亲友们的好意,大开汤饼之筵。蒋梅笙夫妇是
孩子的外祖父母,也是出面邀请的主人;只见二老在宾客间穿梭,笑口一直合不拢。碧
微和悲鸿正在跟几个朋友聊天,蒋梅笙朝他们这边喊着:
“棠珍!……悲鸿!你们过来一下!”
也许是天性使然吧,刚做母亲的碧微已能够自在地抱着奶娃娃,一点也看不出生疏
的样子;她朝父亲走了过去,悲鸿跟在身边。蒋梅笙开心地把他们介绍给一位身穿长袍
马褂的长者:
“平老!这就是我的女婿徐悲鸿!……棠珍!你还记得平海澜平伯伯吧?当年住在
西门外林荫路的时候,平伯伯是咱们的邻居!”
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碧微那时候才十一、二岁!父亲在上海大同学院教书,
曾经把她从宜兴老家接来住几个月。碧微的印象很模糊,她在记忆里搜寻着;嘴里可得
赶快给长辈请安:
“平伯伯好!”
“好!好!哈哈……棠珍!……我可是记得当年那个两根辫子长过腰身的丫头啊!
哈哈……这一晃都多少年了!你如今都做了母亲……蒋老!咱们不能不向岁月低头啊!”
平老说着从马褂的暗袋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奶娃娃的衣襟里:
“来!来!平爷爷祝你长命百岁!富富贵贵!”
“这怎么好意思!平老!您……”
“欸,蒋老!这是我给你孙子的见面礼!你这做外公的就甭管了吧!哈哈……”
“谢谢平伯伯!”
一旁的悲鸿这时候赶紧欠了欠身子;平海澜伸手逗着碧微怀里的小婴儿:
“这孩子真乖!不哭也不闹!小家伙长得真俊!嗯,像外公,也像父亲!取名字没
有?”
“回平伯伯的话,已经取好了,叫伯阳……叔伯的伯,太阳的阳。”
“嗯……伯阳,……取得好!取得好!”
悲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平海澜打趣着:
“悲鸿老弟!刚才我说,棠珍都做了母亲了,其实,我那是场面话,照说呢,她都
该是好几个孩子的娘啦!老弟!你们成亲都十年了……这可是你有亏职守哟!哈哈!”
一句话说得悲鸿面露尴尬,碧微更是满脸通红……蒋梅笙这时候拍了拍女婿肩膀:
“悲鸿!你平伯伯当年是我们系上最受欢迎的教授,你有空该向他老人家多请教请
教!”
“是的!爹!”
“好说好说!蒋老!咱们不行啦!长江后浪推前浪!悲鸿老弟才华洋溢,又刚留了
洋回来,我这老朽怕得向他请教!”
“平伯伯!您这么说,要折煞晚辈了!对了!平伯伯!我让人来给您跟我们一家人
照张相!棠珍!你到那边请娘过来……”
悲鸿踮起脚朝四周看了看,找着了那个背着照相机的年轻人,高声喊他:“静山!
麻烦你!这边……”
悲鸿接着一阵手忙脚乱地搬几张椅子排好座位……戴清波从一群女客人当中走了过
来,她已经接过小外孙抱在怀里,一双眼睛笑得玻С闪艘惶跸摺1枵泻粽赡改镌诶险
人身边坐下,平伯伯坐在正中间,另一边是悲鸿和碧微。
“要准备照了!请各位看我这边,笑一个!悲鸿兄!麻烦你往左边一点……还可以
再靠近嫂夫人一点……对了!就这样……好!要照了……”
背着照相机的小伙子还得权充导演,紧接着镁光粉“噗”地一闪,一小缕白烟往上
冒,每个人眼睛都不自觉地眨了一下;旁边的其它宾客则是响起一片掌声,然后,话声
此起彼落:
“蒋老,咱们也得沾个喜气!照张相!”
“悲鸿!我们也来一张!”
“对对!我们也要……”
可忙坏了那个小伙子!他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