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雪情-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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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驹”致贺。悲鸿画的马早已驰名国内外。
提到女婿,蒋梅笙眉头锁得紧紧的:
“唉!不说了!我只希望碧微能够坚强地过日子;带着两个孩子逃难,真难为她
了!”
“爹……”碧微的眼眶红了……
道藩有点尴尬;这时候他从公文包裹拿出一叠稿纸:
“蒋老伯!这是碧微去年跟悲鸿在我南京家里躲警报时,碧微她交给我保管的。”
“哦?”
蒋梅笙接了过去;碧微的眼睛也睁大了。
“是令郎丹麟的手稿……”
听到丹麟的名字,老人家一下子又激动了;想起早逝的儿子,几滴老泪从眼角掉了
下来。碧微也在落泪,想着那个聪明却短命的弟弟……
丹麟一直很用功,病重的时候还编了一本书;眼前就是丹麟的那份手稿,道藩妥善
保管,如今不负所托,完璧归赵。
“张次长!谢谢您!”
蒋梅笙含泪道了谢;客厅里又是一片寂静……
碧微在国立编译馆工作了两个月之后,调到教科书编辑委员会上班,认识了更多学
术界和教育界的朋友。其中有几个特别谈得来的,发起组成一个每个星期一次的聚会,
地点就在“光第”碧微的家里,他们把这个聚会叫做“光第小集”,主要的成员有方令
孺、宗白华、郭有守、端木恺、蒋复璁、颜实甫等人。
“光第小集”每次聚会,还邀请几位某一个特定领域的来宾;道藩因为和许多人都
熟,常常被邀请参加。大家除了讨论一些学术上的专题,也难免要谈谈时局;尤其是抗
战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正是举国赴难,这些人每次都谈得热血填膺、慷慨激昂。
三月初的一次聚会,他们为前往成都就任四川省教育厅长的郭有守和他的太太云慧
饯行。到了一九三九年五月初,“光第小集”被迫终止;因为成员各奔东西。
五月三日和四日两天,日本飞机疯狂轰炸重庆,整个市区一片火海,死伤无数。
碧微从“光第”远眺,只见到处硝烟,连空气里都布满了火药味。碧微看得胆战心
惊,而且很替道藩担心,因为道藩住的七星岗正是靠近闹区的地带;一直到大轰炸过后,
接到道藩的信,知道他们一家三口都平安,这才放了心。
接着是成千上万的民众扶老携幼,带着少数比较贵重的财物往郊外逃避,又是多少
人流离失所!机关学校也开始疏散,教育部迁往青木关,碧微服务的教科书编委会则是
搬到了北碚,和复旦大学在黄桷树的校址只隔着一条嘉陵江。对碧微来说,兼课倒方便
多了;她花了一些气力,把家搬到了黄桷树,每天搭渡船过江上班。
这一天,道藩到北碚和黄桷树视察教科书编委会和复旦大学;几个老朋友热烈欢迎
他,并且安排了上缙云寺作二日游,好驱散这一阵子的闷气和劳累。在庙里吃过晚斋,
同行的朋友有的在灯下看佛经,有的围着老和尚聊天,也有的打算就寝;道藩看见碧微
一个人走到大殿外面,他跟了出来。出了山门,是一块不小的空地;空地上这时候静悄
悄的,白天看到的那些小贩早就不见了。
月光挺皎洁的,照出一双人影。大松树下,六、七张石凳子围着一张石几,紧靠着
旁边有一个小水池;碧微深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道藩深情地看着她:
“累了吗?”“还好!……你呢?”
“我倒是有点累。最近好象体力很差,精神也不够;老是觉得有一场大病在等着。”
“别胡思乱想!你只是太累了……欸?坐下来呀!”
碧微望着道藩瘦弱的身躯,这是她最担忧的。道藩身子骨本来就不够好,又拼命地
工作;加上这几年的动荡奔波,碧微真担心他撑不下去。道藩往前走两步,在最靠水池
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隔着石几和碧微对望;石几形状不规则,但很长、也很宽,两个人
隔得好远,画面显得挺有趣的。
碧微笑出声来:“你怕什么?怕我把你吃了?坐到这边来呀!”
碧微拍了拍她旁边的那张石凳;道藩只好又站起身。正打算绕过石凳,却绕错了边,
只能紧贴着水池、侧着身子移动脚步;不知怎么的,身体晃了一下,可把碧微吓坏了:
“小心!”
道藩站稳了,低下头看清楚状况;他干脆跨过石凳,好不容易终于在碧微身旁坐下。
碧微脸上竟然浮起了少女的娇嗔:“你看你……干嘛?想学李白呀?”
道藩笑了,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际;一轮明月好好地挂着。“你要我坐到你身边,
是担心我老眼昏花?还是怕我想不开?”
“谁知道!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就不许你以任何理由学李白。不许!绝对不
许!”
“你放心,我不会的!而且刚才我们吃的是素斋,滴酒未沾……”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孩提时代就能朗朗上口的诗句;突然,碧微像是发现了其
中的道理:
“其实不能怪李白喝了酒,要怪那天晚上没月亮……”
原来如此,道藩折服了。
李白吟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天晚上,当然有月亮。但他“走”入池
塘的那个晚上,却是没有留下诗句;他没告诉世人,当时究竟有没有月亮……其实,千
错万错、千怪万怪,要怪李白不如道藩这么幸运,有这么一个聪慧绝顶、思维又那么纤
细的人在身边……
沉默了一会儿,道藩悠悠地提起一件事:
“前两天寄了封信到新加坡给悲鸿。”
“写信给他?为什么?”
“是他先寄了一封信给我,说他在新加坡办画展的情形。”碧微没说话,眼睛望着
远处。
“我把大轰炸的惨状在信里告诉他了,还提到你跟孩子的近况。”
道藩知道悲鸿打从离开南京到桂林去之后,这些年待在家里的日子数得出来;而在
外头游来荡去,总共只写过一封信回家,这当然是碧微告诉道藩的。碧微还是没说话;
眼神里甚至看不出有一点点的哀怨。
“我还告诉他,假如想跟你重归于好……”
道藩说到这儿停住了,这会儿轮到他把眼睛望向远处;而碧微却把头转回来紧盯着
道藩:
“你跟他说这个干嘛?……”
道藩没有理会碧微的问题;他又稍稍顿了一下。
“我劝他主动写信给你,我说,他跟你在一起那么久,总应该知道你骨子里的那一
点傲然之气。”
“道藩!我在问你,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碧微生气了,第一次,她用这么重的语气跟道藩说话;然后她站起身,朝庙里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被道藩从后面拉住了。道藩轻轻把碧微的肩膀扳转过来,他看到了碧微
面颊上的泪。
“对不起!雪芬……”
“你是不是希望他回来找我,然后我们就……”
碧微的泪不停地流着;皎白的月光映在她的泪痕上。道藩心疼了,他轻轻把碧微拉
到怀里:
“对不起!假如我做错了,你尽可以骂我、责备我!但请你不要怀疑我!千万不
要!”
“雪芬!答应我,不要对我有一丝丝的怀疑,好吗?”“……”
“雪芬!……你说话!我要你跟我说话!我要你命令我!命令我从此不许做出那种
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事!雪芬!请你命令我吧!”
碧微缓缓抬起脸,伸手轻轻摸着道藩瘦削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让道
藩把她面颊上的泪痕轻轻地擦去……
八月里的一天,吕斯百到北碚探望碧微。寒暄了几句,吕斯百从皮包裹拿出一封信
递给碧微;碧微一看信封,是悲鸿的笔迹,她摇了摇头:
“不管信里写些什么,我都不想看……”
碧微把信递还给吕斯百,吕斯百没有接过去;碧微干脆把信放在茶几上。
“徐师母!您先看看再说嘛!”
“不!我不要看!斯百!你知道我的脾气!”“那不是徐先生写的……是……徐先
生转寄给我的!”
不是悲鸿写的?是悲鸿转寄的,里面是什么?碧微果然好奇了,她又拿起信封,从
撕开的封口拿出了一张信纸,垂下眼帘,开始看那陌生但却秀丽的字迹:
我后悔当初因为父母的反对,没有勇气跟你结婚,但我相信彼此间的缘分,如果缘
分未了,今生今世总会再见到你……
是孙韵君写给悲鸿的信;碧微愣住了!然后,她看到信纸左上角空白的地方,有悲
鸿加上去的几个字:
“我不相信她是假情假意,但也不相信她对我是真心的……总之,我已经回信跟她
绝裂了。”
碧微一下子给弄胡涂了,她睁大眼睛盯着吕斯百:
“这是怎么回事?……徐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把人家写给他的信转寄给
你?”
“您还猜不透吗?徐师母!……徐先生当然是要我拿给你看看!”
碧微明白了,她透出既惊疑又鄙夷的神色;想了一会儿,她连信纸带信封一起交还
给吕斯百:
“这就是我跟徐先生最大的差异。或许可以说是我跟许多人的想法跟作风不同的地
方,在我看来,徐先生这种行为是非常不道德、更是非常不可原谅的!”
吕斯百一时没有听懂碧微话里的意思;他歪着头,等碧微进一步解释。“我的意思
是,徐先生如果不再爱人家,他尽可以把信退回去。或者是烧掉,但绝不可以把这种信
转寄给任何人!”
吕斯百这下子懂了;他低下头,脸上有惭愧的表情。
“斯百!我不怪你!你是为了徐先生,你对他的忠心耿耿,让我不忍苛责。但是我
必须把话说清楚,徐先生不要以为我知道他侮辱了孙小姐,就会觉得高兴、就会对他有
什么好感,他应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相反的,我将因此而更看不起他!”
吕斯百的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的愧色也更重了。
说来也巧,就在第二天,碧微接到了还留在上海沦陷区的母亲写来的一封信:
“前几天接到悲鸿从新加坡写来的一封信,他虽然埋怨你个性太强、脾气太大,但
分开这么多年,他也体会到你的优点。他说,他愿意把孙韵君送给他的一枚红豆戒指转
送给你,表示他跟孙韵君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棠珍!假如悲鸿真有诚意回头,你不
妨略加考虑……”
在办公室里看完母亲的信,碧微苦笑了。原来事情并不是真的那么凑巧;吕斯百昨
天才来过,虽然没有提到红豆戒指,但说的也几乎是同样一回事……
至于那枚红豆戒指,碧微倒是在悲鸿上一次回家住了五十天里,天天看到他戴着那
枚戒指。当时碧微听朋友私下提起过,那颗红豆真是孙韵君送的,镶的金边和金指环则
是悲鸿自己在银楼打造的。朋友还说,金子上刻了两个字:慈悲;“慈”是代表孙韵君
的别名“孙多慈”,“悲”当然是指悲鸿自己。
想到这儿,碧微几乎想大笑几声;这算什么?他要把红豆戒指转送给我,难不成要
我天天戴着?随时提醒我、要我记住他跟女学生的一段情?碧微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
的同事梁实秋正在看报纸;她终于有了促狭的对象:
“实秋!”
“嗄?什么事?”
“徐悲鸿先生说,他要把纪念他跟他女朋友交往的红豆戒指转送给我。我看这么办
吧,我就毫不客气地收下来,然后把红豆挖出来送给你,至于金子嘛……卖了它,能卖
多少钱,我全部拿来请大家吃顿饭,你看如何?”
“你……你这不是存心作弄我吗?碧微!红豆可是相思之物,你要我跟谁相思呀?”
碧微是不怕梁实秋或任何一位同事取笑的;自从去年七月底那则通告周知的启事在
报上注销来之后,有谁不知道碧微已经片面地被“休”了?真快啊!去年七月底,都过
了一年多了!
碧微把吕斯百来访和母亲来信的事,都写信告诉了道藩;道藩在回信里又不停地自
责了:
“你为了这些事痛苦,让我饭都吃不下!看来这将是个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又
何必如此自苦……假如你真觉得自己已经陷于不忠不孝不义不贞的泥淖里,那自然都是
我害你的;我因为爱你而害你的!……我绝对服从你的命令,因此还是那句话,请你命
令我吧!你的任何命令,我绝对不分青红皂白地接受;既然爱你,就要懂得如何为了接
受你的命令而活!……”
碧微给道藩的回信里带着几许无奈,但更多的是心疼与抚慰:
“……一想到你那深深的情,我除了愧对你这唯一的知己之外,还有什么不满足
的?……每次提到我们的问题,你总是要我命令你,总是说你是为了接受我的命令而
活……我好心疼的傻子!你明明知道,连你自己都没有办法,你让我怎么命令你?……
你以为我是为你设想才拒绝了人家?你错了!我是为爱你才拒绝人家的!这两者是完全
不同的。……你我相爱之深,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却无论如何要时时刻刻自我克
制……还记得我以前常说的吗?男女之间最珍贵的爱应该局限于精神层次的,……如果
你真的那么爱我,那么我就凭着你的爱要求你……是要求,不是命令……答应我吧!从
此不要再去想那些‘永远不能解决的问题’……要知道,倘若你我之间的爱没有那些阻
挠,也许就平凡了!也许就不那么热烈、不那么坚决、也不那么久久长长了……”
写着写着,碧微猛然把时空拉回到将近三十年前。那个十二岁的小少女棠珍,当她
看着姊姊出嫁的时候,曾经懵懵懂懂地憧憬着什么;如今,将近三十年后,碧微能够把
自己和道藩之间的爱、与当年的憧憬之间画上一个等号吗?
好难的一道题目啊!
一九四一年三月三十一日。第二天是西洋人彼此促狭捉弄的万愚节,一群朋友在中
国文艺社聊天,徐仲年突然冒出一句话:
“各位!上一回悲鸿在桂林的报纸上登了那则广告,咱们明天也乐呵乐呵,替人家
登个启事怎么样?”
上一回?都快三年了!反正人一过了中年,心里明明在感叹时间过得快,嘴里却总
是不肯承认;总想把陈年旧事拉回来近一些,好自己骗自己。碧微着实不想提醒徐仲年,
因为她自己也都已经四十出头了!但碧微觉得挺好奇的:
“替谁登启事啊?”“替你跟悲鸿呀!替你们登个结婚启事,气气他!”
“气他有什么用?他看得到吗?”
“那……就登给自己看!登给你看!”
“随便!你明天登,我后天就否认!”
第二天,中央日报的头版果真有一则广告:
徐悲鸿蒋碧微结婚启事:兹承吴稚晖张道藩两先生之介绍,并征得双方家长同意,
谨订于民国三十年四月一日在重庆磁器口结婚,国难方殷,诸事从简,特此敬告亲友。
万愚节毕竟是西洋人的玩艺儿,广告注销来之后,很少人想到是个玩笑;当天在一
个会议上,张群就跟道藩说起,至少碧微和悲鸿还是相爱的,别人才拿这个开玩笑……
也有些人比较明白碧微和悲鸿的爱恨情仇,他们认为,如果是徐悲鸿和孙韵君结婚,
大家一定相信;而吴稚晖则觉得,也许这个玩笑一开,两个人真会重修旧好也说不定。
在成都的郭有守甚至立刻写信向碧微道贺,并且欢迎她和悲鸿到成都去度蜜月……
但不管怎么说,四月二日中央日报的头版,另一则广告也如期出现:
蒋碧微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