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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回首碧雪情-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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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不管怎么说,四月二日中央日报的头版,另一则广告也如期出现:
    蒋碧微启事:昨为西俗万愚节,友人徐仲年先生伪借名义,代登结婚启事一则,以
资戏弄,此事既属乌有,诚恐浠乱听闻,特此郑重声明。
    至于是不是有人会把这两则启事告诉远在新加坡的悲鸿,以及悲鸿知道了之后会有
什么样的反应,碧微想都不去想,……不!悲鸿这时候不在新加坡。悲鸿在一九三九年
底经由缅甸到了印度,和八十岁的老诗人泰戈尔成了好朋友,泰戈尔还带他去见了甘地;
一年后才又回到新加坡。而这是一九四一年的四月初,悲鸿这时候在马来亚的槟榔屿。
    碧微家的客厅里,蒋梅笙的眉头蹙得好深;手里拿着刚读完的一封航空快信,那是
悲鸿从南洋寄回来的。发信的日期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五日,他在信里向碧微提出一
个请求。
    根据悲鸿的说法,林语堂通知他,“美国援华联合会”有意邀请悲鸿前往美国访问,
并且请他在美国举办第一流的中国现代画展。悲鸿信上说,他竭诚希望碧微能够同行……
    蒋梅笙望着碧微,谨慎地表示了他的意见:
    “由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我得提醒你,还是先打听清楚悲鸿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当
然,时间非常紧迫,我也知道你们根本没有联络,因此,还是找那几位老朋友吧!从侧
面了解看看,尤其是他的学生,像吕斯百、顾了然这些人,悲鸿不是经常跟他们有联络
吗?”
    蒋梅笙所说的时间紧迫,是因为悲鸿在信上要求碧微在七月二十日以前做出决定,
并且拍电报答复他;而这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其实碧微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但面对一
向那么疼爱自己的父亲,碧微不能隐瞒这件事,同时也要听听父亲的看法。
    “爹!听您这么说,那我就可以放心地下决定了……我根本不想去,也不可能去!”
    “我早就料想到你的决定,但这毕竟是悲鸿很不寻常的一个举动!你跟我提起过吕
斯百送那封信来给你看的事,你娘给你的信我也看过了;虽然这中间隔了将近一年,但
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第一,悲鸿应该是已经跟那个姓孙的女孩子分手了;第二,这一
年以来,悲鸿确实想着要回这个家。碧微!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碧微点了点头。这些状况,她自己也曾经想到过;但想归想,再进一步去分析、乃
至于有什么其它的念头,在碧微来说是不可能的。
    碧微也曾经矛盾过;尤其当她想到那两个等于没有父亲的孩子,那股矛盾的感觉特
别强烈。但那是好一阵子之前的事了;最近一两年来,悲鸿那些让她伤心透顶、绝望透
顶、甚至鄙夷透顶、厌恶透顶的举动,像是悲鸿给自己贴上的一张张催命符,一切都绝
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碧微的思绪写在脸部的表情上。蒋梅笙怎会不了解女儿?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把悲
鸿的信交还给碧微,又拍了拍碧微肩膀,进房里去了。
    这一天晚上,碧微提起笔给悲鸿写信,这是记不得多久以来的第一次。她先谨慎地
考虑上款该怎么写;考虑了一会儿,她写下“悲鸿先生大师道席”八个字。称呼有了,
内容反而容易得多:
    ……辱承惠书,荷蒙邀赴新大陆观光,盛意隆情,良可感激。然所以不敢奉命者,
诚因福薄之人,既遭摈弃于前,无论处境如何,难再妄存荣华富贵之想;抑且老父子女,
咸赖侍养,责任所在,固亦不容轻离也。
    日昨奉书后,本欲先行覆电,孰意问询之下,一电十字,须耗百金。在此米珠薪桂
之秋,百金本不足言数,无奈在穷人视之,此区区者已足影响生计,故不得已,只有作
罢矣。两儿已渐长成,年来颇少疾病,丽丽下年亦将入中学肄业。此二人者倘有日成立,
则微毕生之责已尽,他无所望矣。
    此覆敬叩旅安
    蒋碧微拜启
  


 
                                 第十七节

    重庆歌乐山上的公墓里,一座新坟的墓碑上刻着“画家顾了然之墓”。碧微穿著一
身素服,眼眶红红的;送葬的人原本就不多,这会儿都已经下山了,只剩下碧微和道藩
两个人,周遭显得格外凄凉。碧微看着这般情景,想着这个宜兴的小同乡,眼角的泪水
忍不住又要掉下来;道藩轻轻抚着她的肩膀:
    “入土为安,能够有你这位师母替他办好后事,了然应该会瞑目的……”
    “可是我难过呀!……这么好的一个人,又那么有天分,年纪轻轻的就走了,连婚
都还没结……又只能葬在这儿,老家都回不得!”
    “这就是战争!战争让多少人有家归不得!活着的、死了的,部里几个在南京沦陷
之后才逃出来的同事说,日本鬼子进城后,几十万人死在他们的枪下刀下;那些几十个、
几百个被一起杀掉的,事后靠着乡亲挖个大坑、就地把他们埋了,那有多凄惨!那些人
算是回到家了吗?”
    道藩说得激动,眼里布满了血丝,双拳紧握;一点都不像平日那样的温文儒雅。
    这是一九四二年的四月底。将近五个月前,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大批飞机
偷袭珍珠港,太平洋上的战事终于爆发;美国在远东地区牵制了日本的军力,再加上先
前由陈纳德将军率领的飞虎队,这时候已经正式改编为第十三航空队,支持中国作战,
中国战区的情势开始有了正面的逆转,以前三天两头就要来轰炸重庆的日本飞机也不那
么嚣张了。
    碧微这会儿想起四年前自己带着伯阳和丽丽逃出南京,一路上照顾他们的就是顾了
然!
    碧微清楚地记得,在靖江轮上拍着照,空袭警报响了,轮船匆匆启航,道藩来不及
下船,就是顾了然找了船长来解决的。那副惊险、那种紧张,碧微不相信已经是四年多
以前的事。
    道藩望着墓碑上刻的那几个字,苍劲有力,那是碧微请她父亲题的;从字想到画,
道藩很自然地想起这个英年早逝的画家:
    “了然在绘画方面的天赋确实让人激赏,去年初的那一次画展,虽然有些人是基于
同情才买了他的画,但也有不少买主是识货的,他们认为花的钱值得!”
    “那次画展还多亏了你……”
    一年多以前,顾了然的肺病情况恶化,住在疗养院里的费用又高,吕斯百曾经帮他
办了一次画展。画卖得不错,连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都买了一幅;碧微认为那次画展办得
成功,主要是靠着道藩在各方面的深厚关系。
    “我是说真的!凭了然三十不到的年纪,又只是中大的助教,哪有本事靠一次画展
就筹到那么一大笔医疗费用!……了然地下有知,对你这份情,他会感激的……”
    画展的收入让顾了然在疗养院里又撑了一年多,但他还是走了……碧微突然想起,
这些都应该是另一个人的事!顾了然是那个人最心爱的学生,而那个人在哪儿?
    巧的是,道藩这会儿心里也正想着一个类似的问题;像顾了然、吕斯百,他们都是
悲鸿的学生,为什么感觉上他们跟徐师母反而比较亲?不去想了,天底下有很多事,特
别是牵扯到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事,总是很难用一把尺去量的!
    道藩看了看天色,他扶着碧微的手肘:
    “该回去了!”
    “嗯!”
    碧微又低头看了看那座新坟;再见了!了然!你安息吧。
    悲鸿回国了;他是因为新加坡局势吃紧,随时会被日本人占领,不得不离开。他在
一九四二年一月底经由滇缅公路先到云南,在那儿待了好一阵子,还在昆明开了一个画
展;回到重庆已经是六月底的事,他住进了中国文艺社。
    碧微得到消息;第三天中什,她在磁器口的家里准备了一桌酒菜请悲鸿吃饭,还邀
了几位朋友作陪。为了慎重起见,碧微前一天晚上托人送了张请帖到中国文艺社给悲鸿。
    一起受邀的华林和陈晓南陪着悲鸿赴宴;悲鸿手里提着皮包,还带着一幅画轴,一
路上兴奋极了。
    

    大门打开,只见碧微容光焕发,带着一脸爽朗的笑:
    “欢迎欢迎!……”
    “谢谢!……”
    走在最前面的悲鸿嘴里好象还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碧微已经把目光移到华林
身上:
    “华大哥!爹刚才还在念着你,快请进!”
    “他老人家还好吧?”
    “很好,谢谢!”
    一进到客厅,悲鸿愣住了。他看到正对门口的书架上放着一个玻璃镜框,镜框里的
一张白纸上贴着悲鸿三年前,登在桂林报纸上的那则启事;左下角是碧微写的五个大字:
碧微座右铭。
    悲鸿一脸的尴尬,他朝华林和陈晓南耸耸肩、笑了笑。看到蒋梅笙正在和已经先到
的颜实甫、吕斯百聊天,悲鸿快步上前:
    “爹!您这一向可都好?”
    “欸,还好……请坐!”
    一听到悲鸿的称呼,蒋梅笙的脸垮了下来;几个比较敏感的朋友立刻对看了一眼,
彼此心照不宣。
    悲鸿放下手里的画轴,从皮包裹拿出一张明信片,递给蒋梅笙:
    “这是我在印度替大诗人泰戈尔画的像,他们印成了明信片,送给爹做个纪念!”
    “谢谢你!”
    蒋梅笙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明信片;悲鸿看了看在场的其它人:
    “各位都有份,我大部分的行李托运了,还没送到,等到了再给各位送去。对了!
斯百!你来帮帮忙……”
    悲鸿又拿起那幅画轴,朝四周看了看。
    “就那儿!那儿墙上有块空的地方,碧微!有没有钉子跟铁锤?”
    吕斯百帮着悲鸿把画轴挂在客厅后面小起居室的墙上。画的是几株芭蕉树,旁边的
一片草地上有几只稀稀落落的麻雀在散步;画的裱工很讲究,轴的两端都是白色的玉石。
    “这是我自己非常满意的一幅画,随身带着,为的是要当面送给碧微。”
    看悲鸿满脸得意的模样;碧微笑了笑:
    “恭敬不如从命。你都直接挂在墙上了,我只有收下。谢谢!……欸,各位,请上
桌吧,咱们边吃边聊!”
    在饭厅里坐定之后,悲鸿立刻端着酒杯站起来:
    “碧微!过去我有很多事对不起你,今天当着爹和这几位老朋友的面前,我诚恳地
向你道歉!”
    悲鸿喝了一口酒,两眼望着碧微,像是在听候碧微发落。碧微苦笑了一下:
    “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必提了,不过,你知道我今天请你来的目的吗?”
    悲鸿摇摇头,开始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他缓缓地坐下,紧紧捏着酒杯。碧微收起了
苦笑,换上的是一脸的严肃:
    “我是要当着这么多老朋友面前,跟你办个移交手续。”
    “你说什么?……移交手续?”
    “没错!是移交手续!我把两个孩子移交给你。这也是我把这个场合摆在中什的原
因,因为孩子中什不在家。”
    悲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他的脸色又习惯性地发了青。碧微把语调放慢,但是加
重语气:
    “我已经把孩子带大了,他们现在离开母亲应该没问题了。事实上,前一阵子因为
我上班地点疏迁的缘故,他们还住过学校的宿舍。”
    碧微两眼定定地看着悲鸿;悲鸿把头垂了下来,像是法庭上的被告继续聆听宣判。
    “在座的老朋友都知道,这些年我带他们带得很辛苦。女人家,只能勉强混碗饭吃,
孩子只好也跟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我不可能有什么更好的前途,孩子还是跟着你比较妥
当;因此,我希望你能够同意,让我把孩子移交给你!”
    “这……这叫我说什么呢?我才……刚到两天,我……”
    眼看悲鸿开始结结巴巴的,碧微语调放松了一点:
    “你考虑考虑,待会儿再答复我。现在先吃饭吧,免得这么多人陪着我们挨饿!……
爹!各位!我敬你们一杯,谢谢你们过去帮了我那么多忙,也谢谢你们今天的光临。”
    碧微举起酒杯,一口把酒喝干。整餐饭都吃得蛮安静的,只有偶尔互相敬酒的声音;
悲鸿是主客,他不说话,其它人也跟着沉默。饭局结束前,碧微找了个机会,继续谈那
个“移交手续”的问题:
    “我有几个腹案,你看着办。第一,我们定个时间,孩子由你接走;第二,孩子继
续归我带,但你必须负担他们所有的费用。如果这两个办法你都不接受,那么麻烦你明
天登个报,声明这两个孩子不是你的。就像那回你在桂林登的启事一样!”
    后面这一招确实厉害,那是朝悲鸿狠狠挥了一记重拳。碧微继续把这一招交代清楚:
    “只要你的启事明天见了报,我保证在后天的报纸上也登个启事;我会声明我将替
这两个孩子办手续,让他们改姓蒋!如此一来,我才能名副其实地当他们的家长,名正
言顺地抚养他们。而你……就不再有瓜葛、也不必担心要负什么责任了!你看怎么样?”
    悲鸿完全傻眼了,这根本是一场鸿门宴!颜实甫眼看气氛这么僵,他开始打圆场:
    “再说!再说!……碧微!你让悲鸿多考虑一下,反正也不急着今天!”
    “欸!是啊!慢慢来!慢慢来!”
    其它的人也附和着;碧微没再说话,她进厨房把水果端了出来……
    悲鸿在教育部长朱家骅的帮助之下,由中英庚款拨了一笔经费,成立了以学术研究
为主的“中国美术院”,院址在沙坪坝对岸的盘溪。这一天,碧微和父亲正在磁器口家
里的客厅闲聊,悲鸿突然出现了;他打过招呼,就让碧微带他到后面的房间里。
    “有件事摆在心里很久了,不说出来难过得很。”
    “说吧!我洗耳恭听。”
    碧微语气冷冷的。上回她提出来的要求,悲鸿一直没有答复;看悲鸿今天这开场白,
显然和那件事有关。
    “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这些年来,把你的一颗心整个浇冷了;能不能让它再热起
来,完全在于你……”
    “既然你非常清楚,那么你该知道,我没有心情跟你绕着弯说话;有什么事请你直
接说吧!”
    悲鸿觉得自己反被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他抿着嘴;以碧微这会儿的态度,他不知
道究竟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而碧微真是铁了心了,她作势要往外走:“我爹跟我在谈事情,你要是没有其它的
话,我到前面去了!”
    “你别走!”
    悲鸿显然着急了;碧微停住脚步。
    “过几天我要到广西去了,……临走之前,我想知道……我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可能
再……”
    碧微猜得没错,那天她提出要解决孩子去留的问题,的确将了悲鸿一军;一个多月
过去了,没有任何回音,悲鸿显然在打着算盘。
    碧微忍住想要发作的情绪,她尽量把语气放得婉转些:
    “我住的地方叫磁器口,就拿磁器作比喻吧!就像是一件精致无比的磁器,你把它
打破了,然后你又想修补它;可惜!就算你找来手工再灵巧的师傅,补是补起来了,但
上面的裂痕呢?你是想掩盖住、故意装做看不到,还是根本不在乎那裂痕?”
    悲鸿没答话。
    依悲鸿的个性,他不喜欢把问题想得如此复杂,这一点碧微很了解;何况悲鸿做任
何事,一向只凭自己的感觉。
    但有些关键是碧微必须借着这个比喻说明白的:
    “而且我要告诉你,第一,你不是无心打破它,你是有意摔破它的;第二,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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