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雪情-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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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的下什,蒋梅笙夫妇在房间里睡什觉,棠珍和悲鸿在客厅里聊天;他们
先是漫无边际地聊着,接着话题转到了悲鸿身上。“徐大哥,我听朱大哥说,你是从小
就开始学画的?”
“嗯!是跟我父亲学的。起先他并不赞成,他要我把书读好。后来看我实在是有兴
趣,也……有一点天分,父亲才开始教我。没想到,我真走上了这一条路。”
“朱大哥还说,你前一阵子从宜兴老家不告而别,就是为了到上海来继续学画?”
“这……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真是比女人还多嘴!”
“嗄……”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对女人不尊敬,我的意思是……”
“哦,……没什么!”
其实,棠珍的微微一楞,是因为发觉自己说溜了嘴;那天她是在楼上偷听到他们的
谈话,这总不能让悲鸿知道。而悲鸿则以为是自己出言不逊,当棠珍面批评了“女
人”……两个人心里各有尴尬,反而抵消了,彼此都没法在意了。尴尬过后,棠珍把话
题拉了回来:
“这一大段日子,你只身在外,一定饱受风霜,受了不少委屈?”
“是啊!唉!老实说,在家也有在家的好处!上海虽然大,却是个非常现实、非常
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我的确吃了不少苦,为了填饱肚子,我有时候低声下气得让自己都
觉得窝囊!你相不相信?曾经有好一阵子,我每天只吃两个饭团,中什、晚上一餐一个,
早餐则是免了!……”
悲鸿神情转而黯淡;棠珍则察觉得到自己眼眶里盈着泪水: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不要紧,好歹我是熬过来了!我常想,荒弛一年,也许就得多吃十年的苦;颓废
一时,也许就得付出一辈子的代价!所以,我立下志向,无论如何得下苦功、要苦学,
有朝一日才能在艺术这个领域里出人头地!”
“难怪我爹跟我娘每次提起你,总是夸你有志气、有抱负!”
“哦?先生跟师母常提起我?”
“欸,是啊!……”
说到这儿,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有点尴尬;这回,他们尴尬的背后倒是差不多一样
的原因。悲鸿是在些许的不好意思里,带着某种程度的惊喜;棠珍则是在与有荣焉的窃
喜中,掺杂了几许羞赧。有一会儿的沉默;然后,悲鸿刚才的黯淡神情完全不见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世上还是有不少温暖、好心肠的人……那就是所谓的贵人
吧!”
“哦?你遇见过这种贵人?”
“还不只一个!在家乡学校里教画的时候,有一位对我非常好的同事徐子明,他比
我还先到上海来。我到了以后,他帮了我很多忙,还介绍了商务印书馆的一位黄警寰先
生给我认识。这位黄先生曾经在我潦倒不堪、想要跳黄浦江自杀的时候,把我从江边救
了回来!后来还安排我住在他们宿舍;今年二月,我考取震旦大学,也是他帮我缴的学
费!”
“你……想要自杀过?”
“是啊!真没出息,是不是?事后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是人处在绝境之中,
什么念头都是灰色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有时候我也会苦、也会烦、也会觉得周遭一切都是灰蒙蒙
的,……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认命、就这么向命运投降……”
“看来,你比我要坚强多了。”
“咱们不说这些丧气事!……你刚才说,遇到的贵人不只一个?”
“还有一位,他也姓黄,叫黄震之,是做丝缎生意的;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认
识了他。这位黄先生知道我的遭遇之后,安排我到他开的一家赌场去住;我进震旦,整
个学期的伙食费是他替我缴的!”
“这么巧!原来帮助你念震旦的两位贵人都姓黄!”
“是啊!我进震旦的时候,还不敢跟家里联络,取了个假名字,就叫‘黄扶’,意
思是说,我是让这两位姓黄的贵人给‘扶’起来的!”
“真有趣!”
谈到这儿,棠珍想起一件事。悲鸿原来的名字叫“寿康”,那是在家乡的时候,堂
妹玫君告诉她的。棠珍还想起玫君说的那些个故事、玫君嘴里口口声声说的那个“怪
人”、那个“红蹄子书生”,棠珍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这是“命”
吗?
棠珍不自觉地低下头,朝悲鸿脚上看了一眼;她实在很难想象,白布鞋里穿上红袜
子,会是什幺样的搭配?这跟“画家”、“艺术家”的眼光有关联吗?棠珍不自觉地笑
了笑;然后她听到悲鸿在问:
“你在看什幺?”
棠珍没有回答。
“你在笑什幺?”
棠珍还是没有回答……
徐悲鸿突然回了宜兴一趟;他接到家里通知,妻子病重在床。悲鸿原来还挺犹豫的,
因为他们夫妻之间从来没有过什幺感情。朱了洲知道了,立刻找到悲鸿,扯开了嗓子:
“有没有感情是另一回事!万一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你先前的离家出走,再加
上这次的无动于衷,你想想!别人会怎幺说你?好不容易上回的流言流语冲淡了,你还
想再尝尝是不是?而且,毕竟是夫妻一场,人家也替你生了个孩子!你啊!你会遗憾一
辈子的!”
悲鸿这才决定回去看看。没想到,妻子已经被送到常州医病去了,一来一回得好几
天;悲鸿放不下学业和工作,只好折回上海。没多久,悲鸿得到家里的消息,妻子从常
州回去,拖了没几天就过世了,儿子只好暂时由悲鸿的母亲照顾。悲鸿也着实难过了一
阵子,但他不得不面对吃紧的功课和愈来愈忙的工作。
悲鸿又到蒋家度周末,星期天晚上,朱了洲也来了;蒋师母戴清波少不得又做了一
些好菜,让这两个年轻人打打牙祭。
饭桌上,师母听说了悲鸿家乡的事,又知道悲鸿还是学业工作两头忙,她怜惜地看
着悲鸿:
“……多吃点!瞧你最近瘦的!”
“多谢师母!”
“师母!您放心!悲鸿这一阵子已经多长了不少肉啦!您没看见他三餐不继的那段
日子,那才真叫做皮包骨!是您一顿又一顿,让他养胖的!”
朱了洲边挪揄悲鸿、自己边吃得过瘾;桌上那一大盘红烧肉,约莫有一半进了他的
肚子:
“他这一阵子是忙了些,除了在学校里上课、画画,他在哈同花园那边的差事也更
忙了。对了!悲鸿!给文明戏画布景的事进行得怎幺样了?”
“还算顺利,虽然不是我所愿,但为五斗米折腰嘛!”
“先生!师母!您二位知道悲鸿靠着在哈同花园谋得的半个差事,才能活到今天。
园里的姬总管一直很赏识他,最近,悲鸿除了原来担任的美术设计之外,还给那儿的文
明戏画布景!当然,薪水也多了一些!”
“哦?悲鸿!恭喜啊!怎幺没听你说起?”
“不瞒先生说,才刚开始,还在试验阶段,而且,这幺点小事……”
“还不只这些呢!悲鸿前一阵子还被康有为先生请了去,给康先生的弟子教画,也
替康先生和他的两位公子画像,康先生还抽空教悲鸿国文跟书法呢!”
“嗯,很好!年轻人就是要这样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只要肯努力,不怕吃
苦、不怕挫折,总会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悲鸿!你别辜负了康先生对你的教导,
他老人家可是举国敬佩的大师啊!”
上海有一座“哈同花园”,就在著名的静安寺旁边;是一座设计得具有国际水准的
花园,园主是一位犹太人。哈同花园曾经登报公开征求一幅仓颉的画像;需要有创意,
而且要把传说中仓颉的六只眼睛画进去。徐悲鸿画了一幅应征,他不但被录取,花园总
管姬觉弥还派人把悲鸿接了去;一番深谈之后,聘请悲鸿担任美术设计的工作。
一段时间以后,姬觉弥除了赏识悲鸿的艺术天分,也知道了悲鸿心里的志向,他鼓
励悲鸿进震旦大学攻读法文;而且多给了一份差事,在园里设置的新式舞台演文明戏的
时候,负责舞台设计、画布景。徐悲鸿就是在哈同花园工作的时候,经旁人引荐给康有
为的。
这天晚上,悲鸿没有在蒋家过夜,他跟朱了洲一起离开,哥儿俩说是要好好聊聊。
送走了客人,蒋梅笙夫妇在厅里话家常;棠珍在厨房里洗碗盘,她无意间听见父亲的喟
叹:
“唉!咱们家要是再多一个女儿就好了!”棠珍洗碗的动作停下了,她仔细咀嚼父
亲话里的意思。
然后,她懂了,姊姊出嫁都五年了,棠珍自己也早在四年前跟查家二少爷订了亲;
父亲的意思是,他多希望家里有第三个女儿,于是,就可以把这第三个女儿许配给……
棠珍没再往下想,她知道,尽管父亲并没有第三个女儿,棠珍自己还是绝对没份的;因
为,棠珍早晚是查家的人!一股莫名的感伤又悄悄爬上棠珍心头……
苏州的查家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变动,查紫含和他的弟弟突然转学到了上海;查紫
含进了复旦大学,十二岁的弟弟则跟棠珍的弟弟蒋丹麟在一所小学里同班上课。
查紫含和蒋棠珍订了婚之后,四年来一直没见过面。在那个年代不只是稀松平常,
甚至还有点天经地义;小两口本来就多半是在拜过天地、洞房花烛高高燃起的时候,才
见第一次面的。查紫含这时候已经成年,是不是为了想早些见到未婚妻,没人知道;是
不是因为想接近、巴结未来的岳父,也不得而知。总之,他转到了复旦大学;蒋梅笙正
好教他班上的国文课。
夏天,大学里正准备期考,查家小弟弟到蒋家找蒋丹麟。蒋梅笙在客厅里整理墙上
挂的字画,棠珍在一旁帮忙。玩着玩着,查家小弟弟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蒋梅笙:
“亲家伯伯!我哥哥说,您这次出的试题,可不可以先给他一份?”
“嗯?你说什么?期考试题?……是你哥哥让你来要的?”
“是呀!我哥哥说,他是您未来的女婿,万一考不好,怪丢人的!”
蒋梅笙一下子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居然会有这么
个不正经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蒋梅笙才找到恰当的字眼答复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孩子:
“回去告诉你哥哥,就说我不给!告诉他,我要他自己来拿!只要他敢跟我开口,
我就敢给他!然后,他的考卷一定没分!哼!”
底下本来还有三个字:“没出息”;但女儿在旁边,他没说出口。小家伙倒是挺会
察言观色,知道“亲家伯伯”生气,他一溜烟跑了。棠珍跟父亲一样感到意外,而且心
里的那份难过,比起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默默地走开,上楼去了。一关上房门,
棠珍倒头就哭;又怕父亲听见,用枕头紧紧捂住嘴……
她对这个订了亲四年的未婚夫,彻底地绝望了!果然,查紫含的品行不像当年做媒
的堂姊说的那么好;不但不好,甚至不入格!棠珍想,这就是自己即将依附终身的男人
吗?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死也不要!”
棠珍心里吶喊着……有人轻轻敲着房门:
“棠珍!……棠珍!”
是母亲!戴清波刚从外面回来,听丈夫说起未来女婿不正经、不诚实的念头,立刻
上楼来;她知道女儿听了一定受不了,她要来安慰安慰女儿。棠珍含着眼泪;一打开房
门,就扑到母亲身上……
天底下只有母亲才懂女儿的心事;棠珍把刚才心中曾经吶喊的,大声喊了出来:
“……娘!我不要嫁!……我不要嫁给那个人!……我死也不要!”
母亲眼眶也湿了;她拍着女儿的背,叹口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楼下,楼梯
口,蒋梅笙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徐悲鸿在蒋家出入得更频繁了,跟棠珍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一方面,妻子过世,
他恢复了单身;另一方面,他从朱了洲那儿知道,棠珍虽然订了亲,但对未婚夫很排斥。
因此,悲鸿的顾忌少了些,特别是在先生和师母面前。
但是这个星期一的早晨……
“……悲鸿!谢谢你常来看我们,尤其是棠珍,你常常像长兄一样教导她。可是,
查家托人带音讯来了,说是明年就要来迎娶……”
戴清波正在帮棠珍梳辫子,一旁正津津有味看着的悲鸿,听师母无端地突然冒出这
么几句话,他傻眼了!他不知道师母话里的意思;但他猜想,师母一定是刻意说的。悲
鸿默默坐着,没有搭腔,脸上居然也毫无表情。
棠珍听了母亲的话,尽管心里很不舒服,表面上也只能装着没事,继续让母亲替她
梳辫子。但她知道母亲的用意,而母亲一向是贤慧慈祥得令她不忍有即使是一丝丝的违
拗;棠珍轻轻咬着下嘴唇,拼命忍着……好不容易梳完了头,棠珍站起身,上楼去;她
听见悲鸿告辞,她听见母亲走进厨房、开始忙家务事。
大约才两三分钟吧,楼梯上有脚步声;然后,这脚步声进了棠珍房间,来到她背后。
整个人在那儿已经凝住了好一会儿的棠珍,这才回过头。
“嗄……是你?”
“才走出门,发现一样东西忘了拿……”
第一次,悲鸿拍了拍棠珍肩膀;也是第一次,他用一种非常奇特而柔情的目光望着
棠珍:
“不要难过!答应我,好吗?”
棠珍正需要这般抚慰,但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悲鸿的抚慰;而悲鸿竟然猛地转过
身,走出房门,下楼离去了;留下的是棠珍全然的诧异,和千百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了洲兄,你得帮我!一定得帮我!还有棠珍……”这天晚上,悲鸿约了朱了洲出
来,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完,满脸悲戚地晃着他的肩膀:
“我敢确定,她决不愿嫁给那个姓查的!从她哀怨的眼神里,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替你说了吧!问题是怎么过得了先生跟师母这一关。唉!这就是我一直担心的!记
不记得我警告过你,别去招惹!”
“可是……”
“可是什么?一开始我就发觉你不对劲,你还不肯承认!后来的发展,我可是旁观
者,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你看清楚了,你当然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慢慢酝酿出来的。到真
正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了!更重要的是,我看得出来,她对我也有好感!但又说
不准……”
“这就是最麻烦的一点!如果是你单相思,问题也好解决,如果百分之百确定她对
你也有意思,事情倒也比较好办,至少可以跟她摊开来说,听听她的想法;怕的就是眼
前这样,一切都那么暧昧、那么浑沌不清。”
唉!我该怎么办?记得你问过我,是不是要替她画张像,前一阵子,我凭着印象,
画了一张她的人像素描,但我没有送给她,最近,每天晚上总得看看这张素描,我才能
入睡……”
悲鸿说着说着,声音都有点哽咽;朱了洲没作声,突然,他眼睛一亮:
“快!快回去!把那张素描给我!”
“快呀!快走啊!”
朱了洲一把拽住悲鸿,拉了他就跑……
蒋家客厅里,朱了洲好不容易等先生跟师母都睡了,才把夹在一本书里的那张素描
拿出来。他判断棠珍看了一定会有相当惊讶的反应,于是先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
“嘘……别出声!听我说!这是悲鸿替你画的素描,他是凭着对你深刻的了解,用
了全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