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雪情-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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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提前退伍。住了一段时间,伯阳又离家北上了,到北京找他父亲安排出路。
这一年秋天,榴珍特地到南京来;姊妹俩终于在中山门外的永安公墓选定了地点,
为苦命的母亲迁葬。老夫人新墓碑上的字是道藩题的。
第二年暑假,丽丽考取了金陵女子大学。才上了三个月的课,时局又告吃紧;国共
战争已经打到了首都附近,当局下令疏散南京居民。碧微一时还没有决定去向,她先把
丽丽送到上海寿安家里;过不了几天,丽丽竟然出走了,从下落不明。
一连串的悲欢离合,让碧微应接不暇,也无从适应。她想起当年怀着伯阳,大老远
从法国独自搭船到新加坡找悲鸿;她想起丽丽是在伤了胎盘、极度早产的情形下来到人
间;她想起在战火中、在炸弹下把孩子拉拔大……碧微无奈极了;再一次面对不可知的
未来,她不得不准备应变。
杭州西湖葛岭山麓的一栋屋子里,碧微临窗而坐。从这儿看得到苏堤,那幽美的景
致,总是让碧微暂时忘了外面烧得正凶的战火,忘了自己是在逃难。是啊!又开始逃难
了。在道藩的苦劝之下,碧微带着坤生和同弟从南京而上海、从上海而杭州;一路上没
有遇到太多的麻烦,却仿佛已经嗅得到远处的漫天硝烟。
在杭州已经住了一阵子了。道藩公务在身,在京沪杭三地之间奔波,但今天他说好
了一定要到葛岭来的……
今天是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农历是碧微五十岁的生日!五十岁了!碧微真不
敢相信;但历经了那么多的家事、国事、天下事,自的心境怕不止这个数字了:五
十?……五十!
远远地,那辆熟悉的车子出现在环湖马路上;碧微再也难掩那股兴奋与期盼,她竟
然有点手舞足蹈地迎出门去。直到站在路边才猛然提醒自己:你五十岁了!老了!不该
再蹦蹦跳跳的了。车子停了下来,碧微隐隐约约看见车里还有几个人影。车门开了,碧
微揉眼睛揉了好几次;然后,她扑上前去:
“大姊!”
“道藩非要把我们接来不可!他说是你五十岁生日,我这做姊姊的反倒忘了。”
“大姊!谢谢你来!我……好高兴!”接着下车是两个外甥女,一珊和一瑛;道藩
像是有意躲在车子里,最后一个下来。
“你还是谢谢道藩吧!瞧他多周到!”
大姊刚提醒完,碧微冲上前去;顾不了姊姊和外甥女,她深深地在道藩面颊上印了
一个吻。
这一天晚上,道藩挽着碧微在苏堤上散步;碧微吁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想不通!
比当年逃鬼子的难还想不通!中山先生说我们像一盘散沙,何止是一盘散沙!”
“这就是政治的丑陋!永远斗不完!像这苏堤,当年苏东坡是被贬到这儿当太守、
为了治水才修的堤他可不是为了让后人来这儿欣赏风景、或是吟唱他的诗、他的词;白
堤也一样!政治跟美这个字是永远联不起来的,而且正好是背道而驰!”
“我们不说煞风景的事,道藩!我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像这些年一样,你要引着
我,引着我走出去!”“中央政府早晚要迁走的。可能先到广州,但那儿也不一定靠得
住。雪芬!你得赶紧准备,到台湾去!”“台湾?那是一个孤岛!”
“没错!是个孤岛,但也许我们能从那儿重新站起来!”
台湾,碧微知道,素珊带着丽莲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了那儿;因为素珊的姊夫在台湾
南部的高雄港务局工作。自己也到台湾去?台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碧微心里想着。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五十岁了,是“知天命”的年龄了……
第二十节
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海黔轮”缓缓驶进三面环山的基隆港。
碧微总算挤到了船位,带着史坤生和同弟从上海抵达台湾。和那一年离开南京一样,
船上挤满了乘客;逃难时的情景总是差不多的。甲板上,坤生抬起头望着一片蓝天,那
副憨厚的表情又出现了:
“我就说了嘛……太太心地善良,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你看看!这天空有多亮!
哪像他们说的,什么风浪大,又说什么一年到头都下雨,你看!这还出大太阳呢!”
同弟在一旁拉拉坤生的袖子;因为坤生这会儿大着嗓门,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碧微倒是不很在意,她知道坤生那耿直的个性;而同弟也一样。望着这一对跟了自己二
十多年的忠仆,碧微心里感触蛮多的。
坤生是有理由这么说的。从上海开航之前,就听同船的乘客说,到台湾这一路上的
风浪恐怕不平静;目的地基隆又是个雨港,几乎天天下雨。可是不但一天一夜的航程风
平浪静,这会儿基隆港上空的阳光还挺灿烂的!
“太太!我说的可是实话!这么多年了,您带着我们跑来跑去的,经过那么多的事
情,可是一直都平平安安的;所以我说,是老天爷保佑您这个好人!”
“谢谢你!坤生!这些年你跟同弟一直帮着我,老天爷一旁看着,他要保佑的是你
们!”
坤生那张憨厚的脸有点红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同弟比较机饯:
“太太!我昨天才跟坤生说,是我们有福气跟着您!太太!台北是什的地方啊?听
船上去过那儿的人说,不像重庆那么热闹。要真是这样,您一定会喜欢那儿!”
“是啊!”
跟在身边二十多年,同弟知道碧微向往的是恬静的日子,虽然碧微也喜欢交许多朋
友、也很好客;而同弟会拿台北和重庆比,当然是因为那同样是离乡背井之后的栖息之
地。船就要靠码头了,碧微即将踩上一块新的土地;她不知道那又将是什么样的一段人
生……
台北市温州街靠近罗斯福路的一栋日本式的屋子。碧微一踏进玄关,就有似曾相识
的感觉;她立刻想起那是当年客居东京那半年时光带给她的旧识。
“这是客厅,卧室有三间,都在后面……这一带以前叫做‘锦町’,日本人取的地
名,算是一个高级住宅区。台湾大学就在边上,日据时代叫做‘台北帝大’……”
虞君质是道藩在文化部门的多年同事,热心而能干,很早就到了台湾;这栋屋子就
是碧微趁着虞君质上一次回上海的时候,托他事先物色的。虞君质在基隆码头接了碧微
他们,直接送到了这儿;这会儿正在介绍新居的环境,而坤生和同弟已经开始在打扫整
理了。
“您上回交给我五百块美金,顶下这栋屋子、加上修理费,总共是四百二十块,剩
下的在这儿……”
虞君质掏出一个纸袋,里面是一张清单,还有五百多万台币。五百多万这个数字能
让人吓一跳;但根据道藩事前打听到的币值和行情,当时三百块美金可以换到两千万台
币,存在银行里,按月领的利息足够生活上的开销。碧微身上还带着五百块美金,过日
子暂时是不成问题了。
“谢谢你啊,君质!难得你这么细心!”
“哪儿的话!应该的!那我先走了,办公室里还有事情。”
“谢谢你!”
碧微送虞君质到大门口;下玄关的时候,她想起住日本房子得养成的一个习惯,那
就是进进出出要脱鞋穿鞋。这倒还好;可是榻榻米上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盘地而坐的方
式是碧微无法忍受的,她得趁早买些桌子椅子、甚至床铺什么的拉开客厅后面的那扇木
板门,碧微看到了小小的后院,亚热带的花草树木对碧微来说是陌生的;推开后院的门,
她看到了一片稻田。稻子都开始结穗了,黄橙橙的,在阳光下显得挺亮丽;是另一种妩
媚,朴实的妩媚。
碧微觉得,才第一天,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新家,喜欢这个新的地方。
道藩是在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沦陷的同一天下什,从广州搭飞机抵达台北的;历劫
之后的重逢,让人格外体会到“恍若隔世”四个字一点也不矫情。
温州街这栋日本式的屋子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整理布置,已然温馨可爱;碧微最得意
的是饭厅里的那张餐桌和几把椅子,她和道藩不需要坐在地上吃饭。客厅后面的走道上
放着两张藤椅,一只搁脚凳上摆的是一个盘子,上面有水果、茶,这些都是同弟趁碧微
和道藩用餐时候布置的。碧微把走廊上的灯熄了,让月光洒在四周;道藩深情地望着碧
微,眉角却有着些微的抽动。凭着那份相知,碧微投过去一个母性的慈爱眼神:
“如果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
“我是说真的!你苦、你累、你伤心,我都知道!道藩!哭吧!把你心里的那股闷
气和委屈都哭出来!”
“我是想哭!但想想今天晚上的上海,该有多少人比我更想哭!”
碧微沉默了;上海,那颗东方明珠,碧微在那儿有过多少段不同的人生!
道藩说,今天晚上的上海有多少人比他更想哭,那是指没能赶得及离开的人;而那
里面有碧微的姊姊、姊夫,以及那么多个外甥女和外甥,除了先前到马来亚槟榔屿去的
程一昌之外……
碧微回味着坤生那天说的话;这些年来,东奔西躲地到了那么多个地方,自己是蛮
幸运的。
“你已经尽力了,还有许多人也一样,你们都尽力了!……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在信
上跟你谈到有关宿命的那些话?”
“记得!你说,你绝不是个宿命论者,凡事你宁愿相信自己,所以我觉得你比我坚
强!”
碧微没有理会道藩的恭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错!我宁愿相信自己,进一步说,就算世间有些事是自己莫可奈的,也要凭着
良心问一问自己,在莫可奈何之前,我们尽了力没有。剩下的,姑且算是命运吧!”
“剩下的归诸于命运?……这是你新的体悟?”
“嗯,在这许多的曲曲折折之后……”
道藩想着这“曲曲折折”四个字。跟碧微比起来,自己在感情上也许没那么曲折;
但他也有必须面对的事,而且是必须立刻面对的事。碧微像是一眼看穿了道藩心里想的:
“你什么时候到高雄去?”
“过两天吧!我得喘口气,让我把这儿的事情先整理一下。”
碧微知道,其实道藩要整理的是他的思绪;换句话说,在去高雄看素珊和丽莲之前,
道藩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无论是事情还是跟事情有关的人。
“不要拖太久,你到了台北的消息,这会儿恐怕都已经传到高雄了……”
“我知道!而且,离开广州之前接到她的一封信,他们全家都担心台湾也守不住,
已经另有打算……他姊夫已经在澳洲申请到一份工作!”
“哦?”
碧微愣住了,这个消息代表什么?全家要到澳洲去?那么素珊和丽莲呢?不管素珊
和丽莲去或不去,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局面?碧微这时候想到了自己。道藩需要整
理思绪,难道自己不需要?道藩得做好心理准备,难道自己就什么都不去想、等着听天
由命?不行!自己刚刚才说过的,她不那么无条件地宿命……
原来就得面对一些事……还有一些人;如今加上这个消息,要面对的自然就更多了。
皎洁的月光依旧洒着;茶凉了,碧微拿起茶壶,起身进了厨房。
高雄港务局一栋宿舍的客厅里,道藩帮着素珊把一个装得满满的皮箱用力合上,锁
好之后,又用一条粗棉绳在外面绑紧;试了一试,应该够结实的了。这是素珊和丽莲五
个皮箱中的最后一个,也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是几件手提行李。
“其它的我们自己来,你休息一下。丽莲!你也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
“好的,妈妈!爸爸晚安!”
“晚安!”
看着丽莲进去,道藩意识到自己道晚安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这两天陪着这个唯一
的女儿,心里总是酸酸的。是战乱使自己疏远了这个唯一的女儿吗?道藩心里明白,绝
不止是战乱,还有别的原因……素珊站起身,走到外面的小院子里;道藩不由自主地跟
了出去。
“谢谢你特地来送我们。”
“别这么说!你知道我心里有的只是无尽的歉意……”
“都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两个字干嘛?”“不!我是真的要说抱歉!也感激你一直
体谅我。”
“不体谅行吗?嫁到中国来之前,我就有了心理准备。故乡离得那么远,就算再怎
么委屈,也得学学你们中国的女人,逆来顺受……”
“不要这样挖苦我!”
“到这个时候我还会挖苦你?你想错了!我是真心要做个中国妻子。那一次你请谢
先生到我家里提亲,我母亲就问过我,她问我对中国人了解多少;我说,了解得不多,
但我愿意多了解,我也愿意多学。这些年……”
“我知道你这些年的努力和……牺牲,朋友都说你除了外表是西方人,其它的都早
已经是道地的中国女人。”
“谢谢你的夸奖,能够得到自己丈夫的肯定,应该要算是非常大的光荣,这不也是
中国女人的想法吗?”
道藩无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
“打算在那儿住多久?”
“再说吧!听说那边就像是你们所说的世外桃源,而且,往后的日子里,我恐怕做
任何决定都要先从丽莲的角度去考虑了。……你想她在我身边还会有几年?她十六岁了
呀!”
道藩又无言了;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挤出几句生硬的话:
“我会找机会去看你们,有任何需要我做的事,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嗯!”
素珊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悲凄。
成都路边上有一条巷子,巷子很短,几乎站在巷口就可以看到里面的西门市场;虽
然这已经是下什,但还是人来人往的。几辆三轮人力板车停在市场外面,有些摊贩已经
开始收了;摊贩的主人把没卖完的果菜搬上板车,嘴角挂着笑容,应该又是丰收的一天。
碧微走了进去,看见有一些摊子还在营业;每个老板都向她招呼:
“太太!鱼很新鲜呶!没有剩下几尾啦!算你卡便宜啦!”
“太太!小白菜!南部运来的!包你好吃……”
闽南话夹杂着台湾腔很重的国语,一个个都笑玻Р'的;碧微也朝他们笑着。她发现
本地同胞都亲切热情,挺像当年刚到重庆时候的感觉。碧微是刚看完电影,顺便弯了进
来;但她也没有空着手出去,台湾的香蕉真好吃,家里好象还有,但她又买了一串。出
了西门市场,碧微越过铁路,朝中山堂走去,她要去看一个画展。
画展会场的入口处,碧微俯下身,在签名簿上签了名;签名桌后面的服务小姐拿了
几张资料给她:
“欢迎光临!请指教!”
“谢谢!”
碧微笑着抬起头;转身正要走进会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徐师母!”
碧微愣住了;是她!孙韵君!碧微记得听人说起过,她也来了台湾。
“你……”
“徐师母,我是孙韵君。”
“我知道……我看出是你。”
“徐师母,这些年您都好吗?”
“还好!你呢?听说你在师大教书?”
“是的!……徐师母,当年……”
“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提它了!我跟徐先生也早就分手了!”
“我……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