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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层云万里(千山暮雪下部)-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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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顾惜朝!”铁手唤得有些不甘,更满含忧戚。
他很想从那张隐隐傲岸与微微阴寒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他看不出。
顾惜朝的脚步只稍微顿了一顿,好象有些迟疑地侧了侧首。
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看见他眼中飘忽的暗影,和着长睫上微沾的冰凉细雨,艳煞而清冽,带三分神伤,三分清悒,终酿就这满目的黯然销魂。
铁手的语调忽地就涩了:“你……要去哪里?”
顾惜朝仰首,迎向庐外斜风细雨:“来处来,去处去。”
铁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王小石也低头不语。
他们大家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之间相交的好处和坏处都一样,就是有些话不用、也无法说得太清楚。
从收到顾惜朝飞鹰传书,赶赴渡口茶庐,他们只用了三柱香的功夫。如今方应看已退,他们想要的答案却仍然没有。
三人静静地站立着,只有那么一瞬,却又像千百年那么长久。
这一刻,他们都没有说话,可心里却都在同时想着一个人。
一个眼神亮得像星子,笑起来有两个深深酒窝的人。
一个痴情、重情、深情,仁义、侠义、大义的人。
一个就算见不到,却只要想起来就会令人无端觉得温暖安定的人。

顾惜朝一掀衫摆,终于提步踏出了门口。
负手,踏雨而去。
“战乱已起,百姓荼毒,顾兄一身济世之才,难道甘心空负流水?!”
——这句话是王小石喊出来的,似乎也并不介意那个越走越远的青衣书生有没有听到。
“天下人的生死,与我何干。”顾惜朝像是听到了,却更像在自言自语,曼然前行间,口中忽然半吟半唱起一段词来:
“不随波逐流,惟有遗世独立,不攀龙附凤,惟有落泊江湖;
不顿识时务,惟有被贬被逐,不循规蹈矩,惟有被杀被害! 
羁旅行役,天地飘泊,容身何处?!
除呼酒买醉,燕丘狂饮,长歌当哭,又有何奈?!
但心念天下,枉思兴废,哀惜苍生,又有何力?!
终破庐栖身,荒山埋骨,饮恨余生,又有何为?!
纵名满天下,万人景仰,炳照千秋,又有何用?!
惜生不逢时,壮志未酬,死后哀荣,身后虚名,又有何补……”

此曲由他唱来,前半尽显激越愤懑,越往后越见凄厉难奈,直听得铁手与王小石二人心寒如铁,却又令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已经败了、死了的人。
“他有时候真的很像白二哥。”王小石忍不住低低说了一句。
铁手一怔,转而认真地接道:“幸好,只是像而已。”
王小石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总有这样一些人,生来就注定了要互相牵扯,生死不休,谁也离不了谁,可命运却只能让其中的一人活下去,不问理由。”
铁手心里漾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似乎激起了很多感触:“如果是这样,谁生谁死天定倒罢了,若是要他们自己去选,他们又当如何?”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无情,和无情房里经年放着的那一柄精致的旧白裱纸灯笼——
一盏在他印象中本非大师兄所有,可自多年前那个皇宫御花园大宴群臣的雪夜提回,便再未离无情左右的宫灯。
铁手的心没由来地抽了一抽。
他不知道,王小石此刻也正想着两个人,两个曾是他最最亲密,曾一起经过狂风暴雨的并肩战斗,却在一座金风细雨的楼里,于一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齐齐死去的人。
本应同生共死,可偏偏生或不能同,死亦难与共的一些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们几乎是同时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一起抬起了头。
雨帘渐密,终将那道模糊的青色背影和吟唱一同掩埋了……

同样的叹息声,一柱香的功夫过后,便出现在诸葛神侯府中。
六扇门自有一套他们传递消息的办法。
铁手人还没有回来,方才黄河渡口发生的事情已传了回来。
诸葛正我的这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多少种意味,大概只有他自己才心知肚明。
满室皆寂。
冷血和追命左右而立,俱是面色森严。
他们的心,均一如那黄河上的逆水飞舟,乱云横渡,破风千里,奔腾冲击,起伏激越。
他们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他们的授业恩师身上,那是无言的询问——该怎么办?
此刻,正值金军围汴,以耶律蜡丸密书之事为名,宣布赵桓叛盟毁约罪状,宋少帝请为伯侄国,效质纳地,日曾岁币请和,而金人不为所动,誓下东京。
神通侯方应看内勾外结,为一己霸业趁火打劫,巧言惑君,受封为京师勤王兵马大元帅,并一举取得了京城十二支禁军的指挥权。
钦宗一心降敌,朝内主战派忠臣良将或被贬斥,或为方应看等暗中谋害,诸葛神侯与舒无戏等老臣苦苦支撑,惜之大厦将倾,狂谰难挽。
想到此处,追命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世叔,今主昏庸,立意降敌,万民泣血,国将不国,大好江山即将沦入金虏之手——事到如今,咱们干脆……”
诸葛先生摇了摇头:“尚不可!”
追命顿足道:“世叔!”
冷血按住他的手,凝声道:“三师兄,世叔所虑甚是。眼前局势,万不可内乱,万不可乱军心!”
追命郁郁地地“唉”了一声,转过身,重重地坐下了。
冷血转而向诸葛先生道:“如今敌军压城,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进攻。方应看再无挟制,其心昭昭。城中金风细雨楼等武林白道义士虽有心抗敌,但终究力有不逮,伤亡甚众。如今大师兄杳无音训,戚少商生死未知,顾惜朝来意不明——咱们该做何打算?”
诸葛正我抚了抚胡须,阖目道:“方应看勾结金人,步步为营,图谋至今,无非是要等城破国亡之日演一出逼宫换位的好戏,一来可以振兴汉室为名,二来可挟赵室皇族为质,号召集结天下勤王兵马,败金寇以据河东,退可效曹孟德,进可为李世民,届时宗室暗弱,将无人能与之抗衡。”
追命忍不住插道:“既是如此,咱们不如抢先一步。信王年轻英明,何不——”
“休得胡言!”
——诸葛正我截住他的话,深深望了他一眼,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身为宋室臣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还是休再提了。更兼且,在此要紧关头改天换日,城中必乱,届时三军无主,汴京立破!”
追命一怔,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诸葛先生回转身子,沉郁冷凝的目光在两个心爱的弟子脸上来回逡巡:“不求事遂心愿,只须拼尽全力——有此一念足矣!忠义之说,但求无愧于心四字而已。”
“啪”的一声,他扬手掷笔于案,起身踱至窗前,伸长手臂推开了窗棂,任由疯狂肆虐的寒风卷起衣袍,猎猎狂舞。
如果这时候无情在场,一定会发现他这个小小的细节:
那有些不由控制的微微轻颤的嘴角,在残忍地昭示着一个身为朝中砥柱、天下栋梁的老人,那廉颇老矣的衰颓与落寞。
可惜无情不在。
所以诸葛先生没有教自己的弟子看见他脸上的焦灼与哀绝。
他脸色深沉,眸中两点火焰将尽未尽,明明似灭,仿佛已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血戮厮杀、火光劫掠……

十日后,宋钦宗听信当朝宰相何卓所荐所谓道门高人郭京之言,对其可“撒豆成兵、剪纸成阵”的“六甲大法”深信不疑。
赵桓一意孤行,诸葛正我等劝谏不果,郭京即召精壮男子7779人,施之咒语,称可将血肉之躯化刀枪不入之体,奉圣命出城迎战金军。此人撤下城门守军,由大启宣化门出战,大开城门与金军相遇,一触之下即溃不成军,金军迅速攀城,破城门而入,分四面鼓噪而进,宋军逾壕,虏二百余骑突之,冲断前军,一扫而尽。居后者尽堕护龙河。吊桥已为积尸所压,不可持矣。蹂践殆尽,哀号之声所不忍闻。
郭京率领残部,缒城而下,狼狈南逃。
北宋东京霎时陷落。
时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
在攻下开封外城后,金军将帅并未立即攻破内城,只占领外城四壁,并假意宣布议和退兵。
一夜雨雪交加,天阴若沉。
瓦肆巷口。
人踪寂灭,破败凋敝的小小酒肆在细细风雪中摇摇欲坠,似乎风吹就散。
在这样一个国破家亡的时候,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清晨,还会有什么人有心情来喝酒呢?
这里曾是繁华边界,总是格外清幽冷寂。
这样死寂苦寒的清晨,也适合用来等人。
或是杀人。
巷尾尽头,急促的马蹄声如滚落的雷点,踏破了拂晓晨光。
四五骑人马渐渐乍现在风雪中。
当头的一个手执长枪的汉子,赫然便是连云寨代当家穆鸠平。紧随其后的一匹黑马上横剑当胸的年轻汉子,竟是久未在汴京出现的金风细雨楼重将孙鱼。旁行的一匹马上,却是并载着两个绯巾蒙面的女子,一个看身形娇俏玲珑,紧紧护持着另一个趴于马背上的同伴,后面两骑仍是同等装束的女子。
走得近了,方才看清他们满面焦灼,一身征尘,衣盔零乱,泛着隐隐血迹,趴在马背上的女子看不清面目,狂风乍卷的绯巾下,隐约是煞白得可怕的脸色,胸前却赫赫然一片血迹斑斑,直染得白马黄鞍之上也一片殷红。
他们在赶路。赶得很急。
可到了巷口这个小酒肆的时候,他们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一顶不怎么起眼的软轿,不怎么着意的拦在中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轿子不大,却甚是华贵,没有轿夫,没有随从,甚至不知道轿里有没有人。
雪白的锦缎轿面应风起伏,轿帘却纹丝不动。
这顶轿,小得有些柔弱,白得有些凄清。
可它就那么挡在那里,令迎面策马狂奔而来的人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压逼与森寒。
似乎无论面对什么,它都将岿然自在,不动如山。

【元宝】【戚顾】层云万里…(三十三)'四千里路云和月~偶回来了!文也该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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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回来了,咱们文里的主人公当然也该陆续都回来了哦~
见到了想见的人,吼吼,心愿顺遂,可以发奋填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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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这是无情的轿子,却经过了改装——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
轿子里的人不是无情——所有的人也都感觉出来了。
无情的轿子在这里,那无情的人又在何处?
这顶属于他的轿子里,坐着的又是谁?
他们胯下彪悍的战马,竟也似为那软轿内无声无息蔓延而出的凌厉寒意慑住,任凭怎么驱使,都不肯再拔蹄向前了。
第一个发作的是穆鸠平。
他急,他怒,他大喝了一声“让开”,狠狠地在马腹上一夹,就准备挺枪直上,铲翻那顶莫名其妙的轿子。
“回来!”喝停他的是一个女子。
一个方才一直趴在马背上,看起来身负重伤的女子。
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强撑起了身体,虚弱至极的声音听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冷冽和不容违抗的坚毅。
绯红面巾在她扬首间不觉意地滑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惨白得叫人震怖、美得令人窒息的脸。
郁沉沉的雨雪,似乎也突然为这张人间绝色的容颜亮了一亮。
这样的美,不为岁月所摧,不被战火杀戮所污的美。
属于武林第一美人,息大娘的美。
紧紧扶住她的楚楚惊痛地叫了一声:“城主!”
穆鸠平勒停马蹄,慌乱地回头,便瞧见息红泪如一朵折断的风花,摇摇飘落着倒在楚楚肩头,一双强睁着的黑漆漆的明眸却仍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血染重衫处,胸前半截连钩狼牙断箭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自昨日金军攻城始,京师内各路民间抗金义士纷起顽抗护国,毁诺城和连云寨也加入了这股力量,历经一日一夜的浴血战斗,无数大宋英雄儿女不顾生死、血染疆场。
息红泪和唐晚词、秦晚晴带领碎云渊姐妹拼死杀敌,唐二娘以身殉国,秦三娘在乱军中失散,她自己也被流矢射中了要害,被穆鸠平和孙雨带人在尸积如山的城下发现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轿帘轻轻掀开了。
一个暖带轻裘、发束明珠,白衣白袍的贵介公子弯身跨了出来,斯文淡定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他含笑施礼,谦恭儒雅,却让人无端觉得那一身王者霸气不怒自威,锋芒可胜日月——
他本来就是个真正的少年王侯,是京城里最年轻,却最有权力的贵胄公子。
现在,他更一手操控着朝堂的大局,左右着天下的命运。
可他偏偏有这么一张好看得要人命的脸。
如果他一心要讨什么人欢喜,就绝对能讨好得了——
至少现在,那两个毁诺城的仙子就因他这温柔垂首的一笑而有刹那的不能自已。
但穆鸠平没有给方应看继续用杀死人的笑容蛊惑人间的机会,他向来对那些长得过于漂亮,甚至颠倒众生的男子没有好感,所以他开口就骂:“此真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小混蛋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此刻我没功夫要你的狗命,快快给爷爷让路!否则爷爷我一枪戳下你那对贼溜溜乱转的招子来!”
“我不姓小,我姓方,名应看,号拾舟。”方应看歪头,微笑,答了穆鸠平一句。
此刻,他眉宇间的雅傲冰寒,再不隐藏。
他的目光转到息红泪身上,露出痛惜的表情,啧啧地摇了摇头:“唉,战乱无情,刀枪无眼,红消香断有谁怜!?卿本佳人,奈何为寇?”
“呔!”孙鱼忍不住怒喝道:“姓方的,到底谁才是寇,你自己清楚!”
“我只知自古成王败寇,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方应看正色道。
楚楚愤怒地叫道:“如今金兵已攻下外城,你身为大宋子民,身受皇命诰封,不去领兵抗敌倒也罢了,竟然还勾结金狗打压抗金义军,到底居心何在?!”
方应看双眼一翻:“是么?抗金义军在下可是没瞧见,倒只看见几个谋逆造反的乱党。”
孙鱼闻言,怒极反笑,高声道:“好,既这样,今天咱们几个乱党就先替皇帝清君侧,斫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方应看嘴角一撇,双手一摊,耸眉道:“请。”
一直没再出声的息红泪艰难地说道:“你左不过……是想……要我们的命……何须多言,只管……动手……便是。”
方应看深表赞同地点头道:“正是。”
他又转了转眼珠,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你现在临死之前心里想着的人,是谁?”
息红泪眸色一动,似乎被一根针扎中了心脏,失血苍白的面上,两酡异样可怖的潮红愈见深泽,使她更显得异常的明艳起来。
方应看没有等她答话,微微一笑:“是谁呢?是你的丈夫、赫连府少将军赫连春水,还是你的旧情人、九现神龙戚少商?”

息红泪突然失了神。
是啊,这一刻,自己到底,在思念着谁呢?
江畔谁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依然记得那些个月夜,那些个心语;他的碧剑,他的银枪;他的情喜,和他的心碎——
思君如明月……
思君……
明月……
江水涛涛。
何年初照?……
息红泪闭上了眼睛,方应看的话语在她耳边清晰地继续:“可惜,赫连公子带部北上抗敌,生死未卜;戚大当家弃佳人而去,大概也凶多吉少,这个时候,还有谁能陪在大娘身边呢……”
他说得很是动情,很是哀婉,似乎真心真意地为息红泪扼腕痛惜。
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退后了一步,谦和地拱了拱手:
“我动手了。”他说。
然后他就真的动手了。
慢慢地出手。
两只手。
左手拳,右手掌。
不是神枪,也不是血剑,更不是他惯用的血河神指,令息红泪身侧左右戒备防范的孙鱼和穆鸠平大大的愕了一愕。
他们没见过方应看这样的出招。
但他们却见过这两个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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