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选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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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
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
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
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
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
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
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
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
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
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
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
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
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
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
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
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
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
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
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
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
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
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
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
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
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
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
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
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
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
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
发白了:
‘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
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
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
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
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
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
轻轻折拢,象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
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
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
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
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
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
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
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
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
么,有一霎他象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
屋子。”
C 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
久:我望着她的剪景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
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象是要
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
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
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
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
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
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
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
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
使我伤痛欲绝了。
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
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
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
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于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
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
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
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
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
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
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
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
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
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
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
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
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
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
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
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
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
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
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
我,竟不再觉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
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
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
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
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
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歧散乱,
正象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恹恹,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
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脸孔,它们比起那张象是高空
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部象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
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当我一边
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
我心上浮升,恰象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
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
—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轻轻叹息了
一声,或竟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
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
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
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
“就这样,我得到了脱身之计,立刻不再迟延,匆匆赶回自己的旅馆。
我走进屋子四顾寂寥,空虚凄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同时焦灼地感到急
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见到就要与我永别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枉费心力地打开橱柜,换了衣服和腰带,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回,看看自
己的装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
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我飞
奔下楼找到管门的人,告诉他我要搭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必须赶快准备:
我打铃唤来使女,让她帮我收拾行李——时间确是很紧迫了。我们象上阵似
地慌慌忙忙,将衣裳杂物胡乱塞进皮箱,这当儿,我暗自梦想着怎样给他一
场惊喜:我将他送上火车,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当他伸出手
来跟我握别,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车去,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
——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着这些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阵欢
快兴奋的晕眩,好几次一边拿着衣裳扔进皮箱,一边失声大笑,弄得那位使
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神经错乱了。脚夫进来搬取行李,我瞪
眼望着,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心里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
切。
“时间很紧迫,我估计已经是七点钟了,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要开车了。
是的,我安慰着自己说,我现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陪着他一
同走,不论多久多远,完全听凭于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帐房结
算账目。旅馆经理将钱找还给我,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
轻轻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刚才假称身体不爽,她
放心不下,特意前来探望。我觉得眼前发黑了。我这时不需要她来看我,每
一秒钟的耽搁都意味着无法弥补的损失,可是,又不得不顾及礼貌,至少得
要站着跟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她劝我说,‘你准是发热了。’倒也
可能真是这样,因为,我的脉搏急促,两边太阳穴不住地跳动象是擂鼓,一
阵阵只感到眼前青影乱晃,仿佛就要晕倒。
可是,我竭力撑持着表示感谢,实际上每一句话都使我焦灼如焚,她
的关心来得不是时候,我真想一脚踢开她。这位不速之客偏偏恋恋不舍一再
纠缠,她掏出古龙香水,还硬要亲手替我抹揉太阳穴:我却在计算着每一分
钟,急切地挂念着那个人,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好摆脱这种教人受罪的体
贴,我越是焦急不宁,却越是使她担心,到后来她差不多想要将我拖进屋子
逼上床去了。忽然——她还在左说右劝——,我望了一眼前厅里的挂钟:只
差两份钟就到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走。马上,我象是无意
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开了我的表姊:‘再见,我非走不
可!’我毫不理会她当时的惊愕,对那些大为诧异的旅馆侍役也不看一眼,
一气冲出门外来到街上,径直赶往车站。脚夫还在车站外面守着行李等候,
我远远里望见他慌张地向我打着手势,便知道时间已经到了,我不顾命地奔
向栅栏口,守栅栏的却不放我过去:我忘了买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请求破
例通融,不料,火车蠕蠕开动了:我全身抖索,隔着栅栏张望,只盼着还能
从一个车窗口再见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视、一次挥手,可是,火车渐渐
加快,我再也无法认出那张脸来了,一节节车厢飞驰而逝,一分钟后已经不
见踪影。
只留下冉冉浓烟,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缓缓升腾。
“我站在那儿大概已经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脚夫准是叫了几
遍不见我答应,才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将
行李运回旅馆。我想了一分钟,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仓猝、那么可
笑,不能够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儿去,永远不再回去,我这时真
是万般孤寂满心烦乱,只好命令脚夫,教他将行李送到保管处暂时寄存。后
来,在车站的大厅里,在阵阵喧噪和往来不停的人群里,我才尽力思索,希
望能清楚地考虑一番,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脱出愤恨懊丧、苦痛失望的重
压。因为——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
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象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
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已,令我伤痛至
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
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
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
这以前或以后,不曾象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骇愕满腔怨忿,茫然不
知所措。我原已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
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
头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作的事只能说是完全失去知觉以后的举动,不可能再有别
的解释。那简直是发了痴,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几乎羞于叙述,——可是,
我对自己、对您曾经有过诺言,要作到无所隐瞒。我那时。。重新开始寻找
他。。我寻索旧迹。
想追回与他同处时的每一瞬间。。我昨天与他一同逗留过的每一处所
都在有力地吸引着我,我要去到临街的花园,看一看我将他从上面拖起来的
那张长椅,我想去那初见他的赌馆,甚至也想上那个下等旅店去一次,只为
了。。只为了追怀往事。我还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辆马车,沿着海岸再循旧
路,重温一遍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智昏乱了,竟这么
无聊、这么幼稚。可是,您试想想,那许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来,简直疾如
电闪——我来不及再有别的感觉,只能象是猛受重击昏迷不醒了。现在却又
过于急遽地从昏迷中觉醒过来,我记忆犹新,还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领略一
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
骗,——
的确: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