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沉沦-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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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隔两三天就会从夏韦尔寄来一封或长或短的信,像是倾述心中痛苦的日记。他没有勇气把它们退回去,这些信使他柔弱的心渐渐更加感动,而他的心之所以软,只是出于怜悯,并不是出于情爱,只是为了一个因他而受苦的伙伴,不是为了一个情人。
这一天她写道,曾是她过去幸福生活的见证的邻居搬家了,带走了她那么多的回忆。现在她所有的,能使她追忆那种快乐的事物,就只有那些家具,小屋的墙,女仆和可怜的小野人。
另一天她写道,当一缕惨淡的阳光照进窗来的时候,她快活地醒来,坚信:今天他一定会来!……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只是这么想……她立即动手收拾房间,把自己打扮得很妩媚,穿上节日的衣裙,头发梳成他喜爱的样子;然后,直到黄昏,直到最后一缕光线也消逝了,她都站在客厅的窗前数着火车,听着看林人从石径传来的脚步声……她一定是疯了!
有时她的信只有短短一行:“下雨了,天昏地暗……我孤身一人,在为你哭泣……” 再不就仅仅把一朵可怜的小花装在信封里,小花湿透了,被霜打过,僵硬干枯,是他们的小花园里的最后一朵花。这朵小花从雪堆中摘下,比任何哀怨的话语都更有力地述说着冬天、孤寂和遗弃;他仿佛又看见在小路尽头,一个女人的裙子在花台上拂扫着,裙边都打湿了,孤苦凄凉地来回徘徊着。
他一边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一边给她写信。他故意把信写得务实而枯燥,但从中不难看出在他聪明冷静的建议后面心情并不平静。他建议她把约瑟夫从寄宿学校领回来,把他留在家里替她解解闷。但芳妮拒绝了。让小孩子也为她的悲哀与失望而苦恼有什么好处呢?他礼拜天回来已经够她受的了,小家伙从这只椅子爬到那只椅子,从客厅逛到花园,猜想大概是有什么大不幸降临了,家里很是凄惨,自从她哭着告诉他爸爸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后,他就再也不敢打听“让爸爸”的消息了:
“那么,我的爸爸们全都走了!”
被遗弃的小家伙的这句话沉沉地压在让的心上。后来,想着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夏韦尔他越来越觉得于心不忍,于是他建议她回巴黎,参加些社交活动。芳妮对于男人和分手已经有了许多悲哀的经验,她觉得这种提议不过是一种可怕的自私,他想让她对什么人一见钟情,从而彻底摆脱她,她很熟悉这种伎俩,在信中她激动地写道:
“许久以前我就曾对你说过……不管怎样,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是爱你忠实于你的妻子。我们的小屋把我同你连在一起,我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它。……我去巴黎做什么呢? 我厌恶我过去的种种,它使你抛弃了我;再说,想想你会让我们面临的处境吧……你以为你的心会十分坚硬吗?来吧,狠心的人,一次,就一次……”
他没有去。不过,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他正独自在家工作,突然听见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声。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听出是她,像以前一样她上来得很快,害怕在楼下碰见什么人阻挡,她是一气跑上楼梯的,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踩着地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隔着门听见她的喘息声:
“让,你在吗?……”
噢!这谦卑嘶哑的声音……她又叫了一声,声音还是那么低:“让!……”随后是一声悲恸的长叹,信的窸窣声,告别的飞吻。
当她徐徐地,一级一级地,像是等着被呼唤回来一样地下了楼梯以后,让立即把那信拾起拆开了。这天早上人们在患儿救济所埋葬了小奥斯科纳。她是同奥斯科纳老爹和夏韦尔的其他几个人一起来的,忍不住要来看看他或是留下这张事先写好的便条。“……我对你说过!……如果我住在巴黎的话,我会整天赖在你的楼梯上不走……再见,亲爱的,我回我们的家去了……”
读着信,他已泪眼朦胧。他回想起在拉卡德街发生的相同的一幕,被关在门外的痛苦的情人,从门下塞进来的信,芳妮冷漠地大笑。这么说她爱他甚过他爱伊琳娜! 也许是男人因为比女人更多关注职业与生活上的冲突竞争,不能像她们那样执著于爱情,除了占据她们整个身心的恋情之外,她们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这种折磨,这种令他痛苦的怜悯,只有在伊琳娜身边才能忘却。只有在她面前他的痛苦才不会来袭击他,而是消融在她温柔的蓝色眼波里。他只觉得疲惫不堪,真想把头倚在她的肩上,在她的庇护下,不说,也不动。
“你怎么啦?”她问他……“你不快乐吗?”
是的,他很快乐。但是为什么他的快乐中包含着许多悲伤和哭泣呢?有时他很想告诉她一切,像告诉一个可以了解他的悲苦的友人一样;可怜的傻子,他没想到这种信赖在彼此还不深知的心中将引起怎样的不快,会给心心相印的爱情造成怎样无法弥补的创伤。啊!他要是能带着她远走高飞就好了!他觉得这样他就能抛开所有烦恼。但老布其勒一点儿也不愿把议定的婚期提前:“我老了,我身体不好……以后我将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了,别剥夺我这最后的几天时间。”
婚礼将在城堡里举行,这样可怜的妈妈就不必走动了。她每礼拜要给她未来的儿媳寄来一封情深意厚的信,由她口授,狄沃娜或贝达妮小姐妹中的一个执笔。同伊琳娜谈起他的家人,在旺多姆广场回忆城堡,这对让是一种温馨的快乐,他一切的爱心都集中在亲爱的未婚妻和家人身上了。
只是看着她对一些自己已经不感兴趣的事情,对自己已经视为平常的婚姻生活的乐趣有着孩子般的憧憬,让惊恐地发现自己与她比起来竟是如此苍老和疲惫。一天晚上,他正在核对必须带往领事馆的东西——家具、某些布料,并开列单子,写着写着,他停下笔来犹豫着,他又回想起在阿姆斯特丹街的旧居,并且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回想起在那个女人身边,他的家庭生活的快乐已被他在与另一个女人五年的共同生活中享乐净尽了。
棘手的任务他不对自己的风流事感到难为情
“是的,我的朋友,昨天夜里在罗莎的怀里死去了……我刚刚把它送到了动物标本制作商那里,”
让从巴克街的一家商店里出来时,音乐家德玻特缠住他不放,好像憋了满肚子的话要找人倾诉,这与他商人似的冷漠脸孔是不大相符的。他告诉让,巴黎的冬天谋杀了可怜的彼其特,尽管给它裹上了棉花,尽管两个月来一直用酒精灯在它的小窝下燃着,就像对早产儿一样,它还是被冻死了。昨天夜里,他们全都陪着它,想尽了一切办法,它还是不停哆嗦,最后一个冷颤让它从头抖到尾,它死了,死时就像个虔诚的基督徒,疙疙瘩瘩的皮肤上洒满了圣水,生命如波光一闪、棱镜折射一样地消失了,皮拉利大妈一边洒着圣水,一边抬眼望着天,说:“DiosLoui宽恕吧!”
“我觉得很滑稽,但是又很难过,特别是在我离开时,我那可怜的罗莎眼泪汪汪,十分悲伤……幸好,有芳妮在她身边……”
“芳妮?……”
“是呀,有好一阵子我们没见到她了……这天上午大家正伤心欲绝的时候,她来了,于是这个好心的姑娘留了下来陪伴她的朋友。”他没有注意到他的话产生的震撼效果,又说:“这么说你们分手了?不住在一起了?……您还记得咱们在恩依昂湖上的谈话吗?至少,你吸取了别人的教训……”让感觉到他赞同的话语里有一丝羡慕。
葛辛紧锁眉头,想到芳妮又回到了罗莎莉身边,他心里真有点不舒服,但他随即又责怪自己太软弱,不管怎样,他已经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干涉她的生活了。
他们来到博纳街,这是一条十分古老的巴黎街道,过去曾是贵族专有的地方,在一幢房子前,德玻特停下了脚步。他就住在这里,或者不如说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维持光辉的形象而让别人感到他住在这里,事实上他总是呆在维利埃街或者恩依昂。他偶尔光顾这里,只是为了不让他的妻子和孩子显得彻底被人遗忘了似的。
让要走了,正要说再见时,德玻特伸出又长又硬敲键盘的手握住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请求他,他已经不再对自己的风流韵事感到难为情的:
“帮我一个忙吧……跟我一起进去。今晚我应该同我妻子一起吃饭,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我可怜的罗莎一个人伤心绝望……有你陪着,我就有借口离开了,无需作什么烦人的解释。”
音乐家的工作室在三楼一套豪华冰冷、充满绅士情调的房间里,散发着许久无人工作的寂寞气息。房间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所有物品、所有家具都没有丝毫被使用过的痕迹,桌子上连一本书、一张纸都没有,只有一只颇占地方的巨大青铜墨水瓶,墨水瓶里却没有墨水,锃光瓦亮,像是一件摆设品。形状像斯频耐琴的一架旧钢琴上没有一张乐谱,实际上,音乐家的最初几部作品就是在这上面创作出来的。
他们刚一走进去,工作室的门就又打开了,德玻特夫人出现在门口:
“是你吗?居斯达夫?”
她还以为他是一个人呢,看见一位陌生人,她愣住了,有些不安。她优雅漂亮,衣着讲究,打扮不俗。在上流社会,人们对这个女人的个性有着不同的看法。一些人指责她不应允许丈夫对她公然藐视,不应允许他与别的女人在城里明目张胆地同居,弃家不顾;相反,也有另一些人欣赏她的沉默和忍耐。通常,人们都认为她是一个恬淡安静的人,她喜欢平静的生活胜过一切,认为一个可爱孩子的爱抚和一个名人的姓氏带来的快乐足以弥补她守活寡的痛苦。
但是在音乐家介绍他的同伴,为了逃避家庭晚宴胡乱撒谎时,让看着这张青春秀丽的脸,微微抽搐,麻木的目光,似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似乎沉浸在痛苦中,让感受到了,在她高傲的外表下埋藏着锥心的深痛。她接受了这个似乎她并不相信的借口,只是温柔地说:
“雷蒙会哭闹的,我答应过他,我们会在他的床边吃晚饭。”
“他好吗?”德玻特很不耐烦地随口问道。
“好些了,但仍然在咳嗽……你不想去看看他吗?”他嘴里嘟囔着,一边假装在找什么东西:“现在不行……没时间了……六点钟俱乐部有个聚会……”其实,他想逃避的,是单独和她在一起。
“那么,再见吧。”年轻女人说,她突然变得很平静,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像是遽然而来的石头激起涟漪的池水又恢复了平静。她施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快走!……”
获得自由的德玻特拉着葛辛就往楼下跑。让看着走在前面的音乐家,穿着英国式的紧身长大衣,举止矫揉造作,这个可悲的情痴,送情人的变色龙去动物标本制作商那里时是那么情绪激动,而他甚至不想拥抱一下生病的孩子就扬长而去。
“所有这一切,我的朋友,”音乐家仿佛看穿了朋友的心思,说:“都是那些逼我结婚的人们的罪过。他们真是把我和这个女人害苦了!……想把我变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这简直是发疯!……我从前是罗莎的情人,现在还是,将来也永远是,直到我们中的一个死去时我还是她的情人……试问在你正需要爱情的时候你的整个身心都被占据了,难道你还能拔得出来吗?……拿你来说吧,你以为如果芳妮一定要缠着你不放,你确信能够……”他叫住一辆的出租马车,跳上去:
“说到芳妮,有个情况你知道吗?……伏拉芒获得了特赦,离开了马扎……全靠了德苏勒特的请愿书……可怜的德苏勒特!他死时还在做好事。”
葛辛愣住了,简直疯狂地想奔跑,想去截住那辆在已经上了灯的街道上颠簸着飞快地驶远的马车,他很奇怪自己竟如此激动:“伏拉芒获得了特赦……从马扎出来了……”他反复沉吟着这句话,从这话中想出了芳妮之所以几天来没有动静,之所以不再写那悲哀的信的原因了,她安慰者的怀抱中获得了平静,因为那个终于重获自由的坏蛋第一个念头一定是找她。
他回想起那些从监狱里寄出的火辣辣的情书,他的情人把其他人看得一文不值,却独独为他顽强地辩护。他不但没有庆幸自己交了好运,可以坦然地免去一切的烦虑和痛悔了,反而被一种莫名的悲伤烦扰了大半夜而不能入睡。为什么呢?他已经不爱她了啊;但他想到他的情书还在这个女人手里,怕她要读给那个男人听,或者——谁知道呢?——在别人的撺掇下,有一天会用来破坏他的安乐。
不管他对那些信的担忧有无根据,或者是心里还有什么他没有意识到的隐忧,他急于要索回他的信,于是作了一件轻率的举动——到夏韦尔去一次,这是他一向坚决不愿做的事。……二月的一个早晨,他搭上了十点钟的那班火车。心里很平静,只担心大门紧闭,女人已经跟那囚犯一同失踪了。
从车轨的转弯处,他就看见屋子的百叶窗开着,窗户上仍然挂着窗帘,他放心了。回想起自己当时看着那一星灯光渐渐变得模糊时的激动情绪,他嘲笑自己太容易动感情了。他已不是当时的那个男人了,当然他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个女人了。可是仅仅才过了两个月呀,铁路沿线的树林并没有生出新叶,还像他们分手的那天,像整个树林回荡着她的嚎叫的那天一样死气沉沉。
他一个人在那寒冷的、浓雾中的车站下了车,拐向那被冰雪铺得溜滑的乡村小路,由铁路桥下穿过,一直走到看林人石径也没碰上什么人,在小径拐弯处走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后面跟着一个推着满载行李的独轮车的车站职员,。
孩子无声地裹在一条严严实实的围巾里,鸭舌帽一直盖到耳朵上,当他们走过让身边时,他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声来。“这不是约瑟夫吗……”他心想,对小家伙的忘恩负义有些惊异而且不快,当他回头望他们的时候,恰好与牵着孩子小手的男人四目相对。那聪明清秀的脸,因为监禁有些苍白,身上穿的是前一天刚买的成衣,下巴上有金色的胡子碴,从马扎出来后还没生出来……伏拉芒,没错,正是他!约瑟夫是他的儿子……
一刹那间,他幡然醒悟。想想事情的整个经过,他明白了一切,从那藏在小盒中的、英俊的雕刻家请他的情妇照料他乡间的孩子的信到小家伙的神秘出现,还有谈到收养时赫特玛那吞吞吐吐的神情,还有芳妮看阿莉普的目光,原来他们全都串通好了来让他收养这个伪币制造者的儿子。噢!他真是一个傻瓜,他们一定笑破了肚皮!……他被那可耻的过去气得浑身发抖,希望能把它扔得远远地不再想起。但有些事情他还不明白,他想弄清楚。男人和孩子都走了,她为什么不走呢?还有就是他的信,他必须要回他的信,不留一点痕迹在这个龌龊悲惨的地方。
“夫人?……先生来了!……”
“哪个先生?……”房间尽头一个无力的声音在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