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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伊利亚特-荷马-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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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短暂,短得让人不寒而栗:
  裂地之神,你会以为我头脑发热,
  倘若我和你开打,为了可怜的凡人。
  他们像树叶一样,一时间风华森茂,
  如火的生机,食用大地催产的硕果;然而好景不长,
  他们枯竭衰老,体毁人亡。(21·462…6)
  人生如同树叶的催发和枯亡;在第六卷第145…49行里,荷马已表述过这一思想。在战争中,在你死我活的绞杀中,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们尖叫着纷纷倒地,〃头脸朝下〃,〃手抓泥尘〃。死神把成百上千的壮勇拖人阴暗的地府;战争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年轻的斗士,啐嚼蓬勃的人生。即便勇烈如阿基琉斯,最终也将走上战死疆场的辛酸路:
  但现在,谁也甭想死里逃生,倘若神3氏把他送到
  我的手里,在这伊利昂城前……所以,
  我的朋友,你也必死无疑。既如此,你又何必这般疾首痛心?
  帕特罗克洛斯已经死去,一位远比你杰出的战勇。
  还有我——没看见吗?长得何等高大、英武,
  有一位显赫的父亲,而生我的母亲更是一位不死的女神。
  然而,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
  将在某一天拂晓、黄昏或中午,
  被某一个人放倒,在战斗中,
  用投枪,或是离弦的箭镞。(21·103…13)兵勇们知晓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归宿;那是战斗的人生。正如俄底修斯慷慨陈辞的那样:……我们,按着
  宙斯的意志,历经残酷的战争,从青壮
  打到老年,直至死亡,谁也不能幸免。(且485…87)生命短暂,战争无情。但是,壮勇们并没有悲观失望,消极颓废,也没有因此贪生怕死,畏缩不前。不错,凡人的生聚就像树叶一样,秋风一起,籁籁落地,一去不返。但是,倘若
  ……一日
  春风拂起,枝干便会抽发茸密的新绿。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6·147…49)
  人生充满生机,充满创建功业的希望和喜悦。世代的更替给家族带来的不是悲生厌世的情绪,不是怨天尤人的悲叹,不是无所作为和默默无闻,而是枪马创立的霸业,汗血浇铸的英名,世代相传的美谈。战勇们不厌其烦地对着敌人大段地宣讲自己的宗谱,从中享受作为英雄后代的光荣和骄傲。战争诚然无情,死亡确实可怕,但战士的责职是效命疆场,战士的荣誉是拼杀掳掠,战士的喜悦是千古留芳:
  我的朋友啊,要是你我能从这场战斗中生还,
  得以长生不死,拒老抗衰,与天地同存,
  我就再也不会站在前排里战斗,
  也不会再要你冲向战场,人们争得荣誉的地方。
  但现在,死的精灵正挨站在我们身边,
  数千阴影,谁也逃生不得,躲不过它的击打——
  所以,让我们冲上前去,要么为自己争得荣光,要么把它
  拱手让给敌人!(12·322…28)在向对手挑战时,赫克托耳高声喊道,倘若让他得手,他将把遗体交还长发的阿开亚人,使他们得以礼葬死者,堆坟筑墓,在靠海的地方。他预言:
  将来,有人路经此地,驾着带坐板的海船,
  破浪在酒蓝色的洋面,眺见这个土堆,便会出言感叹:
  〃那里埋着一个战死疆场的古人,
  一位勇敢的壮士,倒死在光荣的赫克托耳手下。〃
  将来,有人会如此说告,而我的荣誉将与世长存。
  (7·87…91) 今生匆忽,所以在所必争;生命可贵,所以必须珍惜。财富可以通过掠劫获取,但人的魂息,一经滑出齿隙,就无法〃再用暴劫掠回,也不能通过易贾复归〃。阿基琉斯宁可做一个农人的帮工,也不愿当冥府里鬼魂的王者(《奥德赛》12·489…21)。然而,对生命的挚爱,没有使英雄成为生命的奴仆——除开神的因素,他们始终是它的主人。明知命运险厄,但却拒不向它屈服;明知征战艰难,但即使打到头破血流,也要拼个你死我活。活要活得扬眉吐气,死要死得明明白白。在黑雾弥漫的战场上,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喊出了悲愤的呼号:
  哦,父亲宙斯,把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拉出迷雾吧!
  让阳光照泻,使我们重见天日!把我们杀死吧,
  杀死在灿烂的日光里,如果此时此刻,毁灭我们能使你欢悦!
  (17·645…47) 用有限的生命抗拒无限的困苦和磨难,在短促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获取和展现自身的价值,使它在抗争的最炽烈的热点上闪烁出勇力、智慧和进取的光华。这便是荷马的勇士们的人生,凡人试图冲破而又无法冲破自身的局限的悲壮(另见〃英雄〃节)。很明显,这是人生的悲剧,也是人生的自豪。虽然这一主题在后世的悲剧作家、尤其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们不要忘记,是荷马和他的《伊利亚特》首先教我们看到人生的悲苦,人生的英烈,人生的渺小和伟大。
  英雄
  按照荷马的观点,英雄或壮士是神的后裔,天之骄子,凡人中的宠儿。英雄们具备凡人所羡慕的一切,是阿开亚人中的俊杰(aristees panachaion)。他们出身高贵,人人都有显赫的门第,可资夸耀的家族,坐霸一方,王统天下。他们相貌俊美,仪表堂堂,鹤立鸡群在芸芸众生之中。阿基琉斯是男性美的典范(《奥德赛》11·470)。前往赎取儿子遗体的普里阿摩斯,在〃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后〃,凝目阿基琉斯,
  惊慕他的俊美,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像神明一般……(24·630…31) 在特洛伊城楼上,普里阿摩斯望着阿伽门农的雄姿,开口问道(对海伦):
  走近些,告诉我他的名字,那个伟岸的勇士,
  他是谁,那位强健、壮实的阿开亚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
  这股高豪的气派——此人必是一位王贵!(3·166…70) 英雄俄底修斯,虽说比阿伽门农矮了一头,但他的肩膀和胸背却长得更为宽厚(3·193…94)。
  英雄们膀阔腰圆,力大如牛。埃阿斯的战盾大得像一面围墙,而阿基琉斯〃仅凭一己之力,即可把它捅入检孔〃的插杠,需要三个阿开亚人方能拴拢和拉开(24·454…56)。硕大的石岩,当今之人,即便站出两个,也莫它奈何,而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却仅凭一己之力,轻松地把它高举过头(5·303-4)。很自然,在荷马看来,神的血脉,高贵的王家子弟,要是没有过人的勇力,那是荒唐的。英雄是力量的象征。
  尽管战争是〃可怕的〃、〃可恨的〃、〃屠人的〃,壮士们却嗜战如命,〃渴望着〃冲战杀敌,品味〃战斗的喜悦〃。勇敢战斗是祖传的古训。格劳斯对秋俄墨得斯嚷道:家父
  要我英勇作战,比谁都勇敢,以求出人头地,
  不致辱没我的前辈,生长在厄芙拉
  和辽阔的鲁基亚的最勇敢的人。(6·208…10)他们不仅嗜战,而且善战——天底下哪有英雄不会打仗的道理?面对埃阿斯的威胁,赫克托耳(在《伊利亚特》里,他还不是超一流的战将)针锋相对,开口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我请熟格战的门道,杀人是我精通的绝活。
  我知道如何左抵右挡,用牛皮坚韧的
  战盾,此乃防卫的高招。
  我知道如何驾着快马,杀人飞跑的车阵;
  我知道如何攻战,荡开战神透着杀气的舞步。(7·237…41) 壮士们不仅擅使枪矛,而且能用口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是口才出众的辩者,行动果敢的勇士(9·443,另见2·273,18·105…6,18·252)。勇猛豪强,雄辩滔滔,方为英雄本色,凡人的楷模。会场,如同战场一样,是人们〃争得荣誉的地方〃(1·490)。作为阿基琉斯的私人教师,福伊尼克斯负责教授辩说的技巧或本领,因为雄辩〃使人出类拔萃〃。能谋善辩的俄底修斯之所以受到全军的爱戴,除了作战勇敢和受到雅典娜的特别关照外,出众的辩才亦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特洛伊智者安忒诺耳赞赏墨奈劳斯的表述,认为他用词精炼,出言迅捷,但却更为赞赏俄底修斯的稳笃,赞慕他的词锋和无与伦比的话辩:
  但是,当洪亮的声音冲出他的丹田,词句像冬天的
  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来时,凡人中就不会有他的对手;
  谁也不能匹敌俄底修斯的口才!(3·221…23) 文武双全的奈斯托耳,虽说年纪轻轻(在他年轻时代),却已能征战掳掠,欢悦父亲的心胸(11·682…84);用他的如簧之舌,大江奔水般的辩才,争得同僚们的慕爱,使他们倾听他的意见,尊重他的言论(1·273)。年轻的狄俄墨得斯既是战场上的主将,又是会场上的精英,他的才华博得了老英雄奈斯托耳的称赞:
  图丢斯之子,论战斗,你勇冠全军;
  论谋辩,你亦是同龄人中的佼杰。
  阿开亚人中,谁也不能轻视你的意见,
  反驳你的言论……
  ……你,面对阿耳吉维人的
  王者,说话头头是道,条理分明。(9·53…59) 不过,狄俄墨得斯的辩才还没有臻达登峰造极的水平,因为他还年轻——论年龄,可做奈斯托耳的儿子,〃最小的儿子〃。
  英雄世界的价值观的中心内容是time(荣誉、声誉、面子)。他们把个人的荣誉和尊严看作是比生命更重要,因而是更可贵的东西。损害壮士的time,夺走应该属于他的所有,意味着莫大的刺激和冒犯。维护自己的time亦即维护自己的人格、家族的名誉和人际关系的公正,即dike。显然,如果发展不当,误入歧途,time是把英雄推向at6和hubris(见下文)的一个重要的价值观方面的因素。勇力和辩才是英雄手中的两种武器;通过它们,壮土为自己和家族争得土地、财富和尊荣,维持、巩固和捍卫已有的社会地位、分配格局和既得利益。
  毋庸置疑,英雄不是完人的同义词。他们(至少他们中的许多人)困于人生的局限,受欲念的支配和time的催激,有着秉性或性格上的弱点或缺点。由于阿伽门农的狂暴,夺走阿基琉斯的女伴,从而导致这位联军中最杰出的壮勇挟怒罢战,使希腊人遭受惨重的伤亡。当帕拉丝·雅典娜从天上下凡,试图阻止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火并时,裴琉斯之子开口责问道:
  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孩子,为何现时降临?想看看
  阿特柔斯之子,看看阿伽门农的骄横跋扈(hubris)吗?
  (l·202-3) 奈斯托耳批评阿伽门农被高傲和狂怒蒙住了双眼,屈辱了全军最好的战勇;阿伽门农接受他的指责,承认〃我是疯了……瞎了眼,听任恶怒的驱使〃(9·116…19),并愿拿出丰厚的偿礼,弥补过失。他感叹道,是克罗诺斯之子把他推入了狂盲(ate)的陷阱(9·18)。同样,阿基琉斯的悲剧也有他自身方面的原因。他固执、刚愎、狂蛮,连身边最亲密的伴友对他亦不无微言,说他〃刚烈、粗暴,甚至可对一个无辜之人动怒发火〃(11·654)。〃此人全然不顾礼面〃——阿波罗骂道——〃心胸狂蛮,偏顽执拗,像一头狮子,沉溺于自己的勇力和高傲〃(24·40…42)。面对阿基琉斯重新出战的严酷局面,头脑冷静的普鲁达马斯劝说赫克托耳退兵城堡,以便在城内抗击阿开亚人的进攻,但赫克托耳不但不听忠告,反而〃恶狠狠地盯着他〃,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赫克托耳的蛮横和暴虐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葬毁了军队的前程,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神
  荷马描述了一个好斗的、擅于辞令而不会或很少进行道德说教的神的群体。荷马史诗里的众神,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也不是作为道德楷模的基督,亦不是作为凡人的精神寄托的穆罕默德。古希腊诗人以人的形象、性情、心态和行为方式为原型,创造或塑造了一个神的群体。在荷马史诗里,神们按人的心理动机思考和行动,有着人的七情六欲,沿用人的社群特点,人的交际模式。神们分享人的弱点和道德方面的不完善——神是不死的凡人。在那个时代,神和人的交往是直接而具体的。神的参与贯穿着整部《伊利亚特》的进程。神可以在他或她需要的任何时候(除非受到宙斯的阻止)下到凡间,寻找任何一个要找的凡人,谈论任何想要谈论的事情。作为一种沟通的方式,凡人可以通过祈祷求得神的帮助。
  和凡人一样,神以家庭或家族的形式存在,而宙斯是神界的家长或旅长。神界的权威甚至比人间更明显地取决于单纯的、不加掩饰的力或体力。凭藉无与伦比的神力,宙斯推翻了父亲克罗诺斯的统治,夺得神界的王位。俄林波斯众神中谁也不敢和他抗衡,梦想和他争霸,因为宙斯的勇力远非其他诸神所能企及。他兽警告多管闲事的赫拉,用词相当粗暴、严厉:
  闭上你的嘴,静静地坐到一边去。按我说的办——
  否则,当我走过去,对你甩开我的双臂,展示不可抵御的
  神力时,
  俄林波斯山上的众神,就是全部出动,也帮不了你的忙!
  (1·565…67)
  这是个赤裸裸的力的世界。当然,宙斯不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他是〃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的儿子,以〃能谋善辩〃著称。俄林波斯众神分作两派,一派支持阿开亚人,以赫拉和雅典娜为骨干;另一派帮助特洛伊人,以阿波罗和埃阿斯为核心。宙斯时而偏袒这一方,时而放纵那一方,从中享受权势带来的喜悦。他曾严厉警告赫拉,也曾一本正经地威胁波塞冬,俨然一副凌驾于两派之上的神主模样。然而,他从来不想认真解决两派之间的争端。他喜欢远离众神,静静地坐在俄林波斯或伊达的峰脊,以此表示自己的独特和超群——不是吗,宇宙的孤主,既不同污于凡人,也不合流于他所统管的神群。〃他远远地坐在那里,既不关心我们,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15·105…6)。兴致上来时,他甚至可以就着某件事由,指令神界的两派大打出手,搅个天昏地暗,愉悦他的心怀(20·22…25)。这,或许就是神界的政治,而《伊利亚特》中的宙斯是个懂得如何运用权术和擅搞政治平衡的行家。
  同幸福的神祗相比,凡人是〃可怜的〃或〃可悲的〃。人的一个程式化用语是deiloisibrotoisi(悲苦的众生)。神的生活,由于超越了死的禁限,因而既没有人生的艰难,也缺少人生的严肃和厚重。按照诗人的观点,神们理所当然地拥有几人想要而又不那么容易得获的东西,并把它们赠送给可怜的、在体力、心力和智力方面都受到极大局限的凡人。对这些不幸的苍生,神是勇力、智慧和权威的赐造者。阿基琉斯凭着神的赐助而勇冠群雄,阿伽门农则凭藉神赋的权杖得以王统阿耳吉维人。如果说某人特别聪明,那是因为神给了他智慧;相反,倘若有人干出傻事,那就可能是因为神们夺走了他的睿智。神给了赫尔卡斯卜占的奇术(1·71),给了菲瑞克洛斯制作的绝艺(5·59…61),使菲弥俄斯获得唱诗的灵感(《奥德赛》22·347)。好猎手的技艺得之于阿耳忒弥丝的教诲,好射手的强弓得之于阿波罗的馈赠。
  荷马的史诗世界里不存在〃盲目〃、〃偶然〃或和事态的正常及一般状态对比而言的〃偶发现象〃。自然界和人世间的一切事端和现象,如果不是人为的,便是神的手笔。雷电是宙斯送来的,地震是波塞冬制导的,性爱是阿芙罗底忒驱怂的。《伊利亚特》里没有什么不能解释的事情。对人物作出的重大决定,荷马一般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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