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联厂的春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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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过见到你我很荣幸,你的脚曾经给我留下非常神奇美好的印象。金桥独自走出了杂技团的门洞,外面的小雨刚刚停歇,布市街一带的春天更加显得湿润而清新,金桥张大嘴呼吸着雨后的空气,他仍然在追想口技、狗叫和人格之间的关系,或许眉君认为学狗叫只是为了达到调动工作的目的?恰恰是这些善良、热情而追求效率的人们,容易在乐善好施中忽略了他人的尊严。还有什么比尊严更重要呢?金桥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他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潭积水,看见水中的那个倒影依旧衣冠楚楚,金桥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一个高贵骄傲的人,他的身影比他更伟岸,一个卑微猥琐的人,他的身影便是一只过街的老鼠,这句至理名言好像来自老焦的日记。金桥走出去好几米远,突然觉得丢了什么,是雨伞?不是雨伞,是眉君,是眉君那只温热纤小的手。我怎么丢下她一个人走了?这未免太无礼太粗鲁了。金桥拍了拍额头自责着,金桥回过头来,恰巧看见眉君气冲冲地跑出杂技团大门,眉君抓着雨伞朝金桥这边指戳着,嘴里喊着,金桥,你是个白痴,永远别来找我了,你只配在肉联厂呆着,别再来找我,你只配跟猪呆在一起!失恋的人在春天的鸟语花香中也是萎靡不振的,即使金桥也不能免俗。四月里一家芭蕾舞团到我们这个城市演出,那些热爱高雅艺术的人们都前往捧场了。《胡桃夹子》以后是幕间休息,我看见金桥一个人低着头往剧场外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金桥和眉君的爱情出现了危机,我问他眉君为什么没来,金桥像个西方人一样地耸了耸肩,他给我看他手心里的两张票根,一张撕了,一张是完整的,这便是金桥含蓄的回答了。我说,节目很好,为什么急着中途退场?金桥苦笑着伸出五指在眼前晃了几下,这个手势我就不理解了,我说,你到底怎么啦?金桥显得有点窘迫,他说,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产生幻觉。那些演员不该穿无色的紧身裤,他们老是做单腿独立单腿旋转的动作,让我想起屠宰车间,想起流水线上的一排猪腿。金桥开始像一个影子尾随徐克祥。
东风肉联厂里像影子那样尾随徐克祥的人很多,一个肥胖的女工从办公室里一路追逐着徐克祥,抗议她的月度奖金比别人少了十元钱,一个双鬓斑白的屠宰工一手拿着一叠医院的收据,一手拽住徐克祥的衣角高声说,这不是营养品,是药,是药呀!你不批谁给我报销,难道要让我自费看病吗?金桥冷眼观察着徐克祥应付类似场面的手段,他发现徐克祥其实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他的右手往肩后有力地一挥,找老张去,找医务室去。金桥想这是一种踢皮球的方法,这是管理阶层常用的一种方法,甚至在国际事务中,那些超级大国也把援助贫穷小国的义务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金桥不会让徐克祥把他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几天来金桥一直伺机与他摊牌,他希望选择一个安静优美的环境作为摊牌的地点,但整个肉联厂难以寻觅这样的环境。一个天边滚动着火烧云的黄昏,金桥终于在厂外的一条窄巷里拦住了徐克祥的自行车,那里沿墙堆放着邻近工厂废弃的机器零件,还有煤渣堆和建筑垃圾,他不喜欢这种谈话的地方,但是当时金乌西坠的黄昏景色突然启迪了金桥,与其一天天地在肉联厂虚度光阴,不如快刀斩乱麻,拦住他,告诉他,你必须放我走。你必须放我走。金桥站在徐克祥的自行车前,他的一只手敏捷地伸到车座下面锁上了自行车,你必须放我走,金桥带有示威意味地向徐克祥晃着那串钥匙说,你不放我走,今天我也不放你走。徐克祥愣了一下,但只是几秒钟,他很快露出了从容的笑容,拔钥匙?我以为遇到了哪个小流氓了,徐克祥说,金桥,这不像是你的行为,这不符合外交礼仪。不,当有人损害别人的主权时,受损害的一方总是要给予警告,给予一个还击的暗示。
警告什么?暗示什么?你想怎么还击呢?你无权把我囚禁在肉联厂。我的辞职报告递给你了,你可以批准,可以不批准,但你无权把它锁在抽屉里不闻不问。好吧,我告诉你,我不批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徐克祥从来不怕警告,也不理睬所有的暗示。徐克祥的表情看上去很严峻,他突然把手伸到金桥的面前,你已经得到明确的答复了,现在把钥匙给我。
不,你还没说出不批准的理由。金桥躲避着徐克祥的轻蔑的目光,也躲开了他的索取钥匙的手,金桥觉得自己突然被击向了被动的低下的位置,这使他心中感到一阵痛楚。他想较量已经走向高潮,他一定要挺住,于是金桥忍住某种羞耻之心,朝徐克祥继续晃动着那串钥匙,理由呢?金桥说,我要的不是你人格的自白,我要的是你的理由。理由有好几条,但现在只剩下一条了。徐克祥仍然目光如炬地逼视着金桥,好高骛远,夸夸其谈,贪图享受,怕脏怕苦,这是你们这一代青年的通病。徐克祥清了清喉咙说,而你金桥,又比他们多染上一个恶习,拔钥匙?拦路撒泼?这是流氓恶棍的伎俩,我可以原谅你,但我绝不妥协,你听明白了吗?我绝不向一个流氓恶棍妥协。
人身攻击。金桥当时立刻想到了这个词语。他想指出徐克祥的理由依赖于人身攻击的基础,但他的目光恰恰投在那串自行车钥匙上,是这串钥匙授人以柄,直到这时金桥才意识到拔掉徐克祥的自行车钥匙也许会导致致命的错误,他像挨了烫似地扔出那把钥匙,他看见钥匙落在徐克祥的脚下,徐克祥低头看了看,但他没有捡起那串钥匙,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徐克祥不去捡他的自行车钥匙,这使金桥想起已故外交家老焦当年在日内瓦拒绝与一个敌对国家的代表握手的那一幕。金桥感受到了其中的份量,这个人果然有老焦遗风,他看着徐克祥以一种坦然的姿态步行到窄巷的尽头,他想喊住他,但一个声音在冥冥中说,金桥,你输了,谁让你去拔他的自行车钥匙呢?肉联厂附近的这条窄巷后来成了金桥记忆中的蒙难之地,摊牌的那天他本来对艰难的谈判有所准备,他想找到一把能打开徐克祥心锁的钥匙,可那不是一串自行车钥匙。金桥抓着那串钥匙在落日夕光里徘徊,他觉得他抓着那串钥匙就像一个罪犯抓着犯罪的证据。
许多人都见到了徐克祥的那串钥匙,一只是铜质的,两只是铝质的,除了自行车钥匙外,另两只从形状上判断可能是工具箱钥匙。许多人看见金桥提着那串钥匙寻找徐克祥,他问别人道,你看见老徐了吗?他丢了这串钥匙。立刻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说,是他丢的还是你拔掉的?金桥几乎觉得无地自容,后来在会议室门口他终于看见了徐克祥,徐克祥正在召集一个中层干部会议,金桥从人堆里挤到徐克祥面前,向他晃了晃那串钥匙,他说,昨天的事我很抱歉,你的自行车我推进厂里的车棚了。徐克祥脸上宽宏大量的微笑是金桥始料未及的,而且徐克祥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有一串备用的钥匙,徐克祥说,这串你留着,留个纪念。
不,我不要。金桥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不要?徐克祥说,你忘了老焦当年送给美国国务卿的礼物?不就是一串钥匙吗?留着它吧,特殊的礼物有特殊的意义。金桥当时意识到这是一件居心叵测的礼物,他想拒绝,但会议室门口人多眼杂,他不想在那里与徐克祥推来推去的,更重要的是金桥把这件礼物理解为一次挑战,一次考验,拒绝便是软弱的表现。徐克祥想让我背上一个十字架,金桥后来对朋友们说,背就背吧,我从来都敢于正视自己的错误。但是徐克祥假如自以为战胜了我,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你们看吧,我跟他的较量会越来越精采。有朋友站在息事宁人的立场上劝导金桥,你何必去跟一个老狐狸较量呢?辞职报告已经递上去了,他批准了你就走,他不批准你也可以走呀。金桥立即打断了那个朋友的言论,他说,我知道怎么走都是走,但走得是否体面,走得是否快乐,这关系到我的尊严,我把这事当作一场战争,战争你们明白吗?战争不是逃避,是一次次的交锋,战争都会有胜利者和失败者,而我要做的是一名胜利者。我想告诉所有关心金桥事件的人们,金桥不是人们想像中的神经质的自暴自弃的人,当他在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思想时,你会发现他苍白的脸上闪烁着理智的光辉,即使你不能理解他所要的胜利是什么意思,你也应该相信,金桥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庸人。五月里东风肉联厂的生猪生产更加繁忙。咯,咯嗒,机器手放下了半爿新鲜光洁的生猪。咯,咯嗒,机器手咬住了半爿盖上蓝印的生猪。一群苍蝇在屠宰车间里嗡嗡回旋,仔细观察那群欢快的苍蝇,你会发现它们有着异常丰肥的腹部和色彩鲜艳的翅膀。金桥就是在观察苍蝇的时候睡着了,连续几夜的失眠使他精神涣散,苍蝇飞舞的声音灌满耳朵,他知道那是苍蝇,但他无法停止对一架三叉戟飞机掠过欧亚次大陆的想像,一次飞往日内瓦、布鲁塞尔或者阿姆斯特丹的航行。金桥睡着了,他看见飞机上坐满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人,美、英、德、法、日等许多国家的首脑,甚至还有一个被废黜的袖珍小国的总统,金桥想这些人怎么会挤坐同一架飞机呢,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专机,金桥想与他们交谈,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谈话对象,他插不上嘴。他听见邻座有人在交换对戈兰高地局势的看法,他很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在八千米的高空中金桥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情急之中他举起了右臂,他想发言,一个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走过来,她说,先生你要什么?咖啡还是红茶?空中小姐无疑误解了他的意思,我要发言,金桥的右手愤然向肩后一挥,他猜空中小姐已经理解了他的手势,他看见她端着一只盘子匆匆地走过来,盘子里的东西远看像乳酪,其实是一叠厚厚的文体材料,金桥接过那只盘子,惊诧地发现盘子里装着克里姆林宫本年度的裁军计划。金桥醒来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迷茫的微笑,他很快发现他是被人推醒的,而且他的肘部并非是架在那叠神秘的文件上,而是靠在一堆温软油腻的猪肉上。
推醒他的是屠宰车间的业余诗人,业余诗人附在金桥耳边恶狠狠地说,别睡了,猪头来了。金桥揉着眼睛回头一望,看见徐克祥在门边闪了一下,只是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他怎么不进来?金桥说。
他根本不想进来,他只是想告诉我们他在厂里,那么闪一下就够了。业余诗人说,猪头,真是只讨厌的猪头。肉联厂的人都这么恨他?
也谈不上恨,就是讨厌他,他整天盯着你,盯得你喘不过气来。你们好像都有点怕他?
也谈不上怕,他的脾气其实很好,有一次我指着他鼻子骂他猪头,你猜怎么样,他笑了,他说我本来就是猪头。这是假象。一个高明的统治者往往能够忍辱负重。金桥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人软硬不吃,对别人却软硬兼施,他很强大,假如不能给他一次珍珠港偷袭,你就无法在诺曼底登陆。你在说什么?我在想怎样才能扳倒他的手腕。
那天下班后金桥和业余诗人结伴登上肉联厂大冷冻库的平台,平台很大,不知为什么堆放了许多残破的桌椅,金桥和业余诗人就对坐在两张长椅上望着五月的夕阳从肉联厂上空缓缓坠落,除了日落风景,他们还能俯瞰肉联厂的最后一辆货车从远处归来,货去车空,留下一汪浅红色的污液在木板和篷布上微微颤动,远看竟然酷似玛瑙的光晕。业余诗人诗兴大发,他为金桥朗颂了好几首有关黄昏、爱情和鲜花的诗歌,但金桥始终不为所动,他的耳朵里渐渐浮起了梦中那架特殊班机掠过天空的声音,他所仰慕的人、他所批驳的人还有他所不齿的人都在航行之中,而他却被遗弃在肉联厂冷冻库的平台上了。金桥忽然以手蒙面喊道,别再对我念那些骗人的诗,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怎样都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业余诗人说,你可以旷工,旷工一个月就是开除,或者你去医院弄长病假,弄成了还有工资,怎样都可以离开,你为什么要为这件事痛苦呢?我为什么要为这件事痛苦呢?我自己也糊涂了。金桥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怎样都可以离开,但我只想让徐克祥心甘情愿地放我走,我永远不想降低我的人格,更不想让卑劣替代我的尊严,我要走,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一个污点。业余诗人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把平台上的椅子一张张地摇过去,又朝每一张椅子上踢了一脚,傻瓜、笨蛋、白痴、偏执狂、梦游者,业余诗人一边踢一边给每一张椅子冠以恶名,他每踢一脚金桥的心就有一次尖锐的刺痛。业余诗人最后在金桥身边站住,诗歌是假的骗人的,那你的尊严和人格难道就是真的?业余诗人咄咄遇人地盯着金桥的眼睛,突然激动地说,什么尊严,什么人格,不过都是猪尿泡,有尿涨得吓人,没尿就是一张臭皮囊!你说对不对?金桥,你说对不对?不,不对,金桥几乎怒吼起来。他想去抓业余诗人的手,但业余诗人无疑对金桥产生了强烈的鄙视,他一路又推倒了几张椅子爬上了平台的悬梯,最后他朝金桥喊道,金桥,我告诉你怎样才能离开,干掉徐克祥,然后干掉你自己。后来便起风了,是春天罕见的那种大风,金桥觉得风快把他从平台上吹下去了,他听见皮带扣上的钥匙也被风吹得叮咚直响,那种孤寂而纤细的声音使金桥莫名地警醒,他低下头看见三把钥匙,一把铜钥匙和两把铝钥匙,它们属于徐克祥,但他却神使鬼差地把它们挂在了身上。人们都说眉君是不可多得的古道热肠的女孩,即使在她与金桥正式分手那天,她仍然到处为金桥的事情奔波着。他们最后一次在火车站广场见面时眉君恰好刚刚剪掉了长发,发型师为她设计了一种折叠式的华丽的短发发型,别人都说眉君这样更显俏丽活泼了,眉君认为金桥对她的新发型会赞赏,没想到金桥一针见血地指出那是对黛安娜王妃的摹仿,金桥说,我们不要轻易地去摹仿别人,黄种人与白种人气质不同,脸型身材也不同,她留短发好看你不一定好看,让我说你不该剪头发,不如像陈香梅那样梳一个圆髻,更有东方的韵味。我说过眉君不是那种小鸡肠子的女孩,金桥的一盆冷水使她郁郁不欢,但那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几分钟后眉君就想通了折叠式短发和圆髻的关系,对了,梳个圆髻肯定别有风味,你怎么不早说?眉君推搡着金桥懊悔不迭,但她又安慰自己说,反正我头发长得快,等长了再梳圆髻吧。火车站的喷泉池仍然没有喷泉,暗绿色的积水倒映着五月的蓝天和一对情侣的背影,当然,喷泉的水在节日里会欢乐地奔涌,天空到了六月和七月会更加澄碧透明,而这对情侣的爱情已经被风吹散,只剩下最后的一片叶子。顾伯伯那里你还要再去一次。再去一次估计就行了。眉君说,你不用送礼,顾伯伯那人很廉洁的,不过他喜欢品茶,你准备一点好茶叶,知道吗,送茶叶不算送礼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可以跳过徐克祥这一关?他不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