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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06[1].6-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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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部 
   
  李永祥知道回马坡滑坡的消息,怔了大约一分钟,才披衣起床。 
  这怎么可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李永祥想。 
  李永祥的消息来自于副书记田琳。李永祥问倒塌了多少房子?田琳说不知道;问死了多少人?田琳说不知道。李永祥问孟华凌呢?田琳说,不知道,我就知道滑坡了。李永祥问给救灾办报了吗?田琳说,报了,给刘另书记也报了。田琳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李永祥就拨孟华凌,却拨不通。 
  李永祥坐到车上,往回马坡赶。想起白天跟孟华凌打的赌,想起三小时前刘另召开的会议,想起自己对关闭钙厂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可怕。完了,完了,这回算是彻底完了。他在心里不住地说。同时,嘴里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快点。 
  司机说,已经八十迈了,夜里,又是山路,再快…… 
  李永祥说,我今天就希望你把车开到岩下去,一了百了。 
   
  孟华凌醒过来,跑到红桥时,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很远,孟华凌就听见一片激烈的吵闹声,听到田琳直着嗓子在吼:吴松,现在有谁不听招呼进入险区,立刻拘留。 
  原来,一些跑出来的人,发现家人不在身边,就要返回险区找人。有一些人围着干部要人,问干部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说要是家里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去告政府。就是政府害死的。 
  派出所所有民警和机关干部都堵在路口。村民们哭着吵着推着搡着,就像洪水要冲过篱笆。田琳命令吴松开枪示警。 
  孟华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路口。他吼道:开什么枪!他们要去死,让他们去死! 
  看到孟华凌,灾民们的嚷嚷声渐小了,代之而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孟华凌问田琳大概有多少人没跑出来。田琳说他和强子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大约有三十多人,已经确认死亡的有一人,是掉在公路裂缝中卡死的。 
  田琳停了停说,干部还没出来的有小米、小姚、小柯。 
  一会儿,田琳又说,王三平也没出来。 
  田琳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串数字,然后把手机递给孟华凌:刘另书记一直在找你,他一定要听到你亲自给他说话。 
  自从接到回马坡滑坡的报告,刘另就一直拨孟华凌的手机。可怎么也拨不通,问田琳,田琳又说还没有从险区出来。因此,刘另就要田琳一有孟华凌的消息,都要立刻告诉他,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孟华凌喂了一声,听到刘另说你是华凌吗,眼泪就涌了出来。刘书记,想不到这次滑坡来得这么快。刘另说,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要杀要剐我刘另给你陪斩。你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控制好灾民情绪,严密封锁险区,以免造成新的伤亡。 
  孟华凌说,我现在最需要警察和医生。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愈加浓烈。远处不时传来狐狸的叫声和灾民在滑坡体对岸呼唤亲人的声音。 
  刘另带着县民政局、救灾办的负责人和县医院的医护人员赶到红桥时,孟华凌、田琳等干部们正挺立在雨中,托举着一块巨大的油布。 
  油布罩着的是那些惊魂未定、一脸悲戚的灾民。因为一时找不到安置地,孟华凌只好要人买来几块油布,让干部们牵着,让灾民们在油布下面避雨。 
  站在雨中,孟华凌全身都被雨浇湿了。雨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他没有擦。让雨水在脸上淌。 
  李永祥最先赶到了回马坡。他径直走到孟华凌跟前,一把接过了孟华凌手中的油布,让我来吧,华凌书记。 
  可是孟华凌又把油布拽了过来。 
  李永祥说,你这是为什么? 
  孟华凌说什么?我就是想牵一牵油布! 
  李永祥说,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怎么今天,今天……真是瞎眼了! 
  几辆车停在红桥上,一束束手电光向这边照过来。刘另带着的医疗队和县直部门的负责人都到了。 
  细雨在手电光中紧紧慢慢地斜拉着,穿着白大褂罩着塑料雨衣的医生挎着急救药箱在奔跑。 
  举着雨伞的刘另走到孟华凌和李永祥身边。他瞪了孟华凌一眼,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乱弹琴!这里交给田琳同志,你和永祥,都到政府开会。 
  李永祥让孟华凌坐到自己车上。小孟书记,我错了。李永祥说,幸亏今天你在竹马岭,要不然—— 
  孟华凌说,说这些话做什么?那个几郎的母亲,我没有喊到…… 
  李永祥不知道孟华凌在说什么,小孟书记,你放心,横竖都是一刀,我这回只有伸长颈脖让他们剁了。 
  孟华凌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回马坡的人会不听我们招呼。这种事情,逃命啊,谁招呼一声不行,为什么我们组织这么多干部进去,搞了一个多小时……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孟华凌说到这里时,喉咙哽住了。他拿手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抹脸上的雨水,还是流泪了。 
  李永祥骂起娘来:这些刁民,不把老子们整死,心里不舒坦啊。 
  一会儿,李永祥又说,老子在乡镇搞了三十年,不想前程发达,只想一日能调回县城养老。也算是功德圆满,有个善终,可是想不到到头来,会是这么个下场。 
   
  刘另主持的会议,主要是研究抢险救灾的具体分工问题,县乡干部混合,成立了救生组、安葬组、医疗组、治安组、安置组、接待组、材料组。决定乡初级中学放假十天,租用集镇所有旅馆,临时安置灾民食宿。 
  这个议题敲定下来,刘另说华凌、永祥、老卢你们几个留下来。 
  天已经要亮了,孟华凌急着看回马坡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说刘书记,我们是不是先去回马坡? 
  刘另说,天一亮,市委市府领导,中央、省市各媒体都要来回马坡。这是可想而知的,现在,有些事情,我们的口径要统一。孟华凌说什么口径?受灾情况,我们现在是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刘另说,就是滑坡之前我们采取的措施问题。 
  刘另这么一说,孟华凌心里就清楚了。他马上想起刘另是怕他把昨晚上他不同意群众撤离的事说出来。 
  这没有什么好统一的。孟华凌说,昨天晚上,我接到刘书记要组织群众撤离的指示后,立刻组织干部进入险区,动员群众撤离。我觉得我们采取的措施是果断的、得力的、有效的。 
  刘另对孟华凌这个回答是比较满意的。从接到回马坡滑坡的报告,他就在想这个问题。他担心孟华凌糊里糊涂把这事说出来了。这样,不仅是对他刘另不利,而且对稳定灾民情绪,对整个班子,都会造成被动。现在他听孟华凌这么说,心上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他禁不住望着孟华凌点了点头。 
 
李永祥听孟华凌这样说,大惑不解。昨天什么时候,刘另让孟华凌组织群众撤离了? 
  转念一想,才悟了过来,知道孟华凌这是在为刘另考虑。 
  李永祥的眼一下瞪圆了。对于孟华凌,他内心里一直有点不服气。孟华凌到竹马岭乡走马上任当书记,他心里总是疙疙瘩瘩。这种心态与他在竹马岭乡干了两届乡长,却总当不上书记有关,也与他骨子里瞧不起白面书生有关。他说这些人,他妈的都是绣花枕头,坐而论道可以,但上阵就是银样镴枪头。因此,对于孟华凌要关闭钙厂的想法没有配合。他不配合,客观上确实是考虑财政问题,发工资问题,但更重要的因素,却是他要让孟华凌看看,竹马岭乡究竟是谁说了算。乡财政拿不出这笔赔偿款是真,但也并不是毫无办法。他李永祥这么做,无非是要让孟华凌产生一种呆不住、呆不了的感觉,或者让他甘心当傀儡、当提线木偶,在这竹马岭混上一届,镀点金捞点资本算了。 
  当他接到田琳报告回马坡滑坡的消息时,他想起了关于关闭钙厂的那场讨论,心上生出了一种负罪感。他不得不佩服孟华凌。想不到这个平时谨小慎微、好像并无主见的孟华凌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有自己的主见,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书生气十足的孟华凌有泰山压顶不畏缩的勇气,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地做出他李永祥不敢做的决定。 
  现在,他看孟华凌的一眼可以说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这一眼中,既有一种刮目相看的味道,有一种对孟华凌义气、敏锐的钦佩,也有一种歉疚和不平。 
  刘另想不到孟华凌这么爽快。我们就这么统一吧?! 
  天就快亮了。刘另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合上笔记本,说走,我们去回马坡! 
  站起来的时候,李永祥在孟华凌的肩头擂了一拳。 
   
  整个回马坡一片狼藉,面目全非。房屋倒塌,公路断裂,乱石磊磊。钙厂两个高大的烟囱也倒了。高压输电线杆东歪西倒,七零八落。满山猪羊奔突,叫唤不停。宽阔的拦马河被泥石壅死。拦马河的渔船,被大浪掀到了距离水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昨晚还是炊烟袅袅,灯火闪烁,响着麻将声和悠悠笛声的村庄,似乎眨眼之间便成了一片废墟。 
  第一缕阳光照到回马坡时,武警部队等各方援救人员也相继进入回马坡,展开紧张的救援。 
  王三平昨晚去池老大屋里叫人,刚把那姑娘叫出屋,滑坡就开始了。一个大石头压住了王三平的腿,姑娘搬不动,又不敢跑,只好守在王三平身边,过了一夜。救援人员进入险区,首先就将王三平和姑娘弄了出来。 
  救生组挖出的第一个死者是上马场的王大玲。按照分工,安葬死者由老秦负责的安葬组负责。王大玲由医生确认死亡,并由强子辨认尸体后,救生组就通知老秦安葬。 
  老秦小白带着裹尸布进入现场,将王大玲裹好,然后用单架将死者抬出滑坡区。 
  临时安置点早落实了。但灾民们任凭干部们怎样劝说,就是不去。他们有的哭喊着要进去救人,有的要进去搬家什。武警战士死守着路口,把他们拦在险区以外。 
  老秦小白抬着王大玲走到路口时,灾民们一窝蜂似的扑了过来。他们害怕单架上抬着的是他们的亲人。 
  老秦吼道:王大玲的家属! 
  嚎哭声像浪头一样汹涌扑来,似乎他们这时才相信人真的会这样就死了。 
  王大玲正是昨晚上夺孟华凌喇叭的那个九子的老婆。九子这时却不在,他正在拦马河右岸往返行走,一声声地呼唤王大玲。从昨晚到现在,九子一直就这样,一声没歇,一步也没停。现在,他的喉咙早哑了。可是他仍这样呼喊着。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嘴在一张一合。 
  昨晚,九子听到警报声,看到警车呼啸而来,以为警察是因为他夺孟华凌的喇叭而来,就悄悄溜了。走到半路,听到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相信真的要滑坡了。想跑回去叫王大玲,可是又怕自己跑不出去,转身就往红桥跑了。哪知道王大玲真的没有跑出来。 
  老秦叫了一声,没人应,只有哭声更大了。 
  救护车停在路口,老秦让人把王大玲往救护车上抬。正在这时,九子来了。 
  九子已经失声了,他揭开盖在王大玲脸上的火纸,看了一眼,便扑在王大玲身上哭起来,他不断地用手摇动已经僵硬的王大玲,望着天空张合着嘴巴。 
  老秦抬起王大玲要走,手机响了。老秦接了电话,对小白说,你负责王大玲,我要马上赶到上马场。 
  手机是孟华凌打的。原来是孟华凌找到了小米。 
   
  到下午,救生组先后从废墟里救出了十二名伤者,六名死者。死者中包含三名干部:小米、小姚和小柯。 
  干部是孟华凌命令他们进去动员群众撤离的。实事求是地说,孟华凌当时并没有估计到滑坡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他当时之所以那么严厉地要求干部们不要当逃兵当败类,是心底里担心干部们不能到位。因此,当他知道小米、小姚、小柯几个人都牺牲了的消息时,心里格外难受。他没跟刘另和李永祥通气,直接去跟几位死难干部的家属见面。 
  正在这时,李永祥打来电话,说回马坡的灾民闹事了,他们抬着三具尸体到了政府院子。 
  孟华凌回到政府大院,只见满院人头攒动。三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飘在攒动的人头上面。 
  孟华凌走到会议室,看到刘另和李永祥、老秦都在,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李永祥说,他们要赔偿。 
  赔偿?孟华凌望了李永祥一眼。 
  他们非要政府赔偿,说矿难,一个人就赔二三十万,他们也要赔三十万。还说他们是冤死的,因为政府没有及时通知,发生这样大的滑坡,政府至少要提前三天通知。李永祥说,这是自然灾害,不可抗力,难道这是人为原因,难道是我们渎职吗?他们不是无理取闹吗? 
  孟华凌觉得李永祥的话有些道理,可是又觉得不怎么对,可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我一直在想,这次死亡失踪这么多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从我们发出通知到滑坡发生,这期间有两个多小时。应该说,他们完全有时间都撤出滑坡体,撤到安全地带,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没撤出来? 
  李永祥说,就是,从回马坡到红桥,大部分村民步行一刻钟就可以到,最远的也只要半个小时。他们有什么理由找我们的茬? 
  孟华凌说,他们为什么要找茬呢? 
  李永祥说,难道我们要答应他们这些无理要求? 
  李永祥和孟华凌说着说着争论起来了。刘另说,现在争这个问题干什么?现在最关键最紧迫的是要控制好灾民情绪,让亡者入土。市委领导明天要来慰问灾民。我们必须有一个良好的抢险救灾秩序。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吧。 
  孟华凌站了起来,说我先去做做工作吧。 
  李永祥说,小孟书记,我不反对你下去做工作,但有句话,我要事先说清楚。你话那么说都行,就是不能答应赔偿。如果答应赔偿,那就说明什么,说明我们错了。 
  孟华凌没等李永祥说完,转身走了。 
  刘另和李永祥、老秦这时都跟着孟华凌,一起走到大院里。 
  孟华凌站到吉普车的引擎盖上,喊道,我是孟华凌,我现在刚从几个死难干部家里过来。昨天晚上滑坡,造成了几十人失踪伤亡。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们有三个干部在组织你们撤离的过程中牺牲了。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小米死在陈三爷的门槛上,把她刨出来的时候,背上压着陈三爷;小米现在还只有二十五岁,她的孩子洋洋才八个月。而小姚手上紧紧地抓着一截渔网,而小柯是为了救池老大,掉在裂缝中卡死的。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们,他们不会死,如果你们一听到通知就撤离,他们不会死。而你们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恐怕不会站在这里了。 
  你们失去了亲人,情绪过激一点我们可以理解。但是你们不能无理取闹。赔偿的问题,国家有制度有法律,这不是我们乡政府说了能算的,当然个人更不能说了算。最终我们会按照国家政策法规办事。因此,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事是组织你们抢险救灾。现在还有一些失踪者没有找到,而活着的人,我们还要想办法让你们重建家园。 
    不行!人群中有人喊道,是政府不作为他们才死了,他们是冤死的,屈死的。政府不答应赔偿三十万,我们就不让亡者入土。 
   
  天黑了下来。晚风中弥漫起一股腐烂的气息。 
  灾民们一点也没有撤出大院的意思。李永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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