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6-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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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车间里的人们很快否认了他们自己的认定,楚小棋和高明康不是在谈论象棋。因为研究棋艺的最好办法,是博弈,要互相过招,那才是真正的交谈。
于是,楚小棋与高明康午饭期间相聚交谈的内容,或者说楚小棋向高明康的讲述,就成为折磨人们的一道难题,而且越久,这种折磨就愈加粗锐。
不要以为凡是工人都是老粗,其实聪明着呢。这么说吧,工人们家里的物件,只要在车间里能寻到原材料的,就没有他们做不成的,小的如锅、铲、炉,大的如自行车架子铁皮柜子铁床,甚至还有人把很薄的不锈钢板围在腰间,棉大衣一穿,堂而皇之的带出厂,回到家自己竟能做成洗衣机。手巧的人,脑子也肯定好使。所以, 在楚小棋和高主任交谈的时候,车间里的工人们,每当在走到用报纸糊了一多半的窗户前时,都有意踮起脚,放慢步子窥视,还有胆大的,找各种理由,在午休时推门进到主任办公室。尽管楚小棋发现有人进来时,会像踩刹车一样,把话头紧紧地踩住,但还会有只言片语飞进闯入者的耳朵里。这样次数一多,那些只言片语经过拼接、组合,再经过揣摩、猜测和想像,于是便有了一个版本,楚小棋是向高明康讲故事。但是讲什么,竟能那样吸引车间最高权威高明康高主任“高一枝”,大家却又无从知晓。
但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上,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高主任是被楚小棋感动了,而且这种感动里还糅杂进了许多其他的情绪。
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就是楚小棋出的车祸。
楚小棋是在厂子里出的车祸。当时他蹬着自行车,马上就要拐进车间的停车棚时,正好斜刺里冲出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开得挺快,还不断地按着喇叭,可是楚小棋竟没有听见,等摩托车到了他眼前时,他好像才发觉,但是再想躲,已经晚了,摩托车像带起路边的一片树叶一样,把他飞扬起来。这一撞太重了,楚小棋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一动不动地像树叶一样躺在地上了。
楚小棋被送进了医院。
高明康去医院看望楚小棋。楚小棋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四肢打着厚厚的石膏,瘦弱矮小的楚小棋,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刺眼,仿佛一个庞大的白色巨人。
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的高明康,见此情景,竟然眼圈发红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高主任紧皱着眉,语气柔和得仿佛从花朵里飘出来。随同高主任去的两名车间工会干部,都有些看傻了。
浑身上下只有嘴巴还能稍微动一动的楚小棋,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站在旁边的一个大肚子妇女,勉强地弯下身,把耳朵凑到楚小棋嘴边,接着费力地直起身,眼睛发红,含着泪花儿向高明康伸出了手,感激地握着。
去看望的人明白了,这个挺着大肚子但依然眉眼俊俏的女人就是楚小棋的老婆。应该说,楚小棋的老婆比车间里的女工漂亮多了。两个去过不少职工家庭的工会干部,没忍住,互相小声嘀咕,车间男工的老婆们,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人家。高明康轻咳了一声,二人忙闭了嘴。
高明康轻轻握住楚小棋老婆的手,安慰着说,放心吧,有我在,楚小棋的事就会有人管。我会向厂里反映的,你让他安心治疗,什么也不要想。
女人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儿,好像马上就要哗哗的流出来。
高明康强忍着悲痛,俯下身,小声地对楚小棋说,这次涨工资,经过领导研究决定,有你。还有,你的困难补助,从明年开始发放。还有,你被评为厂级优秀青工了。
楚小棋说不了话,一切都由他那眉眼俊俏的老婆代言感谢。
后来高明康走出病房,一言不发,两名车间工会干部小心地随在他的身后。满腹心事的高明康在快要走出医院大门时脚步停住了,他扭转身对两名工会干部说,楚小棋被撞成了这样,我们以后要把他当成亲兄弟一样照顾。你们……明白吗?
两名工会干部连声称是,等高主任背过身去,两个人又互相看了一眼,那目光分明在说,高主任还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下属,也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感动过呢。丑八怪楚小棋为他做了什么呢?
铆焊车间惟一能与冷漠强人高明康亲切对话的丑八怪楚小棋,在撞伤后的第七天上,因为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儿,不住地咳嗽,后来由于用力过大,他的原本有伤但没有查出有出血现象的肺部突然破裂,引发大出血,经抢救无效死亡。听人说,楚小棋就那么缠着厚厚的纱布、打着厚厚的石膏,被推进了太平间。还听人说,他那眉眼俊俏的女人特别有涵养,没有当众哭闹,只是不断地擦拭眼睛。还听说,整个移动场面特别安静自然,就像是从一个病房又换到另一个病房一样。
楚小棋的死讯传来,高明康愣坐在车间办公室惟一的那把皮椅上,好半天不说一句话。高明康愣坐在那里发呆,别人走过窗户前,踮脚看见了,所以谁也不敢进来打扰他。
后来,就有人瞅见,他把水杯、烟缸、钢笔、手表、钥匙串儿、半导体,还有一些一时看不清的东西,都摆在桌上,而且不断地变换位置,并且不时地抽烟凝思,似乎像是在苦苦的琢磨什么。
看见了这个场景的人,就把这场景说给了身旁的人,这个人又说给了另一个人,于是这个场景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又回到第一个看见这个场景的人那里,可还是没有结论。
就在高明康躲在办公室里独自做着怪异举动的时候,车间工会的干部敲门,领进来一个老头,高明康不认识,工会干部介绍说,这是楚小棋的父亲。
高明康迟疑了一下,顺嘴说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不是!不是呀!
工会干部问高主任什么不是,不是什么呀?
高明康哦唔了两声,很明显地在掩饰什么,忙站起来让座。然后示意两名工会干部出去。
楚小棋的父亲楚大棋,身材高大魁梧,脸庞方方正正,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条理清楚。他将提着的一个蓝皮包,从右手转到左手,然后握着高主任的手,首先感谢车间领导对楚小棋的关心和帮助,说人都死了,还能涨工资,相信儿子的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不尽。又说,领导对楚小棋那么看重,他死得值了,还说,车间不仅把死人安排得妥妥当当,还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发了补助费,高主任真是个为工人着想的好人啊。
高明康面容平静着,说,应该这样。
楚大棋在没有任何铺垫下,突然话锋一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低举着,说,我想开一下小棋的柜子。又补充说,取一样东西。
高明康连说可以可以,随后便亲自陪着,去了电焊组。
楚大棋紧跟在高明康的身后,有些好事的青工主动上前与楚大棋寒暄安慰,借机随在后面,这样在车间里一路走下来,随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当楚大棋小心翼翼地走到电焊组那一排近一人高的铁皮衣柜前,发现身后已经围站了几十人。众目之下,楚大棋拿着钥匙的手有些抖,他回过头,想请周围的人回避一下,但见高主任毫无反应,只好将钥匙插进锁里。
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
衣柜箱打开了,就好像一个人敞开了自己的肚皮。高明康第一次看见楚小棋的柜子,他摇着头,他似乎不相信,外表那么邋遢的楚小棋,衣柜箱里却有一个那么干净整齐的内容。
柜子分上下两层。下层矮一些,放着防护面罩、鹿皮长手套,绝缘工作鞋,还有盖得严紧的肥皂盒。上层高一些,有一横杆,横杆上有用铅丝弯成的衣架,衣架上挂着帆布工作服和工作裤,全都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衣服的旁边还挂着一条白色毛巾,雪白雪白的,干净得像是新买的。
不仅高明康没有看到过楚小棋的衣柜箱,就是他们电焊组的人,好像也没有看过,他们的脸上,都显露出特别惊讶的神情,似乎都没有想到丑陋不堪的楚小棋,却原来把自己调理得如此规整。现场的所有人,当然包括高明康,一时都被这样巨大的反差搞得没有了一句话。
显然楚大棋对此特别习惯,他很熟练地把挂着的工作服拨开,又把几件叠好的衣服拿开,原来里面还隐藏着一个焊接在柜子里的抽屉。楚大棋又打开那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灰色布包,把布包拿出来,围看的人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打开布包,一股清香的樟木味儿弥漫开来,原来是樟木棋盒。
高明康第一次看见那棋盒,眉毛向上挑了一下,眼睛亮闪着。楚大棋抱着棋盒,看见高明康的表情,忙低下头。两个人都好像要说什么,但又都止住。
楚大棋掂了掂棋盒,然后放进了始终没离过手的那个大个蓝皮包里。好奇的人们看见,蓝皮包里还有一个木质盒子,两个盒子接触时,发出了很闷的一声响。
楚大棋收拾好,对高主任说,我还想到他被撞的那个地方看一看。
高明康似乎正走神儿,下意识的答道,好吧。
高明康和楚大棋在前面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车间工会干部紧随其后,再后边是一大群工人。这时高明康想要尾随的工人们离开,但看见大家肃穆的表情,而且碍着楚大棋又不能说什么,也就权当了为死者送行。
一行人走向车间的西门,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楚大棋提着的蓝皮包,随着胳膊的摆动,发出“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声响,那是樟木棋盒里的象棋在跳响。
队伍在跳跃的声音的引导下,来到了楚小棋被撞飞的地方。
楚大棋站在楚小棋飞起来的那个地方,四下望着。已是秋季,夕阳将不远处那个有些摇坠的停车棚,涂抹得有了几分伤感的味道。
这时楚大棋蹲下身,将他始终提在手里的蓝皮包打开,先把棋盒拿出来,然后又把包里的另一个盒子拿出来,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骨灰盒。
没有一点声音,大家都在注视着这个与他儿子长相完全不一样的人,看着他到底要做什么。高明康好像很紧张,点火抽烟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只见楚大棋先把棋盒打开,然后又打开骨灰盒,他像倒水一样,把灰白色的骨灰倒进了棋盒里。生前那么瘦小的楚小棋,死后却拥有满满一盒子的骨灰,似乎一点儿都不成比例。
倒完骨灰之后,楚大棋又用手把灰抹平,这样原本稀稀落落的棋子,就无声无息地被埋在了骨灰的下面,接着他又把两个盒子重新放回包里,站起身,对着众人说了一声谢谢,感谢领导和同事来送小棋最后一程,接着他又深深地朝大家鞠了一躬,这才向厂大门口走去。
楚大棋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仿佛舞台上的演员,动作一丝不苟。
这时周围又聚集了许多人,大约有上百人了,站得齐齐的,人们已搞不清楚,站在那里是为了送楚大棋,还是最后了解楚小棋。
楚大棋提着蓝皮包,胳膊依旧一甩一甩的,皮包里没有了棋子跳跃的声响,他便走得神秘莫测。人们这才突然发现,楚大棋的后影和楚小棋一模一样,走路也是内八字,也像一只好看的大鸭子,从背影看,楚大棋真像是一个放大了的楚小棋。
这时,高明康禁不住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呀。
谁也没听见高明康说的话,因为他说得很轻,仿佛是自言自语。
楚小棋死后半年,也就是在“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夕,机械局工会举办中国象棋大赛,高明康高主任突然报名参赛,并且一路过关斩将,竟得了第一名。
就在铆焊车间的人们为高明康惊讶不已的时候,他又随后在庆“十一”局系统京剧票友大赛上,又获得第一名。他演唱的《卧龙吊孝》,声情并茂,甚至几次哽咽,痛哭流涕。
车间里的人们都说,原来是这样呀。
但究竟是哪样,却又谁也说不清楚。但是人们的脸上又分明挂着彻悟的神色。
责编 徐子茼
看交响乐的女人
曹明霞
曹明霞,河北作协签约作家。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大舞台》杂志社副主编。主要作品《谁的女人》《事业单位》等在《当代》、《北京文学》发表,并被多家书刊选载。
人民大会堂。马丽直直地仰望着,舞台上那个背对着她的小个子指挥,两只胳膊一夹一夹,同时用力一蹲。马丽实在领略不出交响乐的妙处,虽然来时的路上,老房告诉她,票价六百,舞台上的那个指挥,也是重金请来,有国际外交的面子。“这场交响乐的门票,不是谁拿钱都可以买得到的。”老房郑重地说。
马丽动了一下,这种直直的身姿,真的是很累。在她的正前方,还有一个一米见宽的柱子,遮挡了马丽的视线。马丽只能左右地引颈着。
刚刚春天,这么高穹顶的大会堂里,也让人感到了燠热。马丽同时感到她的右脸,有老房目光的烘烤,更热。老房在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进行考察,她知道。
“你怎么不看台上?”马丽放下脖子,问老房。老房是部队的师级干部,丧了妻。今天晚上,他和马丽是第二次见面。“总看我,不白瞎了门票,我脸上也没长花。”马丽说。
“我喜欢多看看你,台上听听就行了。”师级干部是南方人,他的帽檐儿压得比平日低,脸黑头小,这使他的脑袋看起来像一罐儿广东小菜儿。“音乐会带个耳朵就够了,用不着看。”房师长说。今天他穿的是便服,便服的他没有马丽第一次见着军装的师长威仪。穿便服,压帽檐儿,拿自己当地下党呢。马丽又仰起了脖子。
舞台上,指挥变换了一个姿势,两只胳膊的用力改成一只手的轻扬了,乐队前,多了一位拉小提琴的男士。小提琴马丽同样不懂,但是她能听出好听,是那首耳熟能详的《梁祝》。让马丽眼睛一亮的,是拉琴这个人,三七开式的自然卷发,黑白相间得体的礼服,适中的个子,不胖不瘦的身材,特别是男子拿弓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晶晶的白金戒。白金戒本不稀奇,满天下的男女,只要有俩钱儿,谁都可以戴。可是出现在这只手上,这只拉琴的手上,真是神奇啊。指甲干净,手指匀称,配合着那张抵琴的脸,好美!美不胜收!这是谁家的儿子呢?哪个女人的丈夫?怎样有福的孩子的父亲?马丽的迷醉里,带着几分艳羡的心酸。
马丽的儿子也有这么高了,也有这么端正的五官,可是儿子跟他爸一样,才过十八岁,就过起他吃喝嫖赌的享乐生活去了。
马丽左腿搭上了右腿,鳄鱼嘴式的前鞋尖儿,抵在了前坐椅的横梁上,想到自己灰心的生活,马丽禁不住打了个疲惫的哈欠,意识到了旁边的房师长,马丽伸手遮住了,同时哈欠变成了无声的叹息。
不看演出,总看我干嘛呢。你是师长,你就有权这么看人呐。“颧骨高,杀人不用刀”,马丽和丈夫初识时,婆婆看她第一面后,就给过儿子这样的忠告。其实马丽的正面还是挺好看的,高颧骨,显出眼睛的凹陷,长睫毛,又密又弯,鼻子嘴巴也都恰到好处,像有欧洲人的血统。“你不是二毛儿吧?”很多人这样问过她,马丽是东北人,黑河,和俄罗斯接壤。在她们老家,二毛三毛确实很多。
“咦,你怎么还不看演出呢?”马丽的表情似乎很天真,眼睛也睁得很明亮,她真希望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