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6-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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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然后破口大骂,上面也已经讲到,而且,在其他丫头们都并不觉得以“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影射袭人,以及讽刺一下王夫人赏赐袭人衣服,算是什么罪过的氛围里,秋纹明明“不知者不为罪”,却还要真诚而谦卑地去跟袭人赔不是,这场景想必也已经刻进大家心中了,而这一切又都并非是她为了谋求自己的进一步发展,只不过是希望稳住既得利益而已,正所谓“器小”,令人哀其精神世界的浅薄、狭隘。
书里其实还有一些涉及到秋纹的细节,表现出她那样的生命的庸俗疾患的另一方面,就是“背景意识”。什么叫“背景意识”?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自动或被动地处于社会网络的一个结点上。每个结点的社会等级是不一样的。社会结点其实是会变化的,个人的“结点背景”随社会的变化也会转换,甚至会发生翻覆性的转换。庸俗疾患的表现,就往往会反映在为人处事时,以自己的优势“背景”自傲,而从比自己“背景”差的人物的谦恭中获得廉价的满足。
第五十四回,浓墨重笔写的是“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曹雪芹却也在两大主情节之外,特意写了字数不菲的若干“过场戏”,其中就有秋纹的“戏份”。他写的是,元宵节荣国府大摆宴席,热闹不堪,宝玉忽然想回怡红院静静,没想到回去还没进屋,发觉鸳鸯正陪处理完母亲丧事的袭人在里边喁喁私语,就没进屋,悄悄地又往回返,在园林里他内急,走过山石撩衣小解,当时随身伺候他的,是麝月和秋纹,正如第三十七回秋纹自己所说,就贾母而言,“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贾母只记得袭人,看宝玉回屋并无袭人在侧,说“他'指袭人'如今也有些拿大,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可见虽然贾母因为送桂花赏过秋纹几百钱,却根本记不得她名字,认为是无足轻重的“小女孩子”;当然后来听人解释,知道袭人是因为丧母热孝不便前来,才不再深究。那么,秋纹明明刚听见贾母对袭人看重而轻蔑她和麝月的说法,按说应该心中不快才是,至少,应该不必马上引贾母这个“背景”为荣吧,但曹雪芹很细腻地写道,宝玉小解后自然需要洗手,“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个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吧,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洗了一回,沤了”,这才跟宝玉回到贾母跟前,继续与宴看戏。秋纹就是这样以自己依附的“强势背景”,把那老婆子震慑了一回,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这是非常生动也非常深刻的对庸俗心态的刻画,同时也是对庸俗的一次不动声色的批判。
这里附带指出一点,就是通过上面我引出的这节文字,可以清楚地知道,作者虽然在全书开篇时声言,所写是“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反失落无考”,其实大量的细节是把朝代和邦国透露得很清楚的。你看那老婆子开头拒绝给滚水,是怎么开口说话的?她先讽刺性地叫了声“哥哥儿”,那当然不是叫宝玉,而是叫跟她要滚水的丫头,有的年轻的读者看到这里可能就糊涂了,曹雪芹怎么这样写呢?就算那婆子老眼昏花,认不清叫她的是哪屋里的丫头,总也不至于连男女也分不清呀?这你就应该知道,“哥哥儿”就是“格格儿”,是满语的音译,意思是贵族家庭的小姐,这种语汇是只有清朝才有的,可见作者写的是清朝的故事。那老婆子明知道问她要水的不过是丫头,不愿意给,就故意讽刺地称她为“哥哥儿”,意思是你配吗?你以为你是谁?当然,秋纹挺身而出,抛出“背景”,老婆子才意识到遇见的是比“格格”更尊贵的公子屋里的人,满贾府谁不知道贾母对宝玉的疼爱,捧凤凰似的,别说自己泡茶的水舍得给他用,就是宝玉忽然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也会立即派人去取下来!另外,那老婆子还说了句讽刺话:“劝你走了舀去吧,那里就走大了脚!”可见那问她要滚水的丫头是缠足的。《红楼梦》是一部交融着满、汉两种文化的书,书里的女性,有的是天足,因为满族妇女是不缠足的,书里“四大家族”的女性,应该都是天足,有的丫头是满族人,也是天足,但有的女主子,却可能是汉族,缠足的,比如第六十三回写宝玉“忽见邢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就是形容小脚女子的步伐;丫头里很多都是汉族,缠足,所以她们互相笑骂,有个词是“小蹄子”,而这一细节里,老婆子说“那里就走大了脚”,就是讽刺这类丫头缠了足不愿意跑路。
再说秋纹的庸俗。她那“背景意识”,在第五十五回又一次发作。当时因为府里头层主子都参与朝廷里老太妃的丧事去了,凤姐又病着,因此王夫人委托探春理家,再由李纨、宝钗襄助。几件事过去,人们就普遍感觉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加上文化水平高,有杀伐决断,却比凤姐更精明沉着。平儿很快就意识到,在探春面前决不可有什么“背景仗恃”的特权心理,必须以绕指柔来应付探春的刚毅决断,这就是平儿的不俗、超俗之处。但秋纹怎么样呢?她大摇大摆去往探、纨、钗办公所在的议事厅,厅外尝到探春厉害的众媳妇马上告诉她,里头摆饭呢,劝她等撤下饭桌子再进去回话,秋纹是怎么个反应呢?她嘻笑着说:“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她觉得自己有“背景”,应该享受“特权”,就不停步地要往厅里闯,这时候也在厅外的平儿立刻叫她:“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直到平儿把已经发生过的情况,以及大家共同面临的形势细细地告诉了她,指出这回探春理家可是“六亲不认”,而且专门要拿几家“背景”硬的来“作法子”,以树权威,秋纹才清醒过来。如果秋纹不俗,她也仍可坚持争一下“特权”,充一条“好汉”,但她是怎么个表现呢?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碰一鼻子灰。”来时气吼吼,去时灰溜溜。
庸俗者就是这样,他们并不能捍卫“光荣”而只是谋逐“虚荣”,并不能坚持“进取”而随时可以“退避”;他们随波逐流,得空隙就泄,见堤坝就退;他们欺软怕硬,崇拜“权威”,却既不能从低于自己的存在里捞到多少好处,更不能改变不入“权威”眼的卑微地位。
6
庸俗不是一种政治品质问题,甚至也不是一个道德问题。企图通过政治教育、政治批判或者道德说教、“道德法庭”来消除人们心灵中的庸俗,是不可能取得效果的。
庸俗是一种超政治的东西。三十年前,“文革”快要结束了,一次我同一位年纪比我大两轮的人士骑车路过北京西四南大街,那里有一幢旧房子忽然引出了那位人士的喟叹,后来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喝啤酒闲聊,他说起,1948年,那幢房子是个邮政局,他去那里面寄东西,因为他说自己是“市党部”的,邮政局里的人就把他奉为上宾,请他坐,给他倒茶,赔他笑脸,向他道乏,完了事,出门还给他“叫车”(当然,不是汽车而是黄包车)。那天那回他得到的“背景礼遇”,竟令他经历过那么多的政治社会风云以后,偶一回忆,仍满心欢喜。这令我十分震惊。1948年的“市党部”,当然是国民党的机构。1949年10月以后,尤其在“文革”当中,此公因为曾加入过国民党并一度在“市党部”跑腿,不知受了多少审查,遭到多少批判甚至批斗,为此“背景”他可以说是已经付出了许多惨烈的人生代价,但那天在一起喝啤酒,酒涌上脸,他所引为得意的“人生片段”,竟依然是那回因有强势“背景”而获得的“礼遇”!当然,他能在我面前放言,是因为他信得过我,知道我决不会把他的“怀旧”上纲上线,加以揭发。但他也绝对想不到,我心里在怎样地腹诽他。1948年,那时共产党解放军已经围住北平,那些邮局职员那样“善待”他,不过是一种敷衍,但人家以庸俗待他,他也就以庸俗为乐。现在那位对1948年的“邮局礼遇”一忆三叹的人士已经作古,不可能再看到我这篇文章。我现在要对大家说,总体而言,他那样一个“中间人物”实在算得是一个善良的、本分的、怕事的、谦卑的人,但他那天所自我暴露出的一种心态,和《红楼梦》里的秋纹一样,都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人世间庸俗疾患的“症结”。
秋纹一类的生命确实“器小”,但我们对这些有着庸俗疾患的个体生命应该理解多于批评、怜悯多于嘲讽。秋纹器小究可哀。我们要哀其不幸感染了庸俗病毒而不自知。
什么办法能够疗治庸俗?其实回答可以非常明确,那就是由一部分文学艺术承担起这个心灵熏陶的任务。曹雪芹的《红楼梦》就具有反庸俗,或者说是疗治庸俗的,潜移默化的作用。细读细品这样的文学艺术精品吧,树立起个体生命的尊严感,将自我与他人,与群体,与天地宇宙,和谐地融为一体。
2006年8月16日绿叶居
责任编辑 谢 欣
张宏杰
张宏杰 蒙古族,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一九九四年毕业于东北财经大学。就职于中国建设银行葫芦岛市分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钟山》、《天涯》等刊发表过一些文字。辽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已出版作品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和《中国人比韩国人少什么》等。
一
二十七岁那一年,皇帝再也憋不住了。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到边疆走一趟,感受一下蒙古大漠的风霜,看一看传说中骁勇无敌的蒙古骑兵的样子。
那是正德十二年,也就是说,他大权在握、乾纲独断已经十三年了。可是在自己的帝国之内蹓个弯,似乎仍然是不可能的任务:祖制规定,没有战争、送葬、祭陵等重大事件,皇帝不得出京。如果必须出京,则必先聚会群臣,颁发诏书,明告天下。可是,这样的诏书一下,朝廷马上就得开锅,反对的折子一个时辰之内就会把他的书桌淹没。在那些文官们的想像中,通往宣府的路上步步都是危险:骑马摔了,被塞外的风吹感冒了,遇到土匪了,水土不服病了,路上突然蹿出个野兽把皇帝惊吓着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个责任。他们会引用N个圣人的话,告诫他“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告诉他“皇帝者,天下安危之所系也,一举一动,当千虑万虑,至慎至当……”一想这些,就脑仁疼。
为了出关,皇帝煞费苦心。八月一日这天清晨,皇帝换上了一件事先淘弄来的衣领已经磨破了的蓝色半旧长衫,带着十来个同样市民打扮的太监,混在百姓中骑马溜出了德胜门。史书记载,有生以来头一次出京城的皇帝如同出了笼的鸟,看什么都新鲜,一路游山玩水,在马背上颠簸了六天,才遥遥望见居庸关。这是通向蒙古草原的必经之路。可是打头的探路太监纵马来到关前一看,心已经凉了半截:崇山峻岭之间的这座雄关关门紧闭,关上甲兵林立,剑戟鲜明。关门之下,满脸书生气的守关御史张钦怀抱一把利剑,端坐在正中。很显然,皇帝出京的消息早已传到这里。探路太监索性拿出平日在京城摆惯了的凌人盛气,来到张钦面前,高声宣布:“皇帝巡视宣府,着张钦开关迎接!”
白面书生张钦纹丝不动。他很清楚皇帝微服出京,乃显违祖制的行为。制止这种荒诞不经的行为,是一个御史的基本责任。他板着脸对探路太监说:“你应该懂得规矩。皇帝出巡这样的大事,必然诏告天下,按照祖制,先修御道,再修行宫,然后带着全副銮驾按照规矩一站站前行。因此,想要出关,请拿经内阁发下的盖有两宫御宝的诏书来!如今你们青衣小帽轻骑潜行,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冒充皇上,或者违祖制而出。不论真相如何,我万死不敢奉诏!”
太监还想说什么,张钦一拉宝剑:“再多说我就杀了你!”
太监吓得浑身一抖,拨转马头飞驰而去。(事见《明武宗实录》卷153)
听了太监的汇报,皇帝也无可奈何。他有心硬闯过去,不过身边这十来个人显然不是守关官兵的对手。没有办法,只好顺路折返到昌平的御马房玩了一天,第二天闷闷不乐地起驾返程。
这不过是登基十二年来与文官的连绵斗争中一次小小的失败,对于这种挫折,他早已经习惯了。
二
他是大明王朝的第十代皇帝。本来,他也应该是大明王朝最有福气、最安闲快乐的皇帝。
上天给他铺设的是笔直宽阔的人生之路。大明弘治四年,他作为大明王朝开国一百三十三年来身份最为贵重的孩子降生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交泰殿。之所以说“最为贵重”,是因为如下六种原因:第一,他是皇子。第二,他是皇长子。第三,他是皇后亲生的嫡长子。第四,他在皇帝成婚五年后才在全国臣民的苦苦盼望中迟迟出生。第五,由于后来唯一的弟弟夭折,他成了皇帝的独生子。第六,大明开国一百三十三年来,由于种种阴差阳错,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能兼嫡子和长子身份于一身。就是说,他们或是皇后所生,却不是皇帝的长子。或者是长子,却是“庶出”。这对最重宗族礼法的大明皇室来说一直是一个遗憾。因此,如果他能顺利长大,继承大统,那将是王朝开辟以来第一个以嫡长子身份登上皇位的人。这对大明王朝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似乎是为了突出他命运的这种与众不同,上天为他选择的降生时刻也是独一无二。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八字算法,他出生于申时、酉日、戌月、亥年,“申、酉、戌、亥”恰是地支的顺序。这种命相在八字中叫“贯如联珠”,属于绝对大富大贵的极品星相。巧合的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星相也是这样的“贯如联珠”。
更何况这个皇子长得“粹质如玉,神采焕发”,十分漂亮。史书记载,他一生下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经常啼哭,而是十分爱笑。只要谁一逗,那双乌黑的眼睛就滴溜溜转动,反应比普通孩子要迅捷得多。
出生仅仅五个多月,皇帝即颁发圣旨,封这个还不会爬的婴儿为皇太子。这在大明王朝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皇帝给这个皇子起名为“厚照”,并且解释这个照字的含义说:“四海虽大,人民虽众,无不在此子照临之下。朕之江山,永为得人。”饱读经史的大臣们由衷相信,这个孩子将成为大明王朝前所未有的最幸福的皇帝。因为经过列祖列宗的九世经营,大明王朝现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平稳期。外无边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