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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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秀低低地应了声,不敢再说,掀门帘出去,走到外面,那日头早出来了,明晃晃地射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流下泪来,站在花影里两手乱抹着,却听到有人笑道:春秀,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眼里泪水兀自没干,眼前之人,身穿着朱红长衫,正是刘云谦,见了春秀一脸泪痕,那脸上的笑早僵住了。
“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刘云谦问道。
春秀抹干净泪水,说道:我的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还不快去见太太。
云谦不知她为何伤心,转念一想说:是不是新娶的少奶奶给你难看了?
春秀将头一阵乱摇,云谦却明白了大半,自己一夜未回,这陶惠玲多半是将一腔怨气出在了春秀身上。
他笑了笑说:若是她得罪了你,我替她给你陪个不是,对不住了,春秀,看云谦的面子,别和她计较。
春秀也不和他多说,催着他去换衣服,然后去到新房中。只见陶惠玲穿着簇新的红色衣裙,坐在房中正等着他呢。
14
陶惠玲本是立在窗前看阶下的花,见云谦要进屋,走到桌边坐下,才坐下就见王妈打起帘子含笑道:姑爷来了。
只听云谦嗯了一声,便跨进房中来。他换过了团花紫缎长衫,天气暖和他穿得比昨日单薄,越显得身材颀长,飘逸出尘,那笑容挂在脸上,更添了俊秀。陶惠玲心中一动,未开言脸上却微微地红了,拿下夹在腋下的手帕子来,轻轻捏住了帕角,低下头去,一截雪白的脖子勾出半弯羞涩的弧形。
王妈殷勤地倒了茶来:“姑爷请喝茶。”
只听刘云谦应了一声,接过茶来:“少奶奶昨天歇得可好?”
惠玲抬起头来一笑:也没什么,倒是听说大少爷昨天喝多了,不知今儿可好些?
陶惠玲眉目秀雅,唇上抹着淡色胭脂,一对眼睛晶莹透亮,神色间似乎对昨夜的事了如指掌,云谦心里不免作慌,喝了口茶方说:昨天是几个朋友胡闹过了头,倒是委屈了你。
陶惠玲正要说话,却听得外面有人笑道:哟,小两口儿对陪不是啊?只见刘太太带着李妈跨进房中来,先拿眼睛狠狠剜了刘云谦一眼,才转过脸堆上笑对陶惠玲道:少奶奶别生气,云谦平时里不这样闹的,昨儿一时失了态。看在我和老爷的面子上,少奶奶饶过他这一回。
陶惠玲忙着站起来,刘太太说一声便应一声,听得她说完了,从王妈手里捧过茶来,亲自端了过来,一面说道:太太这话叫惠玲不敢当,大少爷应酬往来是正经事,我便再不懂事,这个也还晓得的。
刘云谦垂手站在一旁,听她们说完,才说道:太太怎么过来了?儿子正要和媳妇来给老爷和太太请安呢。
刘太太转脸过来,似笑非笑地说:我只当大少爷还没起呢,替你给少奶奶陪不是来了。你倒还知道好歹,已经过来了。走罢,老爷在等着呢。
过了三月,那天气就一天天热起来,陶惠玲过门不过半月,再回娘家来,已经换了碧绿的湖绉夹衫,在门厅边遇见也刚从外头回来的伯恒。
“哥哥,你这又是上哪儿?”兄妹两个见了面,陶惠玲问道。
陶伯恒笑了一笑,说道:妹妹回来了,我一大早就去了铺子里头,就是赶着回来。说着上下看了陶惠玲一番,皱起了眉:你还好吧?怎么清减了这么许多?
陶惠玲脸一别,那眼圈儿却先红了,低着头不言语。
陶伯恒也不作声了。刘云谦的事他也是才听青墨说的,想着妹子也算是个美人,云谦便是玩玩,也不会慢待了惠玲,然而看这光景,妹妹这日子过得显然不如意。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如若说云谦是为着个戏子冷落娇妻,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信。只好选宽慰的话说,正说着话,又见王升从外头回来,伯恒叫住问他忙什么。
“太太说大小姐今儿要回来,今天一早就打发我去请庆九班那两个角儿,让他们过来唱堂会。我才从那回来,说是过了午就来。”
伯恒皱眉道:妹妹才回来,听什么戏?你去跟他们说改日罢。太太那里我去说。
刘升站在那儿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这位爷平时好的就是听戏喝酒,今天却说出这话来,他一时脑子想不过来。
但听陶惠玲说:为什么不听?刘家不喜欢这个,我正想着回来过隐呢,这些日子憋闷死人了,我正想着要好好听一出呢。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一下:没想到哥哥倒是转了性了。
陶伯恒面上一红,不好再说。
这一日唱的是《牡丹亭。惊梦》一折,两个都没有上妆,穿着灰色长衫。虽说穿着男装,青墨举手投足间仍是一团脂粉气,把个丽娘演得千娇百媚的,扮柳梦梅的青砚脱了戏妆看起来却多了一分平时台上不见的秀丽,陶惠玲边看边对她哥哥说:这个吴青砚该唱旦角才是,扮出来比他师哥还好看些。
陶伯恒心中却是一酸,低声在她妹子耳边说道:惠玲,你和哥哥说实话,云谦对你如何?
陶惠玲脸色一沉,半日才说:刘家对我很好,哥哥不用操心。
“我不是问你刘家,我是、、我是问你云谦对你如何。”
“他?也没什么不好,也没特别好。淡淡如水。”陶惠玲道。
陶伯恒听了,半天没说话。等到戏完了,看陶惠玲和母亲进去了,他在院门边拦住兄弟两个。青墨只当他是要找自己,正要说话,却听陶伯恒说道:青墨你先走,我有点话要和你师弟说说。
青墨看他脸色不善,只和和琴师先去门厅侯着。
陶伯恒上下打量着青砚,见他丰姿端丽,秀色夺人,生得好一付模样。吴青砚约略知道他是要说什么,低垂下眼等他开口。
“青砚,你是个明白人,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本来你怎么和云谦玩我不管,但是,惠玲是我的妹妹,我不能让她受这种委屈。你也是个明白人,从前多少人想你你都一付冰清玉洁的模样,现在又何苦做这种事?就算是你想通了,什么样的人你要不到?要去搭上云谦这样的老实人?”
青砚抬起眼来,黑眼珠儿凛凛地一转:“陶少爷,我们唱戏的人只知道承老爷少爷们的恩,别的就不知了。你不也照样和我师哥玩吗?你也没想过要将他接回家里吧?你的少奶奶难道不是女人?有疼妹子的心,也该疼疼少奶奶吧。”
这话一出口,陶伯恒顿时变了脸色,咬着牙说:好,吴青砚,今儿算是和你打过了招呼,你把这话和你师哥说明白了,让他倒时候可别怪我不念他的旧情。
青墨在门厅张望了几次,才见青砚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连忙迎上去问:他和你说什么?可是刘少爷?
青砚看了看他,突然说:师哥,咱们离了这里吧。事非太多,不如去搭班跑滩。
青墨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停住脚道:跑滩?你是怎么了?咱们在这里唱得好好的,要去受那种风霜?青砚笑了一笑:你作什么急,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兄弟两个一路回家,还没到巷口呢,青墨就被郑重光派人拉走了,青砚只身一人回了家,院子里树下放着竹榻,一张小几上放着一壶茶,一人躺在榻上,悄无声息地,几片树叶落在玉色长衫上,似乎是睡着了。青砚轻轻走到这人身边,拈起头上一片树叶,手却被这人拉住了,睁开眼笑道:你那里去了?我等了你这半日。
青砚轻轻挣脱:你什么时候来的?睡在这里当心着凉。
云谦从榻上坐正:我从报馆来的,今天没什么事我出来得早些,你呢?老赵说什么唱堂会去了,谁家?
那竹榻很宽,云谦身子往里躺了躺,青砚在榻边坐下来:“我今天去陶家了,看到你的新婚夫人,生得好标致的模样。你该多陪陪她才是。
云谦欠起身来在他脸上轻抚了一下:怎么了?跟我说这话,倒像是我大贤大惠的妻。
青砚却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云谦慢慢皱起眉:“青砚,我知道我是对不起你,她本是个无辜的人,对着她我也觉得不忍,可是我心里却放不下你。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青砚突然笑了一下:“我离了你你便不会这样想了。”
“你敢。除非先拿了我的命去。”说着低笑着凑过脸来,手搬过青砚的脸庞儿来,低低道:咱们两个这辈子纠缠一块儿还不够,我还望着来生呢。说着吻了下去,一只手便去解他衣裳,一阵风吹过来,树叶簌簌地响了一阵,榻上的人却恣意地裹成一团、、、、、、
云谦进房时,只见春秀还在低头抹泪,看他进来了,就自己出去了。云谦奇怪地问道“春秀这丫头是怎么了?这些日子老是见着她淌眼抹泪的。”
刘太太沉着脸看了他一眼,咬牙道:还不是你做下的好事?
刘云谦满脸惊诧,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刘太太叹了口气,这才将原委说与他听。原来刘云谦自成婚以来,十天倒有八天睡在书房,在书房侍候的又是春秀。陶惠玲只当是春秀勾了他的魂去,一口气憋在心头,见天拿春秀出气。也不打骂,冷言冷语地挖苦,更兼王妈牙尖嘴利,春秀受这无名气又不敢回嘴,只得哭诉给刘太太。
“云谦,我跟你说过的,外头再胡闹,既然娶了妻回来,你就得收了心好好地过日子。再玩也得有个限度。我从前说过的,有的没的且收在肚子里头。”
从太太房中出来,刘云谦便直奔了新房。说是新房他也没几个时候过来,一进院门,就见陶惠玲在檐下喂鹦鹉,刘云谦站在一边看了会,陶惠玲也不理他,只当没见着。
“少奶奶,好闲心啊。”刘云谦倚在门边说道。
“可不是,这天长日久的,全靠它解闷儿。”陶惠玲回了一句。
“你如嫌闷就出门去走走,如今春光正好,我家也不是那种不允妇人出门的家,省得在家生事。”刘云谦冷冷地说。
陶惠玲将手里的小米一下子全丢进笼子里:大少爷说哪里的话,不过教训个丫头罢了,难道我不能教训她,还是说那是你心尖子上的人我碰不得。如是这样,那我给你陪罪了。伤了你的人。
刘云谦给他这几句话说得脸紫涨起来,直冲到她面前说:你不要在这里东怪西怪。我要喜欢她,也轮不到你进这个家门。
“哼,那有什么稀奇?谁不知刘团长的姨太太原是你刘云谦的女人?正经的小姐你是看不上,偷丫头谁比得过你?”陶惠玲只图说得舒服,不管不顾地说了个痛快。
刘云谦气得狠了,反而笑出了声:行行,我说不过你。实话告诉你,你那香烧错了庙门,你便是逼死了春秀,我也不会进这屋子的。
说完他摔门便出去了,陶惠玲看着他气冲冲地去了,却发起怔来,心中自思:难道真是怪错了人?
15
这一日是郑家老太爷的六十大寿,刘云谦却不过父母,只得同了陶惠玲往郑家来。一进门就看见九庆班的人在忙着搭台,云谦知道定是请了青墨兄弟来唱戏。
郑重光在花厅里迎着他夫妇,面上带笑不笑地说:云谦兄大喜啊,早听闻云谦新娶了少夫人,只是我身在上海不得来当面贺喜,今儿席上定要好好地敬云谦兄一杯。
他说着不住打量陶惠玲,心中暗想:想不到陶伯恒那样一个干瘦的人,倒有这般漂亮的妹子。转念想起青砚来,不由地忿忿起来,这刘云谦娶的妇人标致,外头还要霸着青砚,这天下的福怎能让这小子一个人全享了去?也不怕折福?吴青砚好歹要弄他到手才罢。
他心里想着面上却不露出一点儿。
陶惠玲一直在女眷席上坐着,正好遇见她嫂子,姑嫂两个好些日子没见,陶惠玲知道这嫂子也只是个空名儿挂着,陶伯恒成日地在外留恋,捧戏子养小旦,家里的丫头也没放过,想着自己与云谦不咸不淡的日子,姑嫂两个倒比从前贴心一些,在一起唧唧哝哝说个不住,边说着边看台上的戏,她嫂子看着青墨出来,突然间脸色一变说:这人戏倒是唱得不错,做人却太下贱。
陶惠玲听她这样说,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只怕也传到嫂子耳边也是有的。叹了口气不好再说。转头却见那边席上新来了一个女客,仔细一看正是海棠。那海棠穿着一领粉色衣裳,腰身掐得极细,鬓边斜插一枝淡黄珠花;衬着黑油油的头发,看到陶惠玲看着自己就抿起嘴儿一笑,两只眼睛犹如穿花蝴蝶般地闪了一闪,陶惠玲便低下头去,心里不自在起来,好容易呆到那戏完了,主人摆上牌桌,陶惠玲和嫂嫂在一起,先打了几把,无奈实在提不起兴头,便让她嫂子打,自己走了出来。
郑家的花园极大,园子里树木葱郁,花香拂面,她一路行来,不觉走到一栋小楼边,四下里寂静无声,这小楼周围种着大丛的青竹,格外青幽,她信步跨上了台阶,突然听得房中有呻吟之声,她吃了一惊,悄悄从窗子看进去,那窗纱不曾遮得严,从缝里看进去,屋子里榻上却是两个男人倒在一起,一个是郑重光,另一个便是那吴青墨。
陶惠玲顿时满面通红,惊羞交加,便要走开,突听得屋子中郑重光轻笑一声说道:你乖乖儿实话说给我听,你那师弟是不是和刘云谦搭上了?
她将身子一闪隐在柱子后头,敛声屏息地听那吴青墨怎么说。
“哪有这样的事,不过是刘家少爷偶尔来坐一坐,郑公子别听人胡说。”
“哼,你瞒得了我?陶伯恒亲口说给我听的。”
“。。。。。。。。。。。。。。。。。”
“我说呢,我三请四请地不来,原来是看上刘云谦?人家娶了天仙似的一个夫人。。。。。。。。。。。。”
陶惠玲只觉得一阵头晕,险些儿便要倒下去,咬着牙扶墙站稳了,眼前却是黑沉沉的,耳朵里嗡嗡直响,屋里的说话便再也听不见了。她定了定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往前面去,走到花厅前,只见陶伯恒刘云谦合着吴青砚三个人立在天井里说话,那吴青砚手里端着一盅茶,刘云谦手里却拿着茶盅盖子,陶惠玲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刘云谦见她脸色雪白,将手里茶盅盖往青砚手里的茶盅上一合,走到她面前问道: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陶惠玲却不理他,只对她哥哥说:哥哥,你过来下,嫂子让我来问你一句话。
陶伯恒与刘吴二人对视了一眼,只得走过去,撇下刘吴二人原地站着,陶惠玲回过身来,对刘云谦一笑,眼睛却直直地丁了青砚一眼,这一眼只看得青砚心一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茶盅,手指尖轻轻的颤了一下。
“去上海?”青砚从床边撑起身子又问了一遍。
刘云谦手指在他脸上不断地摩挲着,一边嗯了一声,说:报馆最近要购些资料,另外家父也有些事差我去一次上海。
青砚重又倒回枕上,双手搂住云谦的脖子,闭了眼说:去就去吧,不就个把月么。
刘云谦侧头看着他又说:“这事我不能瞒你,家父让我带妻子同去。那非我本意,你别多心。”
青砚叹了口气,说:多什么心?手指挠进云谦发丛中,身子缠了上去,云谦搂着他,突然笑了一下,他笑得暧昧,青砚不由地问:你笑什么?
“青砚,这些日子我发现你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
刘云谦住了嘴不肯说。
青砚的面上却渐渐有了赧颜,半坐在云谦怀里,低了头不说话。云谦伸手勾起他削尖的下巴来,含笑道:我初时见你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