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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月亮和六便士-第14章

小说: 月亮和六便士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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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他满面泪痕、声音抖抖索索地对我讲,他如何走到她跟前,想把她搂在怀里,她又如何把身体躲开,不叫他碰到自己。他求她不要离开,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爱她,叫她想一想自己对她的一片真情。他谈到他们的幸福生活。他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他丝毫也不责怪她。

  “请你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开吧,戴尔克,”最后她说,“你不知道我爱思特里克兰德吗?他到什么地方,我就跟他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你一定得知道他是永远也不会使你幸福的。为了你自己的缘故,还是不要走吧。你不明白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这是你的过错,是你坚持叫他来的。”

  施特略夫转向思特里克兰德。

  “可怜可怜她吧,”他哀求说,“你不能叫她做出这种发疯的事来。”

  “她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思特里克兰德说,“我并没有强迫她跟着我。”

  “我已经决定了。”她用呆板的语调说。

  思特里克兰德的这种叫人无名火起的冷静叫施特略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阵狂怒把他攫住;他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一下子便扑到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思特里克兰德没有料到这一手,吃了一惊,踉跄后退了一步,但是尽管他久病初愈,还是比施特略夫力气大得多。不到一分钟,施特略夫根本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经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了。

  “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施特略夫挣扎着站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声色不动地在一旁站着,当着她的面出这种丑更使他感到丢尽脸面。在同思特里克兰德厮打的时候他的眼镜滑落到地上,一时他看不见落在什么地方。勃朗什把它拾起来,一句话不说地递到他手里。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了,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会更使自己丢脸,他还是呜呜地哭起来。他用手把脸捂了起来。另外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站在一旁连脚步都不挪动。

  “啊,我的亲爱的,”最后他呻吟着说,“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啊?”

  “我也由不得自己,戴尔克,”她回答。

  “我崇拜你,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女人受过人们这样的崇拜。如果我做了什么事使你不高兴,为什么你不对我讲?只要你说了,我一定会改过来的。为了你,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

  她并没有回答。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看到自己只不过在惹她生厌。她穿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向门口走去。他明白再过一分钟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很快地走到她前面,跪倒在地上,抓住她的两只手;他什么脸面也不顾了。

  “啊,不要走,亲爱的。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会自杀的。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惹恼了你,我求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更努力地使你幸福的。”

  “站起来,戴尔克。你简直丢尽丑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是仍然不放她走。

  “你到哪儿去啊?”他急急忙忙地问,“你不知道思特里克兰德住在怎样一个地方。你在那地方是过活不了的。太可怕了。”

  “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你再待一会,容我把话说完。不管怎么样,这一点你还可以让我做到吧。”

  “那又有什么好处?我已经下了决心了。不管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主意。”

  他抽了一口气,把一只手按在胸脯上,因为心脏跳动得简直让他忍受不了了。

  “我不是要你改变主意,我只是求你再听我说几句话。这是我要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不要拒绝我吧。”

  她站住了,用她那沉思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她的目光现在变得那么冷漠无情了。她走回到画室里,往桌子上一靠。

  “说吧!”

  施特略夫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平静了一点。

  “你一定要冷静一些。你不能靠空气过日子啊。你知道,思特里克兰德手里一个钱也没有。”

  “我知道。”

  “你吃不够吃,喝不够喝,会吃尽苦头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身体才恢复过来?他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啊!”

  “我可以挣钱养活他。”

  “怎么挣钱?”

  “我不知道。我会找到个办法的。”

  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掠过这个荷兰画师的心头,他打了个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发疯了。我不知道你被什么迷住了。”

  她耸了耸肩膀。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再等一秒钟。”

  他疲惫不堪地环顾了一下自己的画室;他喜爱这间画室,因为她的存在,这间屋子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充满了家庭气氛。他把眼睛闭了一刻,接着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似乎想把她的图像永远印记在脑中似的。他站起来,拿起了帽子。

  “不,叫我走吧。”

  “你?”

  她吃了一惊。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想到你要生活在那样一间肮脏可怕的阁楼里,我受不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既是我的家,同样也是你的家。你在这里会过得舒服些。至少你用不着受那种最可怕的罪了。”

  他走到放钱的抽屉前边,从里面拿出几张钞票来。

  “我把我这里的一点钱给你一半吧。”

  他把钱放在桌子上。思特里克兰德和他的妻子都没有说什么。

  这时他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好不好把我的衣服理一理,放在下边门房那儿?我明天再来取。”他苦笑了一下。“再见,亲爱的。你过去给了我那么多幸福,我感谢你。”

  他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在想象中,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把自己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坐下来,开始吸一支纸烟。

  二十九

  我沉默了一会,思索着施特略夫对我讲的事情。我无法忍受他这种懦弱,他也看出来我对他这个做法不以为然。

  “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思特里克兰德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声音颤抖着说,“我不能让她在那种环境里过活——我就是不能。”

  “这是你的事。”我回答。

  “如果这事叫你遇上,你会怎么做?”他问。

  “她是睁着眼睛自己走开的。如果她不得不吃些苦头,也是自找。”

  “你说得对,但是,你知道,你并不爱她。”

  “你现在还爱她吗?”

  “啊!比以前更爱。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使女人幸福的人。这件事长不了。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永远不会叫她的指望落空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还准备收留她呢?”

  “我将丝毫也不踌躇。到那时候她就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了。当她被人抛弃,受尽屈辱,身心交瘁,如果她无处可以投奔,那就太可怕了。”

  施特略夫似乎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也许我这人太平凡了,所以对他这种没有骨气竟有一些恼火。他可能猜到我的想法了,因为他这么说:

  “我不能希望她象我爱她那样爱我。我是滑稽角色。我不是那种叫女人钟情的男子汉。这一点我早就知道。如果她爱上了思特里克兰德,我不能责怪她。”

  “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有谁象你这样没有自尊心的呢,”我说。

  “我爱她远远超过了爱我自己。我觉得,在爱情的事上如果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不管怎么说,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又爱上别人并不是什么希罕事,常常等他的热劲过去了,便又回到他妻子的身边,而她也就同他和好如初了。这种事谁都认为是很自然的。如果男人是这样,为什么女人就该是例外呢?”

  “我承认你说的很合乎逻辑,”我笑了笑,“但是大多数男人都不是这种心理,要他们这样对待这件事是办不到的。”

  在我同施特略夫这样谈话时,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叫我迷惑不解。不可能想象,事前他会一直蒙在鼓里。我记起了我曾看到的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奇怪眼神,可能她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也被震骇住了。

  “在今天以前难道你一点也没有猜疑过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事吗?”我问他道。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桌子上有一支铅笔,他拿起来在吸墨纸上信手画了一个头像。

  “要是你不喜欢我问你这个问题,你就直说吧,”我说。

  “我把话说出来心里反而痛快一些。咳,要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就好了,”他把手里的铅笔往桌上一扔。“是的,我从两个星期以前就知道了。在她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思特里克兰德打发走呢?”

  “我不相信,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她那么讨厌这个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本来以为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你知道,我一向是非常嫉妒的,但是我训练了自己,从来不表现出来。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我都嫉妒,连你我都嫉妒。我知道她不象我爱她那样爱我。这是很自然的,不是吗?但是她允许我爱她,这样我就觉得幸福了。我强逼着自己到外面去,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让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我认为我这样怀疑她降低了我的人格,我要惩罚自己。可是当我从外面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们并不需要我——思特里克兰德需要不需要我倒没关系,我在家不在家对他根本无所谓,我是说我发现勃朗什并不需要我。当我走过去吻她的时候,她浑身一颤。最后我对这件事已经知道得千真万确,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闹一场,只能引起他们的嘲笑。我认为如果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并不把这件事挑明,也许事情就过去了。我打定主意悄悄地把他打发走,用不着吵架。咳,要是我能告诉你我心里那个痛苦劲儿就好了!”

  接着他把叫思特里克兰德搬出去的事又说了一遍。他很小心地选择了一个时机,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很随便,但是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本来想说得亲切、逗笑的话语却流露出嫉妒的怒火。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说,思特里克兰德就同意了,而且马上就收拾起东西来。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也要同思特里克兰德一起走。看得出来,他非常懊悔,真希望自己继续隐忍下去。比起分离的痛苦来,他宁愿忍受妒火的煎熬。

  “我要杀死他,结果却徒然使自己出丑。”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他说出的我知道是郁积在他心里的话。

  “要是我多等些日子,也许就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我真不应该这么耐不住性子。啊,可怜的孩子,是我把她逼到这一地步啊!”

  我耸了耸肩膀,但是没有说什么。我对勃朗什·施特略夫一点也不同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实话告诉可怜的戴尔克,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这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把那场风波中每人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一会儿想起一件忘记了告诉我的事,一会儿又同我讨论起他当时该说这句话,而不该说那句话。他为自己看不清问题感到万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责怪自己没有做哪一件。夜渐渐深了,最后我也同他一样疲劳不堪了。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我最后问他说。

  “我能够做什么?我只能等着她招呼我回去。”

  “为什么你不到外地去走走呢?”

  “不,不成。如果她需要,我一定要叫她能够找到我。”

  他对于眼前该怎么办似乎一点主意也没有。他没有什么计划。最后我建议他该去睡会儿觉,他说他睡不着,他要到外面去走个通宵。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决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劝他在我这里过夜,我把他安置在我的床上。在起居间里我还有一只长沙发,我可以睡在那上面。他这时已经精疲力竭,所以还是依着我的主意上了床。我给他服了一些佛罗那,叫他可以人事不省地好好睡几个钟头觉。我想这是我能够给他的最大的帮助了。
 
 
第08章
 
 
 
  三十 

  但是我给自己安设的床铺却很不舒服,整整一夜我也没睡着,只是翻来覆去思索这个不幸的荷兰人对我讲的故事。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为还是容易解释的,我认为她做出那种事来只不过是屈服于肉体的诱惑。她对自己的丈夫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过去我认为她爱施特略夫,实际上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大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做爱情了。这是一种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产生的被动的感情,正象藤蔓可以攀附在随便哪株树上一样。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会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但是说到底,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它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拥有家资的骄傲,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对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洋洋得意而已;女人们禀性善良、喜爱虚荣,因此便认为这种感情极富于精神价值。但是在冲动的热情前面,这种感情是毫无防卫能力的。我怀疑勃朗什·施特略夫之所以非常不喜欢思特里克兰德,从一开始便含有性的诱惑因素在内,可是性的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我有什么资格妄图解开这个谜呢?或许施特略夫对她的热情只能刺激起,却未能满足她这一部分天性,她讨厌思特里克兰德是因为她感到他具有满足她这一需求的力量。当她拼命阻拦自己丈夫,不叫他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家来的时候,我认为她还是真诚的;她被这个人吓坏了,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他。我也记得她曾预言过思特里克兰德会带来灾难和不幸。我想,她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恐惧是她对自己的恐惧的一种奇怪的移植,因为他叫她迷惑不解,心烦意乱。思特里克兰德生得粗野不驯,眼睛深邃冷漠,嘴型给人以肉欲感,他的身体高大、壮硕,这一些都给人以热情狂放的印象。也许她同我一样,在他身上感到某种邪恶的气质;这种气质使我想到宇宙初辟时的那些半人半兽的生物,那时宇宙万物同大地还保持着原始的联系,尽管是物质,却仿佛仍然具有精神的性质。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激发起她的感情来,不是爱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当时她对思特里克兰德感到的是恨。

  接着我又想象,她日夜同病人厮守,一定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她托着病人的头喂他食物,他的头沉甸甸地倚在她手上;在他吃过东西以后,她揩抹他的富于肉欲的嘴唇和火红的胡子。她给他揩拭四肢,他的手臂和大腿覆盖着一层浓密的汗毛。当她给他擦手的时候,尽管他病得非常虚弱,她也感觉得出它们如何结实有力。他的手指生得长长的,是艺术家那类能干的、善于塑造的手指。我无法知道它们在她心里引起什么样慌乱的思想。他非常宁静地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乎和死人一样,他象是森林里的一头野兽,在一阵猛烈追猎后躺在那里休息;她在好奇地猜测,他正在经历什么奇异的梦境呢?他是不是梦到了一个林泽的女神正在希腊的森林里飞奔,森林之神塞特尔在后面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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