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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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根本不注意身体的需求。但是有些时候他的肉体却好象要对他的精神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半人半兽的东西把他捉到手里,在这种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谨慎啊,感恩啊,在他的灵魂里都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她拐走呢?”我问。
“我没有,”他皱了皱眉头说,“当她说她要跟着我的时候,我差不多同施特略夫一样吃惊。我告诉她当我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非走开不可,她说她愿意冒这个险。”思特里克兰德停了一会。“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裸体画。等我把画画完了以后,我对她也就没有兴趣了。”
“她可是全心地爱着你啊。”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在我的小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搞恋爱。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我就准备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会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碍地全心投到我的工作上去。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
思特里克兰德从来没有对我一次讲这么多话。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肚子的怒气。但是不论是这里或是在其他地方,我都不想把我写下来的假充为他的原话。思特里克兰德的词汇量很少,也没有组织句子的能力,所以一定得把他的惊叹词、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手势同一些平凡陈腐的词句串联起来才能弄清楚他的意思。
“你应该生活在妇女是奴隶、男人是奴隶主的时代。”我说。
“偏偏我生来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又使我笑起来。他却毫不在意地只顾说下去,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但是尽管他全神贯注地努力想把自己感觉到的表达出来,却总是辞不达意。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在手就不甘心。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邀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发觉勃朗什一点一点地施展起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戏来。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罗住,捆住我的手脚。她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她对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关心,唯一想的是叫我依附于她。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不来打搅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离开她以后想到她要做什么吗?”
“她满可以回到施特略夫身边去的,”他气冲冲地说,“施特略夫巴不得她回去的。”
“你不通人性,”我回答说。“同你谈这些事一点用也没有,就象跟瞎子形容颜色一样。”
他在我的椅子前边站住,低下头来望着我;我看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满含轻蔑,又充满了惊诧。
“勃朗什·施特略夫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难道你真的那么关心吗?”
我想了想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因为我想真实地回答,无论如何一定要是我的真实思想。
“如果说她死了对我一点儿也无所谓,那我也未免太没有人心了。生活能够给她的东西很多,她这样残酷地被剥夺去生命,我认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是我也觉得很惭愧,因为说实在的,我并不太关心。”
“你没有勇气坦白承认你真正的思想。生命并没有什么价值。勃朗什·施特略夫自杀并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太傻,因为她精神不健全。但是咱们谈论她已经够多的了,她实在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角色。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说话的样子,倒好象我是个小孩子,需要他把我的精神岔开似的。我气得要命,但与其说是对他倒不如说对我自己。我回想起这一对夫妻——施特略夫同他的妻子,在蒙特玛特尔区一间舒适的画室中过的幸福生活,他们两人淳朴、善良、殷勤好客,这种生活竟由于一件无情的偶然事件被打得粉碎,我觉得这真是非常残忍的;但是最最残忍的还是,这件事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影响。人们继续生活下去,谁也没有因为这个悲剧而活得更糟。我猜想,就连戴尔克不久也会把这件事遗忘,因为尽管他反应强烈,一时悲恸欲绝,感情却没有深度。至于勃朗什自己,不论她最初步入生活时曾怀有何等美妙的希望与梦想,死了以后,同她根本没有降临人世又有什么两样?一切都是空虚的,没有意义的。
思特里克兰德拿起了帽子,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来吗?”
“你为什么要同我来往?”我问他,“你知道我讨厌你,鄙视你。”
他咯咯地笑了笑,一点也没有恼怒。
“你同我吵嘴,实际上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气得通红。你根本无法使他了解,他的冷酷、自私能叫人气得火冒三丈。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了他那副冷漠的甲胄。但是我也知道,归根结底,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我们没有明确意识到,说不定我们还是非常重视别人看重不看重我们的意见、我们在别人身上是否有影响力的;如果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受到他的重视,我们就沾沾自喜,如果他对这种意见丝毫也不理会,我们就讨厌他。我想这就是自尊心中最厉害的创伤。但是我并不想叫思特里克兰德看出我这种气恼。
“一个人可能完全不理会别人吗?”我说,与其说是问他还不如说是问我自己,“生活中无论什么事都和别人息息相关,要想只为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活下去是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早晚有一天你会生病,会变得老态龙钟,到那时候你还得爬着回去找你的同伙。当你感到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同情的时候,你不羞愧吗?你现在要做的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你身上的人性早晚会渴望同其他的人建立联系的。”
“去看看我的画吧!”
“你想到过死吗?”
“何必想到死?死有什么关系?”
我凝望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着讥嘲的笑容。但是尽管他脸上是这种神情,一瞬间我好象还是看到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的东西。我瞥见的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我凝视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衣服褴褛,生着一个大鼻子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火红的胡须,蓬乱的头发。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外壳,我真正看到的是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
“好吧,去看看你的画吧。”我说。
四十二
我不知道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突然主动提出来要让我看他的画,但是对这样一个机会我是非常欢迎的。作品最能泄露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感情。在交际应酬中,一个人只让你看到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现象,你只能借助他无意中作出的一些小动作,借助不知不觉中掠过他脸上的一些表情对他作出正确的了解。有些时候,人们把一副假面装得逼真,时间久了,他们真会变成他们装扮的这样一个人了。但是在他写的书、画的画里面,他却毫无防范地把自己显露出来。如果他作势唬人,那只能暴露出他的空虚。他那些涂了油漆冒充铁板的木条还会看出来只不过是木条。假充具有独特的个性无法掩盖平凡庸俗的性格。对于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即使一个人信笔一挥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泄露他灵魂深处的隐秘。
我必须承认,当我走上思特里克兰德住处的无穷无尽的楼梯时,我感到有一些兴奋。我似乎马上就要步入一场奇异的冒险。我好奇地环顾了一下他的小屋子。这间屋子好象比我记忆中的更小、家具什物也更少了。我有些朋友总需要宽大的画室,坚持要条件必备才能作画,我倒想知道他们对这间画室作何感想。
“你最好站在这儿,”他指着一块地方说,他可能认为在他把画拿给我看的时候,这是一个最适合观赏的角度。
“我想你不愿意我说话吧,”我说。
“这还用问,他妈的。我要你闭住你的嘴巴。”
他把一幅画放在画架上,叫我看一两分钟,然后取下来再放上另一张。我估计他一共给我看了三十来张。这是他作画以来六年的成绩。他一张也没有出售。画幅小一些的是静物,最大的是风景。有半打左右是人物、肖像。
“就是这些,”最后他说。
我真希望当时我就能看出这些画如何美、具有如何伟大的独创的风格。这些画里面有许多幅我后来又有机会重新欣赏过,另外一些通过复制品我也非常熟悉了;我真有些奇怪,当我初次看画的时候,为什么居然感到非常失望。我当时丝毫也没有感到艺术品本应该给我的那种奇异的激动。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的绘画,只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实际上,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购买一幅,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我真是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这些画大多数后来都被博物院收买去了,其余的则成为有钱的艺术爱好者的珍藏品。我努力给自己找一些辩解。我认为我还是有鉴赏力的,只不过我认识到自己缺少创见。我对于绘画了解得不多,我只是沿着别人替我开辟的路径走下去。当时我最佩服的是印象派画家,渴望弄到一张西斯莱①或德加②的作品,另外,我对马奈也非常崇拜,他的那幅《奥林庇亚》我觉得是当代最伟大的绘画,《草地上的早餐》也使我非常感动。我认为在当代绘画中再也没有别的作品能超过这几幅画了。
①阿尔弗雷德·西斯莱(1839—1899),法国画家。
②埃德迦·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
我不准备描写思特里克兰德拿给我看的那些画了。对绘画进行描述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再说,所有热衷此道的人对这些画早已了如指掌了。今天,当思特里克兰德对近代绘画已经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当他同少数几个人首先探索的那块蛮荒之地已经测绘了详细地图之后,再有谁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了,而我则是破题儿第一遭看见这类作品,这一事实请读者务必记住。首先,我感到震骇的是他画法的笨拙。我看惯了的那些古老画师的作品,并且坚信安格尔是近代最伟大的画家,因此就认为思特里克兰德画得非常拙劣。我根本不了解他所追求的简朴。我还记得他画的一张静物,一只盘子上放着几只桔子,我发现他画的盘子并不圆,桔子两边也不对称,我就感到迷惑不解。他画的头像比真人略大一些,给人以粗笨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些头像画得象是一些漫画,他的画法对我说来也完全是新奇的。我更看不懂的是那些风景画。有两三张画的是枫丹白露的树林,另外一些是巴黎市街;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些画好象是出自一个喝醉酒的马车夫的手笔。我完全被弄糊涂了。他用的色彩我也觉得出奇地粗犷。我当时心想,这些绘画简直是一出没有谁能理解的滑稽戏。现在回想起来,施特略夫当时真称得起独具慧眼了。他从一开始就看到这是绘画史上的一个革命,今天全世界都已承认的伟大天才,他早在最初的那些年代就已辨视出来了。
但是即使说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当时使我感到困惑莫解,却不能说这些画没有触动我。尽管我对他的技巧懵然无知,我还是感到他的作品有一种努力要表现自己的真正力量。我感到兴奋,也对这些画很感兴趣。我觉得他的画好象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对我说来,了解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但我又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这些画我觉得一点不美,但它们却暗示给我——是暗示而不是泄露——一个极端重要的秘密。这些画奇怪地逗弄着我。它们引起我一种我无法分析的感情。它们诉说着一件语言无力表达的事。我猜想,思特里克兰德在有形的事物上模模糊糊地看到某种精神意义,这种意义非常奇异,他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号勉强把它表达出来。仿佛是他在宇宙的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个新的图案,正在笨拙地把它描摹下来,因为力不从心,心灵非常痛苦。我看到的是一个奋力寻求表现手段的备受折磨的灵魂。
“我怀疑,你的手段是否选择对了。”我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在努力表达些什么。虽然我不太清楚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我很怀疑,绘画对你说是不是最好的表达方法。”
我曾经幻想,看过他的图画以后,我也许多少能够了解一些他的奇怪的性格,现在我知道我的想法错了。他的画只不过更增加了他已经在我心中引起的惊诧。我比没看画以前更加迷惘了。只有一件事我觉得我是清楚的——也许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那就是,他正竭尽全力想挣脱掉某种束缚着他的力量。但是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他又将如何寻求解脱,我一直弄不清楚。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我们好象住在异国的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虽然我们有各种美妙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思想,而我们能说的只不过是象“园丁的姑母有一把伞在屋子里”这类话。
他的这些画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他为了表现某一精神境界所作的惊人的努力。我认为,要想解释他的作品为什么使我这样惶惑莫解,也必须从这一角度去寻找答案。对于思特里克兰德,色彩和形式显然具有一种独特的意义。他几乎无法忍受地感到必须把自己的某种感受传达给别人;这是他进行创作的唯一意图。只要他觉得能够接近他追寻的事物,采用简单的线条也好,画得歪七扭八也好,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根本不考虑真实情况,因为他要在一堆互不相关的偶然的现象下面寻找他自己感到意义重大的事物。他好象已经抓到了宇宙的灵魂,一定要把它表现出来不可。尽管这些画使我困惑、混乱,我却不能不被它们特有的热情所触动。我觉得看过这些画以后心里产生了一种感情,我绝没想到对思特里克兰德会有这样一种感情——我感到非常非常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