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红楼-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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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婶子太苛刻,但对于日后却大有好处,多了一样防身的本事,对付苦境就可以得心应手。
这些原是闲笔,回头再看,却似大有深意。当初最不愿接受的辛劳,却成就了日后的生计,当初最不可能爱上的女孩,成了白头偕老的伴侣,除了湘云,还有麝月,据红学家考证,最后陪伴宝玉的,是湘云与麝月二人,当初只见晴雯与袭人争风吃醋,麝月形象相当中性,谁料到,众芳零落,只有她们开到荼(上艹下縻)。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就像阿甘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开包装你才发现那味道总是出人意料。
第二部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妙玉的心理暗疾1
刘姥姥两番入荣国府,曾见各等脸色,如贾母之降尊纡贵,王熙凤之前倨后亲,贾宝玉之懵懂的关心,以及周瑞家的之优越感……让人微微感动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刘姥姥告辞时,她送了一百两银子,由平儿转告刘姥姥,让她拿回去做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投亲靠友的。这话里既有洞若观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问题,更设法解决问题,王夫人虽可憎,但有几处显示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象。
贾府上下对这个穷婆子都还算照应,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贾母兴师动众地带了姑娘媳妇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特地避其所恶不上六安茶,留心随和简直赶上了宝钗。然而,对了刘姥姥,她的甜蜜笑脸荡然无存,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不许收进来,后来看在小帅哥贾宝玉的面子上,答应送给这个穷婆子,还特地声明,幸好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相比她的郑重其事,同样对刘姥姥不以为然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虫”的妙喻让这帮没心没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称赞,“携蝗大叫图”的题跋令湘云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为什么这二人对刘姥姥的厌恶如此明显?刘姥姥四处打秋风,是让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富贵闲人”贾宝玉尚知她生计艰难,能起恻隐之心,为什么妙玉与林黛玉就不能体谅到这一点,进而攻击有加呢?
这也与她们的身世背景有关,她们和刘姥姥一样,皆是大观园里的外来者。先说妙玉,放到现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资,自恋,而且自负,连最好脾气的李纨都厌她为人,但这种自负之后,又何尝没有一份自卑。书中虽说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进大观园之前,已经父母双亡,家里未必能给她留下多少家产,黛玉的父亲生前还是巡盐御史呢,还不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点犀乔、绿玉斗之类,与其说是展示富贵,不如说反映她特别“事儿”,像她自以为神奇无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没尝出来,她那些非同凡响的不俗之器,也不过是她自恋精神的具象而已。《红楼梦》里向来有夸张语,比如秦可卿的房间里,就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谁能把这些统统当真,不过是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罢了。
据好事者考证,这一段其实是讥讽,比如她那个杯子,叫做什么来着的,唉,那三个字实在打不出来,我试着从网上找一个复制粘贴到这儿,结果所有的版本到这三个字就成了乱码。反正就是一个杯子,有点像葫芦的那种,上面刻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有学问的人告诉我那几年苏轼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书,元丰二年,因为作诗讽刺新法,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苏轼被捕下狱,即有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苏轼过得非常窘迫,他给秦观的信里写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林语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白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
第二部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妙玉的心理暗疾2
他说得轻松,读起来只觉得辛酸,元丰四年,他的积蓄快花完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苏轼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林语堂特别强调,苏轼绝对是农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谓的几十亩地极其贫瘠,为荆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他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苏轼上哪弄一个晋王恺珍玩过的奇形怪状的茶杯?被认为是讽刺也不足为奇。妙玉果真家底颇丰,便不至于寄人篱下,或者像宝钗似的偶尔住住也可,那么进来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说什么“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来王夫人又下了个帖子,她自感受了尊重,有了面子,遂结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戏子们一道进入大观园。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戏子的入驻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小戏子能做才艺表演,小尼姑则是这大富之家不可或缺的摆设,不管妙玉如何自视甚高,王夫人怎样大度地给她面子,归根结底,她和小戏子差不多,不,小戏子还是为人所用,她不过和大观园里养的那些鹿、那些鹤差不多,精神观赏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没有朝深里想过,估计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够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是因为她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贾府的至亲,这身份还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却令一个骄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却不等于不存在,众人的眉高眼低,独处时的思绪万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处境,她极力要摆脱这窘境,因而呈现出攻击性人格。以打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攻击刘姥姥即是一例,其实她跟刘姥姥本质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她和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同样为了生计。但是她通过对刘姥姥的极度鄙视,来划清界线,那个声明,不但是发表给贾宝玉等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卑微与倨傲之间,勉力挣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个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飞升的梦想一次次被真实的地球引力挫败。
黛玉对于刘姥姥的厌恶,也有这个外来者与她的风格不一的缘故。与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处境毕竟不同,虽是寄人篱下,到底还算半个主人,和刘姥姥本质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随口讥讽,并不紧张兮兮地发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聪明,她的刻薄也令人宛尔,俏语娇音让你想不原谅她也难;第三,黛玉讨厌刘姥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讲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宝玉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让林妹妹为个莫须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时,怎会不迁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却常常想像后四十回应该更博大,更混沌。贾家败落时,黛玉若还没死去,再与刘姥姥相遇,又当是何等光景?她当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有时候,人的理解力和阅历也密切相关,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经历了一切的宝玉呢,应该能够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洁癖,更加理解为生计四处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无所谓的刘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亲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扮相,毕竟,一切是你自己选的,利益与折损你都要承担。身处如此局面,刘姥姥滑稽的乐天展现出她生命的力度与广度,泥沙俱下,浩浩荡荡,不纠缠细枝末节,奔向确定的主题,我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底,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第二部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卿——欲望与毁灭1
欲望与毁灭也是永恒的主题,许仙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
曾觉着这个人又窝囊又暧昧,他爱白蛇,却经不住法海的挑唆,稀里糊涂随他出了家,又尘心未了,逃出来寻白蛇,连小青都不耐烦了,拔出剑来要给他一个了断,当此际,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茫然无措的惨样儿,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恨。
这么个脑筋不好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白蛇之痴情,法海之执着,在两边平衡用力,将一个脆弱的人儿拉拽得不知所从。
其实许仙的处境正是人类的基本处境,白蛇是一种诱惑,是飞扬、动荡、不管不顾的欲念,让人无力抵挡。但她又有着妖的恐怖与不洁,于生命大有妨害;法海也是一种诱惑,是人们渴望安定、从容、永生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意味着克制、忍耐、苦苦修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愿意经历那样长的跋涉去修得一个摒弃了一切人间享乐的正果?白蛇与法海的斗法,正是欲望与理性绵延不绝的较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法海也只落个灰溜溜,到底谁赢谁输,还真难说清楚。
《红楼梦》前十几回,似乎也在朝这个主题上靠,稀松平常地就死了三个主要角色,即秦氏姐弟和贾瑞,这三个人的死,都和情欲有关。
贾瑞之死最靠近主题,此人没品且愚蠢,苟延残喘之际,上天不是没给他机会的,只要他坚持看风月宝鉴的背面,领悟一切美女无非骷髅,晓得色即是空,便可拾条命回来。可惜这家伙太不争气,任欲望做主,再三被镜子正面里照出的凤姐勾进去云雨,直到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秦钟的死和贾瑞神似,只是更为潦草,这个风流俊美的少年,方才还在学堂里勾引同性恋伙伴呢——学堂这一章倒像专为表现他的放荡而设,还和小尼姑智能儿偷期缱绻呢,却因此失之于调养,先是咳嗽伤风,几日不见,就露出下世的光景。他短暂的人生非常地概念化,似乎只是为了警戒世人:请珍惜生命,清心寡欲。
在贾瑞与秦钟身上,曹公对于欲望是绝对的否定,到了秦可卿这儿,他的态度则有点含混与迟疑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比如一个平民的女儿,如何轻松嫁入宁国府,且成为重孙媳里第一个得意之人?比如她是那样的女性化,如何在奔赴黄泉之前,对“脂粉队里的英雄”凤姐交代应变之道,殷殷之情,可比曾国藩家书?也许她果然有一番不凡的来历,甚至改变了贾家的命运,八十回后漫漶不见,容许每一种猜测存在,这里只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宝玉有着怎样的影响,因为一部《红楼梦》,也可理解成一个男人的心灵史。
即使在未成年人宝玉眼中,她也有着触目惊心的性感,作家不言她容颜身段,另辟蹊径,描写她的房间是怎样的旖旎柔靡,令人眼饧骨软的熏香,充满暗示的摆设,才子们香艳的诗与画,都是一个个指示牌,指向情欲如青草茂密生长的所在。
宝玉被催眠了,接下来他梦游仙境,与警幻之妹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一章仿佛是提纲挈领,但要是弗洛伊德来解释,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只是一个午觉,也是刚才受了太多刺激的结果。
我怀疑,与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段,是曹公自己的童年经验,很可能他真的见过这么个性感成熟的女性,虽然交道不深——关于秦可卿的描写都很淡,多是转述的印象,但那女子的一个绰约的背影,便启蒙了这个男孩的性意识,使他模糊间,懂得了男女。
这种体验很多男孩子都有过,郭沫若小时候暗恋过漂亮的嫂子,后来做学问,人家考证甄后嫁入曹家时已经三十多岁,而曹植才十来岁,所谓情事不大可能,郭沫若便以切身经验辩驳:怎知不是一段姐弟恋呢。《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对宁静的着迷,贺岁片《手机》里,严守一对表嫂的恋慕,都属于此列,看来古今一般同,别管诗人俗人,感情的模版也就那几块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可卿才是宝玉的初恋情人。
第二部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卿——欲望与毁灭2
然而,性感却也是把双刃剑,赋予可卿万种风情的同时,也把她带入“淫”字的旋涡,焦大的叫骂已经将贾珍和她之间非常关系坐实,她死去之后,贾珍全无礼法的大哭,更是“扒灰说”的绝妙注脚。许多人不忍看“金陵十二钗”里第一美女有乱伦的嫌疑,又憎恶贾珍的龌龊嘴脸,替她开解,说是不得已屈服贾珍的淫威,可果真如此,最肯直面现实的曹公何必在她的判词中言:情天情海幻情真。他最珍惜的就是这个情字,怎么肯用来美化一个老淫贼呢?
我们总是想像,爱情只和那些美好的人有关,在社会新闻中,也看到有人爱上一个恶棍,却只用一声惊叹便打发了,那是非常态,是个故事,不必做体贴的理解。这份自以为是,这份对于生活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的拒绝损害了我们心灵的广度,虽然都会把张氏的名言挂在嘴边: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用身体而非心灵爱着他,没有风花雪月打底,长吁短叹作衬,没有形而上的斟酌与思索,更没有把爱情变为一宗哲学的趋势,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力、淫秽、原始……且斗且舞的生命力取代了低徊的优雅与忧郁,可它依然叫做爱情。爱情这东西,从无一定之规。可卿之死,多少应该与她和贾珍的“不正当”关系有关,就算她不是“淫丧天香楼”,而是像医生所说,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
对于可卿,曹公总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不惜拿最爱的两个女子做比,说她“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又似黛玉”,所谓“兼美”。要形容香菱生的好模样,只一句“有些东府蓉儿奶奶的品行儿”便搞定;另一方面,却在她的判词里,不但用了一个“淫”字,还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又言:擅风情,秉月貌,总是败家的根本。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这样一种迟疑与反复,其实是曹公对于欲望的暧昧态度,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徘徊,正是白蛇与法海之间的主场变换,虽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仍给后世读者留下一个神秘妩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间亲切可爱的形象。
说到底,面对不可兼得的欲望与永恒,没有谁能有个坚决彻底的态度,即使一开始立场坚定地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