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定义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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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如果用“某种乐趣”这句话提示,可能不怎么响亮。但是,如果通过中野重治的文学作
品,再加上友田的经历而充实这句话时,我们是不是就发现,我们已经有了甚至可以说准确
而严密的“某种乐趣”的定义?
我曾怀疑过,白天的电视节目常播放平常祭神节日抬的神舆的耍闹,并不怎么令人发
笑,但是年轻的观众却像被人挠了胳肢窝似地发笑,如果让这些观众从显像管上每天都看这
些,他们就不会感到“某种乐趣”,为了用挠胳肢窝使人发笑以补偿欠缺部分,才采用现场
直播的办法。与世界的核体系。恢复“某种乐趣”,甚至应该说这才是最根本的生活目标。
生的定义
九 恐怖与希望
法国的历史学家们,以及称之为《年报》杂志派的人们,他们的工作最近以来也集中力
量向大众介绍。去年秋天和美国年富力强工作能力正旺的历史学家们生活在同一校园里,他
们的工作是写经常教学用的书中一系列文章的第二稿,要求非专业的读者也能看得懂,所以
就从卢罗阿·拉杜里的著作开始。前面业已提到,我当时正打算完成《谈日本现代的人道主
义者渡边一夫》(岩波研究丛书)一书的定稿,关于法国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的民俗,尽管
有渡边一夫以其明确的观点写的东西,但是为了使年轻的读者先掌握一些必要的知识,能够
同渡边写的联系起来,所以,研究室和教室的工作一完我就在宿舍的房间里读那些书。我曾
读过拉布雷叙述他们的学派创始者之一鲁西安·费贝尔事迹的书,所以读起来熟悉而且愉快。
前面也详细提到,到巴克莱分校前来讲演遍及世界的核状况之下迫在眉睫的核危机的英
国历史学家E·P·托姆斯其人,对于问题意识的悲剧性实际情况并不执拗,而是理智性的
豁达,性格明朗,讲话强劲有力。我对他印象很深,读过他作为一位历史家工作之一而写的
书,总而言之,学问的性质本身创造人的品质,而且他还坚强地反对并抗议核武器,所以我
对他怀有充满敬意的信赖。(《魔女与夏里巴里》,新评论社出版)
该论文曾提到的娜塔莉·戴维斯的工作,这篇文章里也有。最近翻译出版的《颠倒的世
界》上,出席巴普库克主持的研讨会的文化人类学家以及跨专门领域的学者们之中,看看戴
维斯的工作处于领先地位,就完全重新认识清楚托姆斯、戴维斯等等历史学家们的工作,对
于使同时代的所有文化问题活性化是多么有效。(岩波书店出版)
他们和她们,以及早已逝世的林达夫在他一生的最后著作中,不是以对话的形式而是独
自书写的形式完成的最后作品《精神史》上,无不对于历史家的定义作了如下的规定,而他
们和她们是与此定义完全相符的人。“历史家,如果真的名实相符,除了是他人写的‘历史
记述’的受用者之外,他必须是一个经常随机应变,或者使时代、时间逆行,或者横向滑
行,有时还要把钟表的时针停下来,自由自在跳跃旋转的人。必须事前就要知道,精神史的
入门,是强制进行最极端的操作的。如果向古代传统寻求‘精神史’的守护神,那么,既不
是缪斯九神之中的库利奥,也不是阿波罗,确实应该是密教元祖的俄耳甫斯,特别是冥界、
地上界、天上界的使者海尔梅斯神。”
我正在打算和敬爱的朋友中的学者、艺术家们创办冠以海尔梅斯之名的季刊杂志,希望
历史学家们向这个杂志寄稿。我边读渡边一夫的著作,边整理连续讲演的记录,同时也看法
国历史学家的工作,这里不妨列举一个颇感具体而且必要的例子如下。渡边一夫的《泰平日
记》中,从佛朗索瓦一世时代的一个市民的日记中引用了如下一段:
1525年10月,巴黎发生了令人吃惊的疯狂事件。即:五六个人骑着驴,戴着绿色
呢绒头巾,在市内十字街,特别是法院大广场的大理石台前,拿着一张卷轴纸,大喊大叫,
念上面各种荒唐话,和演滑稽戏一样,实际上是另有打算。这些人特别喊得凶的是‘国王要
死,贤人们隐蔽之,呆子们全出来’,大肆嘲弄揶揄。原因是把监禁在西班牙的国王(佛朗
索瓦一世)去世的消息封锁起来不让大家知道的事终于流传开来的结果。……摄政太后要求
巴黎市副长官莫兰处罚他们……但是根本没有执行。据传说,这些人是最高法院书记会的书
记员。
这件事渡边一夫理解为确如日记作者的结论,是政治意图的行动。也就是被禁止示威游
行的巴黎市民,表面上是演滑稽戏,实际上是自我显示的政治行动。我对这一结论是赞成
的,但是也认为,既然有滑稽表层,自然就有滑稽深层,应该强调两者的活力,所以我对年
轻人加上了自己如下的解说:
如果这仅仅是政治性的事件,那么,既然摄政太后已经提出要求,巴黎市副长官早就把
示威的人抓起来了。因为事情是最高法院书记会的人们干的,这也是谁都知道的事。之所以
没抓他们,还在事件的背后不仅仅是政治,用宇宙论的说法就是法国人自古以来的信仰根深
蒂固,副长官莫兰是不是对此感觉很深?
不过,如果1525年10月发生的最高法院书记会的书记员的滑稽戏,仅仅是几个人
一时冲动的偶发事件,我的话应有的说服力可就大打折扣了。我想找历史的佐证,巴克莱分
校的历史学家告诉我要读《年报》杂志派的Y=M·贝尔塞的《节日与叛乱》,从那本书上
我找到确实合适的一段。这本书有日译本(新评论社出版),所以引用该译文如下。
中世纪的胡闹表演,是1400年形成制度的,这个制度规定,各社会团体自己演滑稽
戏,自己表演自己,用这滑稽镜子照出自己丑态,而且规定这是一项义务。隶属巴黎最高法
院的司法书记表演小组,是由年轻的律师、检察官构成的,这是一个这种身分的人居然在大
街上表演胡闹审判的时代。但是,这个传统到了15世纪被严厉禁止,因此,16、17世
纪成了已经是惟有宫廷里年轻贵族们才耍闹的一种游戏。
就这样,民俗传统的滑稽戏表演,突然遭到政治权力的压禁。然而该政权的危机表现在
群众面前的是软弱无力,这也是对权力的一种反馈。明白这个过程,我以为就能够更清楚地
理解佛朗索瓦一世时代一个市民的日记,以及渡边一夫解释的意义。
也是这本书上,贝尔塞详细论述了从节日祭祀移向叛乱——如果读一读同一主题的另一
册著作,即:鲁罗阿·拉杜里的《传说的狂欢节》,就会看到更强烈的魅力。这本书也和贝
尔塞一样,同是朴实无华的作者写的书,两者一齐读,更能准确理解原意,我以为这是给非
专业人员用的——的过程,同时给节日祭祀下了下面的定义:“节日祭祀,一定以某种形式
的恐怖或希望反映该时代的精神。”这不能不使我对于自己从事的文学来一个根本的反省。
我以为自己对于文学,和同龄的历史家贝尔塞对节日祭祀一样,一直未停止过思考。我
认为,文学,一定以某种形式的恐怖和希望反映该时代的精神,或者说必须反映。我必须明
确地说,也许有人说,这并不是一想就能理解含义的定义,但是我自己把过去许许多多的联
系在一起,受同样表现的贝尔塞简明的表现所启示,才能发表这样的见解。我开始表明节日
祭祀与文学有相似之处的见解,是借助于历史家安利·鲁菲普尔的巴黎公社研究,至于对两
者的综合,在我眼前架起联结两者的桥梁者却是前面提到的巴普康克等人,以及构筑世界范
围具有同时性工作的文化人类学者山口昌男。我经常从学者那里学到立足于他的专业经过深
思熟虑之后而确立的简明扼要的定义。
我确确实实受到贝尔塞启发的是他那简明的定义和简明语言的组合:恐怖或希望。我曾
经对《危险与希望——美国的科学家运动》这本书有极其深刻的印象,因为这本书符合19
45到1947年这个重要分歧点的年代,详细谈了原子力给人类带来的危机,而作为能源
它又给人类带来了希望。这本书的标题是奥本海默博士1945年11月于洛斯阿拉莫斯谈
原子力时说的话。他说:“不是只有巨大的危险,而且也有巨大的希望……如果今后能够谋
求和平,那么,就存在为此而开始使必要的变革得以实现的希望。”此书著者A·K·史密
斯是一女历史家,她的丈夫是曼哈顿计划①的参加者。从那以后,危险和希望这个词就刻在
我的脑子里。可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说起来实在滑稽,那时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一说起
希望,必提绝望这个词和它对称,所谓言语对称结构的所有者一般。(紫竹书房出版)
①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制造原子弹的计划的代号——译注。
由此我思考了贝尔塞对于节日祭祀所下的简明定义,它的方法,恐怖与希望的对置,如
此等等的深义。这时,与此相应的事自然也就浮上心头。最近我不再担任为发给新作家文学
奖而设的评选委员会的委员了。那时我就想今后要写写小说,但是现在写作而且发表作品的
青年人给我寄来很多信,从邮戳上看就知道是寄自全国各地的。寄信人表示自己从您担任文
学奖评委的评选方法以及所作的评语中得到关心。由此可见,您给新进作家的信表现您的诚
实。据说您今后不再参与新进作家的文学奖评选活动了,是对担负下一代的作家们不感兴趣
了么?您如果依旧关心,您现在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是什么呢?
把许多信的内容综合起来并加以概括,所问的内容大致如以上所说。对于这些信我是打
算回答的,而且如果说到给年轻作家的信,我就想到应该学习贝尔塞,也就是前面提到的
话。文学,一定以某种形式的恐怖和希望反映该时代的精神,或者说必须反映。按照这个方
向,希望大家努力奋斗,而且完成语言活泼,语言和形象活性化的新创作。自己已经是并不
年轻的文学一代了,但决心按此方向努力,以上所说就是我回信的主要内容。
我们共有的时代精神即恐怖和希望。如果有人问:我们的时代精神的特性是什么,我以
为回答者一定感到困难。对于我们的现在与未来,我们能够抱什么样的希望?这可能也是难
于回答的问题。倒是恰好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一直在多么恐怖之中暴露着而活到今天,但
是对此从来不屑一顾,然而实际上恐怖却赤裸裸地悬在我们面前。
打开当年9月21日的晨刊报纸,看到这样一条消息:海上自卫队的p3c对潜哨戒
机,于隐岐岛西北的海上发现苏联的GⅡ级弹道导弹潜水舰一艘,浮上水面冒着白烟。我的
反应是:一个巨大的恐怖实体确确实实地摆在我们的眼前,恐怖的根源完全是非常荒唐露骨
而且十分拙劣的人所作所为。不久的将来,人类将在几乎原始的——即使原始人也未必制造
这种事故——极其单纯而偶然事故造成的开端,就发动一场最后战争,把从原始时代直到2
0世纪人类创造的历史,把这整个历史时期创造的文明,把走向未来的极具可能性的文明,
也就是人类的希望,一古脑儿毁灭!也就是说,我们是在如此规模、如此具体的恐怖之下,
营造着我们的生存基础。使我们感到窒息的恐怖实体的情况如何,不妨引用一下当天晨刊报
纸商品目录般的文章。
GⅡ级是普通动力推动的潜水舰,水中排水量3000吨。司令塔内装有射程2400
公里,100万吨当量的核弹头的SSINIS弹道导弹三发。p3c飞机发现的时候,潜水舰的
司令塔里正往外猛喷白烟。正赶上收拢导弹,SSICNIS的固体燃料已经点火,一旦潜航,发
射管进水,就很可能灭火。固体燃料如果继续着下去,导弹就会引爆、发射出去的危险可就
大了。这是军事专家观察的结果。如果SSINIS引爆,一定落在1200至2400公里的
范围之内,尽管安全装置没有打开不会爆炸,但核污染却是免不了的。(《朝日新闻》)
对于我所担心的问题,专家没提到,所以也许是外行人的杞忧,不过,核导弹从苏联潜
水舰上发射出去了,雷达上业已发现,美国的核防御网将要立刻反击,好像是瞬时之差没有
发生大事,实际上却是SSINIS导弹因火灾而起了火。这一事故前后,我国因为可能搭载托
马霍克巡航导弹的舰船入港,日本非常紧张,日本列岛周围也十分紧张。
事故之后的第3天,这天最后的电视新闻节目说,苏联的逆火式轰炸机20架南下日本
海,我听了这个报道之后,尽管已是深夜,仍旧回到书桌前,重新读了华盛顿研究机关的
“军备竞赛与核武器研究计划”的负责人W·M·亚钦去年秋季发表的那篇论文。“美国国
防部综合评价局,进入1984年之后,为了帮助太平洋军司令部,预定向它推荐‘为了掌
握高水平的中国、苏联、朝鲜半岛、日本(包括美国在内)复杂的军事形势而作的关于东亚
的评价’。这个评价里有‘苏联远东的脆弱性’和‘日本自卫队的改观以及对将来方向的理
解’。/这两者有密切的关系。日本需要加强努力的是集中力量于防空和对潜作战,利用苏
联远东地理上的不利因素。如果将来美苏对立,从日本海上封锁它的出海口,就是美日两军
的主要作战项目。因此,由于苏联继续在亚洲配备战区核武器(执笔此文时的情报说,新
SS—20基地增加了3处,加上以前的,在远东总共配置了27个发射台),以及给海军广
泛配备核巡航导弹,如果发生冲突,发展成为一场核战争的可能性极大。/美国的攻击型潜
水舰,已经在苏联一向视为圣域的鄂霍次克海加强了对苏联潜水舰尾行作战活动。另一方
面,苏联增加了以其逆火式轰炸机对美国舰艇的追踪,以及对日本领空的入侵,正在提高在
日本周围的海军作战速度。必须铭记,冷战开始以来美军进行的最大的两项“热”战,在亚
洲已经开始。/……出于各种各样的政治原因,美国不会放下亚洲地上射程远的战区核武
器。但是,对于距离遥远,而且以海军为主力的控制区域来说,从海上发射的巡航导弹最合
适,所以,现在正加紧配备。因此,对这个地区“平衡”的评价难以想象,从某种意义来说
成了过去。”(“海上核战争”,《世界》第四六○期)
我们仅仅从最近的报纸、电视报道所接触的情况来看,就已经确实认定亚钦一年之前展
望的亚洲形势毫未改变,然而还必须强制我们把这大规模的可怕的事故因素看成当今的头等
好事。
在巨大的恐怖面前,有正气的人应该怎样行动?大概不外乎创造希望的根据,按对抗恐
怖的办法行事吧。这就是说,面对笼罩一个时代的恐怖必须建立起与它对抗的希望。把两者
的关系当作各具强大力量的事物,就能明确时代精神。我以为,特别是使之显在化,表现一
个时代精神的有节日祭祀,有文学,总之,把同时代人所制造的恐怖与希望全都表现出来。
那还是我儿童时代住在位于森林中一个峡谷里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