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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20章

小说: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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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有两个同事,约着扶乩。这天继之进城去了,我便约了述农,看他们鬼混。只见他们香花灯烛的供起来,在那里叩头膜拜;拜罢,又在那里书符念咒。鬼混已毕,便一人一面的用指头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动起来,却只在乩盘内画大圈子,闹了半夜,不曾写出一个字来。我便拉了述农回房,议论这件事。我道:“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事,那里有甚么神仙鬼怪!我却向来不信这些。还有一说,最可笑的,说甚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照这样说起来,那鬼神的有无,是凭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两个同在这屋里,这屋里还是有鬼神呢,还是没鬼神呢?”述农道:“这个我看将来必有一个绝世聪明的人,去考求出来的。这件事我是不敢断定,因为我看见了几件希奇古怪的事。那年我在福建,几个同事也欢喜顽这个,差不多天天晚上弄。请了仙来,却同作诗唱和的,从来不谈祸福。”我道:“这个我也会。不信,我到外面扶起来,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写,我还成了个仙呢。述农道:“这倒不尽然。那回扶乩的两个人,一个是做买卖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一的打算盘,那里会作诗;一个是秀才,却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韵诗来,连平仄都闹不明白的。”我道:“那么他那里能进学?”述农道:“他到了考场时,是请人枪替做的,他却情愿代人家作两股去换。你想这么个人,那里能作古、近体诗呢。并且作出来很有些好句子,内中也有不通的,他们都抄起来,订成本子。我看见有两首很好,也抄了下来。”我道:“抄的是甚么诗,可否给我看看?”述农道:“抄的是《帘钩》诗,我只誊在一张纸上,不知道可还找得出来。”说罢,取过护书,找了一遍没有;又开了书橱,另取出一个护书来,却捡着了,交给我看。只见题目是“帘钩”二字,那诗是:
  银蒜双垂碧户中,樱桃花下约帘栊。楼东乙字初三月,亭北丁当廿四风。翡翠倒含春水绿,珊瑚返挂夕阳红。双双燕子惊飞处,鹦鹉无言倚玉笼。
  绿杨深处最关情,十二红楼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约,殢人消息久无声。带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纱放午晴。却是太真含笑入,钗光髩影可怜生。
  丫叉扶上碧楼阑,押住炉烟玳瑁斑。四面有声珠落索,一拳无力玉弯环。攀来桃竹招红袖,罥去杨花上翠环。记得昨宵踏歌处,有人连臂唱刀鐶。
  曲琼犹记楚人词,落日偏宜子美诗。一样书空摹虿尾,三分月影却蛾眉。玲珑腕弱娇无力,宛转绳轻风不知。玉凤半垂钗半堕,簪花人去未移时。
  我看了便道:“这几首诗好象在哪里见过的。”述农道:“奇怪!人人见了都说是好象见过的,就是我当时见了,也是好象见过的,却只说不出在哪里见过。有人说在甚么专集上,有人说有《随园诗话》上。我想《随园诗话》是人人都看见过的,不过看了就忘了罢了。这几首诗也许是在那上头,然而谁有这些闲工夫,为了他再去把《随园诗话》念一遍呢。”我一面听说,一面取过一张纸来,把这四首诗抄了,放在衣袋里。述农也把原搞收好。
  我道:“象这种当个顽意儿,不必问他真的假的,倒也无伤大雅。至于那一种妄谈祸福的,就要不得。”述农道:“那谈祸福的还好,还有一种开药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前年我在上海赋闲时,就亲眼看见一回坏事的。一个甚么洋行的买办,他的一位小姐得了个干血痨的毛病,总医不好。女眷们信了神佛,便到一家甚么‘报恩堂’去扶乩,求仙方。外头传说得那报恩堂的乩坛,不知有多少灵验;及至求出来,却写着‘大红柿子,日食三枚,其病自愈’云云。女眷们信了,就照方给他吃。吃了三天之后,果然好了。”我道:“奇了!怎么真是吃得好的呢?”述农道:“气也没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永远不要再受痨病的苦了,岂不是好了么!然而也有灵的很奇怪的。我有一个朋友叫倪子枚,是行医的,他家里设了个吕仙的乩坛。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的兄弟子翼在那里。我要等子枚说话,便在那里和子翼谈天。忽然来了一个乡下人,要请子枚看病,说是他的弟媳妇肚子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子翼便道:‘不如同你扶乩,求个仙方罢。’那乡下人没法,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来,写的是:‘病虽危,莫着急;生化汤,加料吃。’便对那乡下人道:‘说加料吃,你就撮两服罢。那生化汤是药店里懂得的。’乡下人去了。我便问这扶乩灵么。子翼道:‘其实这个东西并不是自己会动,原是人去动他的,然而往往灵验得非常,大约是因人而灵的。我看见他那个慌张样子,说弟妇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么利害,或者是作动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给他开了个生化汤。’我听了,正在心中暗暗怪他荒唐。恰好子枚回来,见炉上有香,便道:‘扶乩来着么?”子翼道:‘方才张老五来请你看病,说他的弟妇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乩,写了两服生化汤。’子枚大惊道:‘怎么开起生化汤来?’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那么利害,怕不是生产,这正是对症发药呢。’子翼跌足道:‘该死,该死!他兄弟张老六出门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妇拿甚么去生产!’子翼呆了一呆道:‘也许他是血痛,生化汤未尝不对。’子枚道:‘近来外面闹纹肠痧闹得利害呢,你倒是给他点痧药也罢了。’说过这话,我们便谈我们的事。谈完了,我刚起来要走,只见方才那乡下人怒气冲天,满头大汗的跑了来,一屁股坐下,便在那里喘气。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闯了祸了,且听他说甚么。只见他喘定了,才说道:‘真真气煞人!今天那贱人忽然嚷起肚子痛来,嚷了个神嚎鬼哭,我见他这样辛苦,便来请先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和我扶了乩,开了个甚么生化汤来。我忙着去撮了两服,赶到家里,一气一个死,原来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赶我到了家时,他的私孩子已经下地了!’这才大家称奇道怪起来。照这一件事看起来,又怎么说他全是没有的呢。”我的心里本来是全然不信的,被述农这一说,倒闹得半疑半信起来。
  当下夜色已深,各各安歇。次日继之出来,我便进城去。回到家时,却不见了我母亲,问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我吃惊便问:“怎么想着去的?”婶娘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着去的,忽然一声说要去,马上就叫打轿子。”我听了好不放心,便要赶去。姊姊道:“你不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关上,你不去也断不怪你。这回去,不定是算账,大家总没有好气,你此刻赶了去,不免两个人都要拿你出气。”我问:“几时去的?”姊姊道:“才去了一会。等一等再不来时,我代你请伯娘回来。”
  我只得答应了,到继之这边上房去走了一遍。
  此时干娘,大嫂子,干儿子,叔叔的,叫得分外亲热。坐了一会,回到自己家去,把那四首诗给姊姊看。姊姊看了,便问:“那里来的?这倒像是闺阁诗。”我道:“不要亵渎了他,这是神仙作的呢。”’姊姊又问:“端的那里来的?”我就把扶乩的话说了一遍。姊姊又把那诗看了再看,道:“这是神仙作的,也说不定。”我道:“姊姊真是奇人说奇话,怎么看得出来呢?”妹道道:“这并不奇。你看这四首诗,炼字炼句及那对仗,看着虽象是小品,然而非真正作手作不出来。但是讲究咏物诗,不重在描摹,却重在寄托。是一位诗人,他作了四首之多,内中必有几联写他的寄托的,他这个却是绝无寄托,或者仙人万虑皆空,所以用不着寄托。所以我说是仙人作的,也说不定。”
  我不觉叹了一口气。姊姊道:“好端端的为甚么叹气?”我道:“我叹妇人女子,任凭怎么聪明才干,总离不了‘信鬼神’三个字。天下那里有许多神仙!”姊姊笑道:“我说我信鬼神,可见你是不信的了。我问你一句,你为甚么不信?”我道:“这是没有的东西,我所以不信。”姊姊道:“怎见得没有?也要还一个没有的凭据出来。”我道:“只我不曾看见过,我便知道一定是没有的。”姊姊道:“你这个又是中了宋儒之毒,甚么‘六合之外,存而勿论’,凡自己眼睛看不见的,都说是没有的。天上有个玉皇大帝,你是不曾看见过的,你说没有;北京有个皇帝,你也没有见过,你也说是没有的么?”我道:“这么说,姊姊是说有的了?”姊姊道:“惟其我有了那没有的凭据,才敢考你。”我连忙问:“凭据在那里?”姊姊道:“我问你一句书,‘先王以神道设教’,怎么解?”我想了一想道:“先王也信他,我们可以不必谈了。”姊姊道:“是不是呢,这样粗心的人还读书么!这句书重在一个‘设’字,本来没有的,比方出来,就叫做设。犹如我此刻没有死,要比方我死了,行起文来,便是‘设我死’,或是‘我设死’,人家见了,就明知我没有死了。所以神道本来是没有的,先王因为那些愚民有时非王法所能及,并且王法只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所以先王设出一个神道来,教化愚民。我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古人不过闲闲的撒了一个谎,天下后世多少聪明绝顶之人,一齐都叫他瞒住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呢。我再问你这个‘如’字怎么解?”我道:“如,似也,就是俗话的‘象’字,如何不会解。”姊姊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两句,你解解看。”我想了一想,笑道:“又象在,又象神在,可见得都不在,这也是没有的凭据了。”姊姊道:“既然没有,为甚么孔子还祭呢?两个‘祭’字,为甚么不解?”我道:“这就是神道设教的意思了,难道还不懂么。”姊姊道:“又错了!两个‘祭’字是两个讲法:上一个‘祭’字是祭祖宗,是追远的意思;鬼神可以没有,祖宗不可没有,虽然死了一样是没有的,但念我身之所自来,不敢或忘,祖宗虽没了,然而孝子慈孙,追远起来,便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下一个‘祭’字是祭神,那才是神道设教的意思呢。”我不禁点头道:“我也不敢多说了,明日我送一份门生帖子来拜先生罢。”姊姊道:“甚么先生门生!我这个又是谁教的,还不是自己体会出来。大凡读书,总要体会出古人的意思,方不负了古人作书的一番苦心。”
  讲到这里,姊姊忽然看了看表,道:“到时候了,叫他们打轿子罢。”我惊问甚事,姊姊道:“我直对你说罢:伯娘是到那边算帐去的,我死活劝不住,因约了到了这个时候不回来我便去,倘使有甚争执,也好解劝解劝。谈谈不觉过了时候了,此刻不知怎样闹呢。”我道:“还是我去罢。”姊姊道:“使不得!你去白讨气受。伯娘也说过,你回来了,也不叫你去。”说罢,匆匆打轿去了。
  正是:要凭三寸莲花舌,去劝争多论寡人。不知此去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欢 老捕役潜身拿臬使
  当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轿去了。忽报关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时,原来是帐房里的同事多子明。到客堂里坐下,子明道:“今日送一笔款到庄上去,还要算结去年的帐。天气不早了,恐怕多耽搁了,来不及出城,所以我先来知照一声,倘来不及出城,便到这里寄宿。”我道:“谨当扫榻恭候。”子明道:“何以忽然这么客气?”大家笑了一笑。子明便先到庄上去了。
  等了一会,母亲和姊姊回来了。只见母亲面带怒容。我正要上前相问,姊姊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不开口。只见母亲一言不发的坐着,又没有说话好去劝解。想了一会,仍退到继之这边,进了上房,对继之夫人道:“家母到家伯那边去了一次回来,好象发了气,我又不敢劝,求大嫂子代我去劝劝如何?”继之夫人听说,立起来道:“好端端的发甚么气呢?”说着就走。忽然又站着道:“没头没脑的怎么劝法呀!”低了头一会儿,再走到里间,请了老太太同去。我道:‘怎么惊动了干娘?”继之夫人忙对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着走。继之夫人道:“你到书房去憩憩罢!”我就到书房里看了一回书。憩了好一会,听得房外有脚步声音,便问:“那个?”外面答道:“是我。”这是春兰的声音。我便叫他进来,问作甚么。春兰道:“吴老太太叫把晚饭开到我们那边去吃。”我问:“此刻老太太做甚么?”春兰道:“打牌呢。”我便走过去看看,只见四个人围着打牌,姊姊在旁观局;母亲脸上的怒气,已是没有了。
  姊姊见了我,便走到母亲房里去,我也跟了进来。姊姊道:“干娘、大嫂子,是你请了来的么?”我道:“姊姊怎么知道?”姊姊道:“不然那里有这么巧?并且大嫂子向来是庄重的,今天走进来,便大说大笑,又倒在伯娘怀里,撒娇撒痴的要打牌。这会又说不过去吃饭了,要搬过来一起吃,还说今天这牌要打到天亮呢。”我道:“这可来不得!何况大嫂子身体又不好。”姊姊道:“说说罢了,这么冷的天气,谁高兴闹一夜!”我道:“姊姊到那边去,到底看见闹的怎么样?”姊姊道:“我也不知道。我到那里,已经闹完了。一个在那里哭,一个在那里吓眉唬眼的。我劝住了哭,便拉着回来。临走时,伯父说了一句话道:‘总而言之,我不曾提挈侄儿子升官发财,是我的错处。’”我道:“这个奇了,那里闹出这么一句蛮话来?”姊姊道:“我那里得知。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问起这件事,只等我便中探讨出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说话之间,外面的牌已收了,点上灯,开上饭,大家围坐吃饭。继之夫人仍是说说笑笑的。吃过了饭,大家散坐。
  忽见一个老妈子,抱了一个南瓜进来。原来是继之那边用的人,过了新年,便请假回去了几天,此刻回来生物界与无机界以及人类与生物界诸关系。如探讨生命的本,从乡下带了几个南瓜来送与主人,也送我这边一个。母亲便道:“生受你的,多谢了!但是大正月里,怎么就有了这个?”继之夫人道:“这还是去年藏到此刻的呢。见了他,倒想起一个笑话来:有一个乡下姑娘,嫁到城里去,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八岁了。一天,那乡下姑娘带了儿子,回娘家去住了几天。及至回到夫家,有人问那孩子:‘你到外婆家去,吃些甚么?’孩子道:‘外婆家好得很,吃菜当饭的。’你道甚么叫‘吃菜当饭’?原来乡下人苦得很,种出稻子都卖了,自己只吃些杂粮。这回几天,正在那里吃南瓜,那孩子便闹了个吃菜当饭。”说的众人笑了。
  他又道:“还有一个城里姑娘,嫁到乡下去,也生下一个儿子,四五岁了。一天,男人们在田里抬了一个南瓜回来。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来。婆婆便叫媳妇煮了吃。那媳妇本来是个城里姑娘,从来不曾煮过;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个整瓜,也不削皮,也不切开,就那么煮熟了。婆婆看见了也没法,只得大家围着那大瓜来吃。”说到这里,众人已经笑了。他又道:“还没有说完呢。吃了一会,忽然那四五岁的孩子不见了,婆婆便吃了一惊,说:‘好好同在这里吃瓜的,怎么就丢了?’满屋子一找,都没有。那婆婆便提着名儿叫起来。忽听得瓜的里面答应道:‘奶奶呀,我在这里磕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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