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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像天一样高-姚鄂梅-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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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庄园里,让他们在这里衣食无忧,潜心写作。与其说我记住了这首诗,不如说我记住了这个伟大的故事。有一天我对康赛说,等哪天我有钱了,我一定把你叫过去,我要让你再也不用上班,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你完全可以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用担心在人群里手足无措。  
  我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阿原竟也喜欢诗歌,而且是以他的方式喜欢,我甚至觉得他喜欢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康赛。  
  我说阿原,我突然开始嫉妒康赛了,就因为你对他的这份感情。  
  这是他应得的,是诗歌给他的犒赏。  
  我开始想像那有着五十九只野天鹅的庄园,我知道它后来的故事。  
  十九年后,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阿原提议,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吃羊杂碎,痛痛快快地过一个下里巴人的圣诞之夜,明天回来大睡一天如何?我当然只有说好的份儿,因为是阿原掏钱。阿原说看完电影,我要送你一个圣诞礼物!  
  啊!我慢慢高兴起来,我说快告诉我吧,你要送我什么?  
  不是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吗?在烟囱下面,在袜子里。  
  电影院远在四站路以外,阿原提议我们走着去。你一定还没有逛过夜晚的乌鲁木齐,夜晚的乌鲁木齐非常值得一看,阿原说,要不你何必大老远地跑到新疆来呢?  
  滴水成冰的季节,除了一辆一辆开着暖气的车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实在很少见到像我们这种步行的人。我们开始兴奋起来,又笑又闹,手舞足蹈。阿原大声讲着他到乡下牧民家做客的经历,大吃烤羊肉。一直吃到鼓腹而出。阿原夸张的语气引得我在寂寥的大街上纵声狂笑。等我笑完,阿原说小西,你的笑声太恐怖了,你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害怕,以为你会笑死过去。  
  我发现阿原总是这样,先是逗你开心,在你开心得放松一切警惕,开心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突然瞅个空子,抓住你的失态,杀你一个措手不及。我有点难为情地收住笑说,我实在是觉得好笑嘛。  
  阿原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小西,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以为他要找个地方方便了,背过身去说我不看,你快点。  
  你以为我忍不住什么呀,阿原大笑起来。笑过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实在忍不住想要赞美你了。真的,我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坐在牛粪堆里,我也觉得你冰清玉洁。  
  哇呀!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狂叫起来。  
  才走了两站多一点,我就冷得有点抗不住了。康赛的那件外套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地道的南方人的外套,在冰天雪地中,它根本就像是纸做的。不仅起不到一点保暖的作用,甚至将我身上那点热气也吸走了。原来衣服也怕冷,它会妖精般地吸收人的热量。此时我的背上仿佛背了一座冰山,又仿佛一桶一桶的冰水正连绵不断地浇到背上。原以为我们放弃了乘车,会越走越热直至浑身冒汗的。我到底对北方的气候缺乏准备。  
  有一阵,我停止了说话,闭嘴急走。因为一张口,体内那点虚薄的热气就被伺机侵入的冷气弄得更加虚薄。而一旦我停止了说话,竟再也难以开口,似乎能量已经耗尽,余下来的那点只够苟延残喘了。  
  阿原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看我突然沉默下来,就问怎么了?我抖抖索索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冷。  
  阿原边解围巾边说,围巾给你并不是想装绅士,而是要你说话,你不说话就没意思了。  
  添一条围巾并不能使我暖和过来,甚至相反,我的背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冷暖悬殊而愈显其冷。我把脑袋缩了又缩,恨不能将那条薄薄的围巾变成一条被子。阿原见我缩头缩脑不吭气的样子,说实在不行了,我们还是去坐车吧。  
  但是三站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不能为坐一站路的车而破坏我们雪中漫步的情致。我咬紧牙关说不行,我倒要看看,我要坚持多久才能冻昏过去,阿原,我们跑步吧。说完使劲地拉开步子,在坚硬的雪地上歪歪倒倒地跑起来,没跑几步,我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我所谓的跑步,顶多只能算是学步儿童的踉跄而已,甚至连踉跄也是算不上的。因为我好不容易前进了三步,脚下一滑,倒要退回两步。所以我尽管是在跑着,倒比不紧不慢地走着的阿原还要落后一档。阿原坏笑起来,小西,你跑步的样子真丑啊,像一只要飞的鸭子。我彻底没有了跑步的兴致,由于跑起来的时候吸入过多的冷气,我的胸腔开始隐隐作痛,而且我发现寒冷的空气也有味道,那是一种呛鼻的冷的味道。  
  阿原突然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说小西,我背你吧。  
  我退后一步说干吗?  
  阿原说我就想背背你,来吧。他蹲在地上顿了顿。  
  我顺从地趴了上去。  
  怎么这么别扭,你没被人背过吗?贴紧一点,抱着我的脖子。  
  我只得听了他的话,果然舒服了许多。他的头发有一股陌生的味道,这味道让我紧张,我屏住呼吸。他的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说阿原,这是不是你送我的圣诞礼物?  
  阿原停下来,把我往上耸了耸,说你要求这么低呀,这礼物也太轻了吧。  
  电影早已开始了。阿原拉着我的手,在黑暗中坐了下来,银幕上也不知在演什么,打打杀杀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我开始对通宵两个字失去信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不咸不淡的电影中熬过这个夜晚。阿原说通宵电影多半没有好片子,要的只是个气氛。可我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气氛,黑压压的一片人,到处都是搂搂抱抱的情侣,而且我的喉部已经干涩难忍。阿原说躺到我身上来吧。我不置可否,却说阿原,我好像要感冒了。  
  那就更应该躺到我身上来了。  
  我不愿意,可我找了很充足的理由,我说怎么躺呀,有扶手隔着呢,还不如我自己坐着舒服。  
  阿原不做声了。突然,阿原凑在我耳边说,呆会儿听到响声,你不要尖叫,也不要低下头来看,你只管坐着看电影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容我细想,就听见身旁叭地一声脆响,人群一阵骚动。我本能地惊叫起来,但我马上想起阿原的交待,只好强忍着紧张地盯住银幕。我偷偷瞟一眼阿原,他也一本正经地坐着,一副专心看电影的样子。然后,我就看到阿原手里悄悄地多出了几根木棍,那是椅子扶手。他把扶手轻轻地放到地上,温柔地将我揽了过去,说躺到我身上来吧,躺着会感觉好一点。            
 我一摸,扶手竟在椅面上齐齐地断了。我蜷起双腿,舒舒服服地斜靠在阿原身上,他的手像一只温度适宜的电熨斗,轻轻地罩在我的头上。过了一会,他的手指头开始捻我的耳朵。我想,这没什么,我应该开开心心过个圣诞节,不是吗?  
  我们的小把戏很快被人学了去。不一会,木头的脆断声此起彼伏,然后就是女人们吃吃的笑声。后来,我还听见了湿湿的接吻的声音。我说阿原,这就是你说的气氛吗?  
  不喜欢?阿原低下头来问我。  
  不喜欢。其实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点刺激,也有点害怕。我闭上了眼睛。  
  午夜休场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拥出去吃宵夜。阿原提议我们去喝羊杂碎汤。不喝羊杂碎汤怎么能算来过新疆呢?  
  两碗又腥又膻的羊杂碎汤端上来的时候,我差点没吐出来。我强忍着用手支住额头,才发现自己开始发烧了。  
  等阿原痛痛快快地喝完汤,我说阿原,你还有打车的钱吗?阿原说岂止打车,打飞机的钱都有。  
  我说太好了,我们回去吧,你摸摸我的额头。阿原听话地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推开碗说真遗憾,听说下半夜都是三级片。我问三级片是什么东西?阿原看了我一眼说不看也好,回去就回去吧。其实我当然知道三级片是什么。  
  到家的时候,我的体温似乎越发高了,每一寸肌肤都伤痛起来。我草草地洗了把脸,呻吟着躺进被窝,嘟嘟囔囔地说阿原,我好像快死了,我死了,你一定要写封信给我老妈。告诉她我死于感冒,免得她去报案。  
  阿原说小西,你看你那个可怜样儿,要不,你过来跟我睡吧。  
  我大喊:你敢!  
  阿原悻悻地说喊什么呀,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大惊小怪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几点。我是被喉痛弄醒的,我的喉咙里似乎放着一块炭火,吞咽已变得极其困难。我很少生病,剧烈的喉痛让我恐惧,我以为自己正面临极大的危险。  
  我睁着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自躺了许久,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喉部,越发觉得疼痛难忍,同时干渴难耐。我躺在被子里想,我要不要去喝一杯水呢?我知道离我铺位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我的水杯,我总是不会让水杯空着的。可是发烧已耗去了我许多体力,我懒懒地实在不愿动弹,我就这样在脑子里和那杯水斗争着,最终,我摸索着爬起来去喝水。后来我想,我不去喝那杯水会怎么样呢?当然,这是毫无意义的假设。  
  我小心又小心的动作还是惊醒了阿原,你要干什么?阿原问。  
  我要喝水,我喉咙痛得很。我的声音几乎透着哭腔。  
  活该。阿原说。  
  什么意思?我很奇怪阿原怎么刚一醒来就迅速恢复成我们斗嘴时的语气,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叫你睡过来你不睡过来嘛,不睡过来就是要痛的。  
  我要是喝完水就回去躺下睡觉也就没事了,但我偏偏摸到阿原的铺位前蹲下来,傻傻地问,我睡过来真的就不痛了吗?阿原掀开被子说来吧。我犹豫了一霎,就当地一声将水杯放到地上,钻进了阿原的被窝。  
  我至今记得那片浓浓的黑暗中,水杯放到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当!仿佛是我在另一条跑道上的发令枪声。  
  尽管我从来没有过和男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的经验,但我坚定地认为,和阿原这样子躺在一起是不会有危险的。阿原往里挪了挪,给我空出热乎乎的一块,我就像小时候躺在老妈脚下一样,缩成一团,又温暖又舒服,而且意想不到的自在。  
  阿原说怎么样,比一个人睡舒服多了吧。  
  好像是,我说,而且喉咙也不怎么疼了。我试着吞咽了一下,真的,好多了,我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  
  阿原说你跟康赛也是睡在一起的吧?  
  我恼怒地说瞎讲,我们一人一个铺位。  
  停了一会,我又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像我和康赛?这太脏了,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挨得这么近。  
  阿原伸出手替我掖掖被窝卷,又隔着被子重重地拍拍我的背。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了睡意,我说阿原,讲讲你的经历好吗?阿原说康赛没有向你讲过我吗?  
  康赛说你喜欢新疆,喜欢到狂热的地步,就跑过来了。  
  是吗?我可没那么幼稚。  
  我想,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没本事摆平,就一走了之地跑到新疆来的?  
  你是说逃犯?如果我真是逃犯,你现在躺在我身边不感到害怕吗?  
  接着就是关于好人与坏人的长篇争论。我认为,我必须和阿原争论不休,必须不停地说话,一直说到困倦不堪地睡去,否则两个人躺在一起,鼻息相闻,也许会很不自在。  
  争论是阿原最为擅长的事情,他的连珠妙语让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多次,我胡乱踢腾的双脚掀掉了被子,重重砸在阿原的腿上。阿原一把摁住我的腿,说你不要再碰我了,再碰我我就当你是在勾引我。  
  我气得一掀被子,要回到自己铺位上去。  
  阿原死死拉住我说,别闹了,乖,睡吧。  
  我真的乖乖地安静下来了。黑暗中,阿原把手伸向我的胸脯,说,我把手放在这儿,不介意吧?我说不。阿原马上缩回手去,说那好,睡吧。  
  睡意蒙中,我猛地想起阿原许下的圣诞礼物,我说阿原,你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呢?  
  阿原没有声音。我也慢慢睡了过去。       
  三       
  阿原决定留下来陪我,直到康赛回来。  
  我实在不忍心撇下你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说不定哪天你就抗不住寂寞玩起自杀来了。  
  他叼着烟,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不可一世地说,小西,你不是要找工作吗?康赛不是说你很能写几个字吗?我给你份工作好了。我在晚报上为你买下一块版面,交给你去编写连载小说。但有一点,你的小说必须与牛奶有关,与我的公司有关,稿费全归你,工资另给。怎么样?优惠吧?  
  这无异于天上掉下了馅饼。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康赛过来这么久都没找到工作,你为什么不把这活交给他呢?  
  康赛才不肯去写小说的,特别是不会去写一篇关于某家公司的小说,他倒是同意写几首与牛奶有关的诗,可惜我的奶牛不喜欢诗歌。  
  康赛的确是这样的,他曾经问我:小西,你为什么不写诗呢?诗歌才是人间最纯美、最天真无邪的东西。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只好说,我的身体里不分泌诗歌这个东西。康赛大笑,他说分泌这个词用得好,作品的确是人体的分泌物,我很少看见容貌丑陋的人写出优美的诗歌。康赛在镜子里拍打自己的脸,一副自负的样子,如此说来,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对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无非是想让我赞美他的诗歌。我哼了一声,说我才不喜欢和一个丑八怪呆在一起,就算他写诗我也不喜欢。  
  如果一个人不写诗却长得很帅呢?就像阿原这样的。  
  不等我回答,他就自言自语:你肯定也会喜欢的,人们总是这样,他们喜欢那些表面上又简单又好看的东西,他们完全不管里面有什么。  
  阿原又在抱怨康赛。这个康赛,他从来不肯帮我忙,换成是别人,我早就一拳将他打回老家去了,偏偏对他,我就是打不出那一拳。不仅如此,我还一再帮他,我对我父亲都没像对他那么好。我现在怀疑天下所有的好朋友都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就像你前世欠了他一样,你就得一门心思地对他好,你就得时时处处想着他。你一天不对他好,你就会一天睡不着觉。而他呢?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也帮你一把,给你一点回报。  
  在簌簌飞扬的雪花中,阿原指间夹着一根烟,兴致盎然地向我讲起了康赛初到新疆时的故事。  
  那时,阿原刚刚接下这个小小的乳制品公司。他从谁手里接过来的,他是如何接过来的,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问,我相信这是他的秘密,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告诉我:那时,我刚刚接下这个公司。  
  他说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康赛,我想让他过来,我也知道他帮不了我多少忙,但我就是想让他过来。最起码,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寂寞了。  
  你别看我每天迎来送往,笑得腮帮子发酸,可我心里真的很寂寞。我在这边朋友也挺多,我走到哪里都会有很多朋友,可最想念的还是康赛。我有时感到很气愤,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念他?除了麻烦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尽管我很清醒,但我还是非常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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