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少校 作者:[苏] 尤里安·谢苗诺夫-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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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队!”卫兵喊道。“快!”
在矿井下一直干了十个小时的活儿之后,要迅速站好队是很困难的,所以卫兵们凶狠而单调地吼叫着。一般来说,德国人总是单调地吼叫着──即使在这方面他们也有自己特殊的德国人的规矩。
“到前面去!跑步!快!”
木制足枷的轧轧声响成一片。人们喘着粗气。卫兵们有说有笑。我跑上来看了看他们。有两个卫兵。队伍跑动着,而他们在我们的右边,在一条专为他们修的小道上不慌不忙地走着。他们用不着跑──队伍很长,他们从侧面就可以看到我们。我们的左面是电网和架着机枪的炮楼。因此卫兵只须看管右面──煤和料车。再往右去,在三堆煤的后面,也是电网和架着机枪的炮楼。我现在的唯一出路就是爬上装满煤的料车,然后在上面沿着铁轨行驶一百米,其间要通过铁丝网和卫兵,来到运煤车跟前,然后在距运煤车三米高的料车里,随煤一起被倒进运煤车。
此刻我已经顾不上去考虑那随着煤块一起飞行的三米高度了。此刻我一边跑一边盯着那两个德国人。他们照例会停下来,把脸凑在一起,点上一支香烟。我需要的正是这一瞬间。他们点着了火柴或是打火机──正是在这一瞬间他们看不见周围的情况。要是你先朝亮灯看一眼,再去看傍晚的树林,就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树林就象一堵黑黝黝的墙。人也是这样。我曾专门点上火柴,然后再朝四下看,结果上面也看不见,眼前只是漆黑一团。我曾计算过,这种漆黑一团的景象到底能延续多长时间,结果足够跑到最近的那座煤堆,然后一动不动地紧贴着煤堆,等待队伍和卫兵过去。之后还要等探照灯的白光从这一带地方扫过去,因为队伍过去后,探照灯对这一带的搜索特别仔细。
两个卫兵站住了。我看到他们的脸凑到了一块。火柴点着了。它的光芒在风中闪动。我猛地跳到右边,向前跑了十步。在跑出第四步时,我的足枷掉落了。
“快!快!”德国卫兵吼道。
这说明他们什么也没看见,所以才喊得这么凶。他们眼前的黑圈马上就会消失,他们马上就会看见周围的一切,当然也能看到我。可我还需要再跑八步。我对这一点很清楚,因为我在这里跑过上百次,已经计算好了。我又跑了八步后,发现我还需要再跑同样的距离。
完了,全完了。我把距离算错了,但我对火柴光的计算却不会错。他们眼前的黑圈消逝了,他们肯定要回过头朝四下张望。他们一回头就会看到我。
“喂!”队伍中有人喊道。“喂,伙计们,枷锁掉了!停下来!”
“快!”德国卫兵喊道。“蠢猪!快!”
他们是专门为我们这些战俘才学会了这几个俄语单词的。“枷锁掉了!”有人喊道。
我听到人们在我身后打起了群架。这时同伴们在掩护我。但愿卫兵们别朝他们开枪!没开枪。只是吼叫。没什么,他们总是吼叫的。
我倒下来,紧紧贴在地上。喊声蓦然中断了,卫兵也安静下来。只有枷锁在砰砰作响。接着是一片沉寂,象在树林中一样。
又过了五分钟,探照灯朝我待的地段扫过来。它先扫过那条小路,然后便慢慢地朝我移动,迅速滑过煤堆,又回到小路上,象个瞎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每块地方。
我的足枷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就象在电影中似的,显得非常清晰。我不由得浑身打起颤来。“这下完了。让狗东西发现了,马上就会进行搜捕。”我暗暗想道。
探照灯的灯光在我的足枷上停的时间比应该停的时间要长。我眯起了眼睛──我似乎觉得足枷是一块煤炭。
“也许他们也是这么感觉的?因为他们离得更远。”
探照灯远去了,然后又回来了。我的足枷又一次落入探照灯的光线之中。灯光变得非常明亮,不象白色,更象蓝色,接着便渐渐消逝了。周围又黑又静。我站起来,一个箭步来到刚才探照灯的蓝光扫过的地方,抓起我的足枷,跑回到煤堆旁边。然后一个箭步来到料车跟前,翻身躺在一辆车上,开始用胶合板往身上铲煤。不到一分钟我的身子就埋在煤下了。现在要等第二班上煤,把料车驶向运煤车。
……人们常说:“唉,多讨厌的炎热!”难道我也这么说过?这不可能!我从来也没这么说过。就算说过吧,以后再也不会说了。我将永远这么说:“多么舒适,多么美好的炎热呀!”
我这么想是因为正在下雨,更象下湿雪。那是十一月。也该下雪了。可我赤脚躺在煤里。身上的衣服由于出汗已经变得象铁皮一样硬了。
不应该想到冷。但也不应该去想热。在集中营是禁止谈论和想到吃饭的。我也应该禁止自己去想热。但也应该尽量不去想冷。“尽量不去想”──似乎作用不大;“应该不去想”──这样更确切些。
和我们关在一起的有个捷克人,是个电工。他是因为女儿才被判处七年监禁的。他的女儿才八岁。女儿的年龄和捷克人的刑期是个有趣的吻合。他们的城市遭到盟军的轰炸。炸死很多人,因为只在德国人居住区才有设备良好的防空洞。没有一个德国人受伤。于是这位捷克人的小女儿提出了一个建议:
“应该攻占德国人的防空洞,用土把它们填上,这么一来就会停战了,因为德国人离了防空洞也怕得要命……”
捷克人是在排队买甜菜的时候对别人谈到自己女儿的建议的。有人告密了。他后来知道,告密的是住在相邻楼房里的一个矮个子,那家伙不声不响地到处走动,对所有的人都笑嘻嘻的,主动帮助每一个人。事实上他并不拿盖世太保的钱。他告密是处于恐惧。
捷克人大概看出了我准备逃跑。他把自己的一副手套送给了我。因此我的手还是挺暖和的。在逃跑中手是非常重要的。要是手指冻僵了,事情就难办了。哪有时间把它们暖过来呀!手是随时都可能要用的,我的手随时都做好了准备。手是我的武器。我把手保护地很好。真得感谢那个捷克人!
当一个人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时,他会比实际上早一点看到和听到他所等待的东西。我还什么也没觉察到──既没有觉察到推撞,也没有觉察到拉紧绳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无论是马达的加速声,还是调度员的笛声,但我已经确切地知道,再过一秒钟,最多两秒钟,料车就会启动,慢慢驶向运煤车。
料车真的启动了,缓慢地,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向运煤车爬去。一个与我要好的比利时马达工告诉我,料车开到运煤车要十来分钟的时间。我开始数数。我尽量心平气和地数六十个数,以便知道什么时候到十分钟。因为到了十分钟,就得在空中飞出三米远,落入运煤车。那时需要缩成一团,侧身摔下去,让手和脚的肌肉落地承受打击,但一定要保护住肋骨、肩和股骨。当然还有头部。我从小就对太阳穴特别担心。我记得我们同院的一个小女孩,由于顽皮,妈妈用小勺照她的太阳穴打了一下,她就死了。那一下打得并不重,可小女孩还是死了──睡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隆隆声越来越近了。这是料车在翻身把煤倒入运煤车。我听见在备用线路上开动的一辆火车头的汽笛声。又听到另一辆火车头在一边呼哧喘气──显然是在抽水。我有时还能听到德国人的说话声。这意味着我自由了,因为德国人没有吼叫,没有骂人。在自由的时候他们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一旦走进铁丝网的那边,走进我们集中营,他们就变成了野兽。
我听到车厢缓冲器的碰撞声,在我的身下,在整个车站,响起了一阵连续的欢快的丁当声。
在集中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响声,没有听到过火车头的汽笛声,也没有听到过不是吼叫和咒骂的谈话声,以及缓冲器的丁当声──所有这些声音现在对我来讲都是自由的象征。
我朝运煤车飞去。我尽量缩成一团,侧身朝下,使身子富有弹性并变得小一些,但是没来得及完全做到。在最后的一瞬间我看到了由于星光的照射而变成蓝色的钢轨,接着便感到后脑勺受到沉重的一击,往下就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了,只有妈妈在唱歌,在摇晃我……
我睁开眼,想动动身子,可是我的手脚一点也动不得。我被煤块挤压得紧紧的。我被活活地埋掉了。我绷紧全身的肌肉。我感到压在我身上的煤块活动了,我蜷曲着身子,喊叫着,眼珠差点要憋出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进行思考。我没能立刻做到这一点。等我终于平静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时,我开始明白:不是母亲在摇晃我,也不是母亲在说话,只不过是运煤车正在轨道上行驶,我被煤压在了下面,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不失去理智,不把力气消耗在无益的动作上。应该把身子翻过来,把煤从身上弄开。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是被埋在土下,而是躺在把我带往自由的运煤车中。
当我从煤堆里爬出路后,全身都汗湿了。我看到星辰密布的天空。我久久地坐在煤堆上,尽量使自己恢复常态,平静下来。我喘了口气,接着开始唱起了歌。
天亮了,车停了。我重新把身子埋在煤堆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撞醒的。我浑身发冷。我摸了摸额头。我的手指冰冷,额头却象烤炉一般发烫,随后我看到周围的煤全是白色的。
“发高烧了,”我心想。“糟糕。”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煤上落了一层雪,一层松软的、颗粒很大的雪。
深夜,在一个小站,我从运煤车上爬下来,走进一片树林。
我感到我是朝正东方向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自信。我走得很快,身上也越来越冷。但我知道,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停下来,不能放慢我深入树林后就保持的行速。
“夜里我要点上篝火,”我想道,“一定要用杉树枝点上一个大篝火,好好暖和一下。先烤背,再烤胸和腰。那时就不会感到冷了,一切就会正常了。”
起初我没想到没带火柴,没想到没有火柴什么篝火也别想点。但是越往前走,我心里也就越明白,篝火是点不成了。于是我开始说服自己,可以用摩擦的办法取火。
“我要找一块干桦树皮,用力摩擦它,一直磨到企烟。一开始是青烟,然后慢慢变成灰色的、浅蓝色的、白色的烟,最后烟消失了,变成了火。”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急速地朝东走去。“一定要不停地走,一分钟也不能停。”
傍晚十分我来到一条公路旁。一辆辆汽车在宽阔的混凝土公路上飞驰而过。我听到汽车转弯时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我躺到一片灌木从中,等待天黑下来。一躺下就昏然入睡了。
我在树从中约莫躺了两个小时,因为我睁开眼后,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浑身发抖。两排牙齿咬得很紧,我怎么也张不开嘴。我觉得,要是现在不赶快站起来,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开始在地上滚动,想止住讨厌而虚弱的颤抖,并使身子稍稍暖和些。我站了起来,但浑身依旧发抖,嘴也张不开,两排牙齿就象长到了一起,结成了一个整体。
我已经不大清楚我正往什么地方走。只是等我看到周围一幢幢漂亮的单层房子时,我才明白走进了一座村落。我没有害怕。由于饥饿,由于浑身发抖,也由于肚皮瘪得快要贴上后背,我已经不会感到害怕了。突然间我的前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看到,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身穿夹克衫,脚登皮鞋,头戴插着羽毛的猎人帽。在他的脚旁象金字塔似的摆放着一盒盒的罐头,在他脑袋上方的一条绳子上挂着火腿、香肠和一串串的小灌肠。
“是座商店。”我平静而清醒地想道。我明白,打破橱窗就意味着毁掉自己。不过我真想打破橱窗,把这个不知寒冷的瓷人的衣服扒光。
我开始摸门,找锁。我记得,在商店门上应该用的是大挂锁。可是门上没有。很清楚,这是德国人的店铺。这个善于发明的民族,让它见鬼去吧!门是用暗锁锁上的。似乎是两把暗锁。我在戏剧学院学过分析戏剧家的创作,学过舞台行星的体现和音乐理论,可偏偏没有学过橇锁的本领。只好自学了。
把门橇了一阵子之后,我明白自己在这方面不会有任何收获。于是我在这座房子的四周绕了一圈。商店还有一个门,与门并排有一个窗户,上面挡着一块象飞机机身一样的皱褶锌板。只是后来我才想起这种挡板叫百叶窗。百叶窗上锁着一把小锁,就象邮筒上常用的那种。
我的两腿发软了。我蹲到地上。我坐在柏油路上,望着这把小锁。
云在上空飘过。它们仿佛是黑色的,因为天空晴朗,布满了星斗。星星好象在彼此眨眼睛,月亮射出惨白的冷光。
小锁一下子就橇开了。我把百叶窗往上一推,橇开窗户,便钻进了商店。久已忘记的香味差点使我窒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吃掉了一串甜熏肠。我的肚子胀得疼了起来。我觉得可恶的熏肠在肚子里翻滚抓挠!
我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了。我先在箱子里找到一件毛衣。我找了很长时间,因为白色的月光投到对面墙上,那里放的是食品。我只好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找,最后才找到这件毛衣。接着,又找到一双很厚的毛袜子。我把这些童话般的东西穿到身上,顿时感到暖和起来了。然后我穿上西服和大衣,戴上帽子,又找到一双大皮鞋,接着往口袋里塞满了香肠、奶酪和沙糖,拿起原来穿的衣服,又从窗口爬了进去。
我一走进树林,便埋掉了原来穿的衣服。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钻进一片树丛,往地上一躺就昏然入睡了。
……父亲曾对我讲:“你进了剧院,到国外演出时,给我带一件猎服回来。德国人做的猎服最好。还能去病消灾呢。我准备用它宽大的裤腿做副手套……”
我醒来后,立刻想起父亲的这些话。我躺在地上,想弄明白为什么我偏想起了这些话?我想的不是他本人,一位没有腿的白发老人,也不是他那有点沙哑和带点嘲笑味道的声音,而是他的这几句话。
接着我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一个小男孩用德语在唱歌。我转过身,推开灌木从,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林间小道上骑自行车。就是他在唱歌。
我现在要是有辆自行车就太好了。我的穿戴很正常,跟德国人一样,如果有辆自行车,可以很快离开这地方。可是我为自己这种念头感到羞愧:怎么可以从一个小孩子手里抢自行车呢?孩子们并没有参加我们的“游戏”,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让这些穿短裤的孩子们去骑车唱歌吧,我自己可以徒步离开这里。
路象橡胶一样松软。树叶落在小路上,路面富有弹性。走在这种路上是很舒服的。腿不觉得累,身上很暖和,甚至有点热。
“怪不得我早晨想起父亲说的猎服了,”我恍然大悟。“它又轻便又暖和,所以才会这么热……”
四周很静,秋天的太阳照耀在晴朗的天空上。可以听到树叶掉落的声音。这时很忧伤的,大概是因为幼年时落叶是同我们上学联系在一起的吧。
我甚至对这种想法笑了起来。但马上吓得闭上了嘴。我从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