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少校 作者:[苏] 尤里安·谢苗诺夫-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好吧。”
“讲讲家里的事。”
“好吧。”
“你家也有花吧?”
“有。龙舌兰。”
娜佳笑了:“那是什么样的花?”
“带刺的。能医百病呢。”
“真的?”
“真的。”
“我信。你成家了吗?”
“没有。”
“把未婚妻丢下了?”
“没有。”
“我的科利亚很漂亮。一头淡褐色的鬈发,柔软极了。他心地好,所以头发才这么柔软。”
……天亮前我又上路了。为了让我能够判定方向,她指给我一条通向岔道口的近路。她吻了吻我,含着泪笑了笑。
“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我问。
“怎么会不知道!叫娜佳,我对你说过。”
“不对,”我抚摸着她的头、肩和粗糙、劳累的手。“不对,你不叫娜佳,你叫娜杰日达。懂吗,娜杰日达。”
从这里到波兰边境还有五十公里左右的路程,至多一百公里。我顺着河边走。这是一条大河。我已经在河边走了一整天。我想找个渡口。
认真的德国人不象我们俄国人,没有在岸边留下渡船。他们绰起撑杆,把船一撑就走了。船是跑不了的──第二天就会有人把船又划回来了。船的主人嘟哝着,奇怪自己的船不见了,可是过后又喜出望外:真是一件奇遇。我们也喜欢奇遇,但是一定得有个好的结局。
天快亮的时候,我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发现一座桥。在河的对岸有一座小城。
“我得等到天亮,先在树林里睡一觉,夜里再到对岸去,”我一边想一边机械地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土豆。衣袋空空的。我自己的干粮吃完了。娜佳给了我几块面包,一小块干酪,一些香肠皮。我尽情享用了两天,没有象过去那样噎得动弹不得,因为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响。
“也许现在就过去?”我继续想。“也许他们这时候,也就是天亮前睡得最死?”
我朝桥头又走近了几步,看到一座小屋。这是卫兵的房子。我爬到小屋跟前。紧贴墙是一片灌木从。我决定躺在树从下把情况了解清楚。
果然,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接着是脚步声。我看到一个背着卡宾枪的老人的身影。他慢吞吞地朝桥头走去,然后消失在越来越浓的灰雾之中。一刻钟后老头儿回来了,走进了小屋。接着就是锁门的声音。
我往一边爬了爬,然后站起来,弯着腰朝桥头走去。我走得很快,差不多是小跑。前方可以看清十五米以内的东西。雾这么浓,真是求之不得。眼看就要到对岸了,那时我就胜利了。喂,睡吧,德国佬!睡得再死点!这对你们又算得了什么?!
我现在不是跑,而是悄悄地走。假如河对岸也是这么个老兵在把守,那就万事大吉了。我屏住呼吸,继续往前走。
停!在这里,在离桥头两米远的栏杆旁边,站着一个德国兵。他正往河里看。在他身边,靠栏杆放着一支步枪。我屏住气,开始朝后退。
“喂!”卫兵对我喊了一声,声音不太大。
我一声不吭地走着,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跑了?不行,这反而会惊动他,他会发出警报的。可是往后退显然也不是个好主意。我扭身就跑。
“站住!”
我飞奔着。身后响起了枪声,第二声……我朝对岸走了那么长时间,可一转眼又回到了原来的可诅咒的岸上,这里离波兰,离游击队,离我的祖国更远了!
我朝小屋跑去。只见那个老兵挥动着卡宾枪迎着我跑上来。我已经到了他的身边,只有一步之隔。我使足劲照他的鼻梁打去。老头儿摔倒了,卡宾枪砰的一声掉在柏油路上。
身后枪声四起。我该朝哪儿跑?是朝我来的方向,还是相反?我决定朝相反的方向跑,因为根据判断,那里有一片沼泽地,不怕警犬追捕,可以在那里等待警报的解除。
几分钟后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前面不是什么沼泽地,而是一座座房子。只见各家窗户内的灯亮了,听到砰砰的关门声。德国人惊醒了,他们马上就会对我进行搜捕。
我扭头往回跑。我站住了:一个穿短裤和夹克衫的小男孩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手里晃动着一支手枪,嘴里嘟哝着什么,用枪瞄准了我的脸。
“走开,小坏蛋!”我绝望地喊道。“放我走!”
“举起手!”他终于说道。
他已经学会了。这种事他们学得倒很快。我朝一旁跳了一步,小男孩连续射了两枪。射偏了。这是从两边又跑来几个人,把我围上了。小男孩发出一阵狂笑,兴奋地向围住我的人讲着什么,接着又举枪朝我头部射击了两次。
……我坐在一个房间里。周围挤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嘲笑我,因为小男孩拿的是一支玩具手枪,可我却由于他对准我脸部开枪而失去了知觉。只有一个老头没有笑。他满头白发,眼窝塌陷,喉结尖凸。他递给我一支香烟。
“这个老恶棍也会想出点花招取笑我的。捉弄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我暗暗思忖,朝老头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持枪的干瘦老兵走进房间。他用枪托照我肩上杵了一下,说:“喂,随我走……”
他把我带进一座楼,锁在一间黑屋中,过了约莫十个小时,门开了。他手持一张盖着印的公文走进来。
“上火车去,”他极力说得能叫我听懂。“呜-呜-呜,”他 起嘴唇学火车头的鸣笛声。
押送我的卫兵走在我后边,不停地出长气。我能听到他那嘶哑的呼吸。他走累了,便碰碰我的手臂,说:“喂,站住……”
我停下来,卫兵也停下来。我们站在空荡荡的大院街上,喘着粗气,互相对视着。有几个小孩在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嘻笑,从他们欢快的叫喊声中听得出来,他们正在互相追逐,也许在捉迷藏。当“领头人”找到了其他人躲藏的秘密地点后,大家齐声尖叫起来。捉迷藏是一项有益的游戏。我在逃跑过程中很有体会。它能培养对意外情境的适应能力。
德国卫兵用惊恐的目光望着我。尽管他手里拿着枪,周围院子里也住着跟他一样的德国人,可他照样惊恐地看着我。我们两人在变成蓝灰色的街道上站了很久。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他神色惊恐,我却无所谓,因为此时我没有考虑逃跑,在市内也不可能逃脱。人们要逃跑的时候,总是用仇恨的目光望着押送他们的卫兵。在别的时间,尤其是在卫兵不打人,不朝落在后面的人开枪的时候,是没有人仇视他们的。
我们越往前走,他越是惊恐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喂……我是社会民主党人……”
他用刺刀碰了碰我的肩,动作很小心。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听见这个德国人在后面移动着脚步,想尽量跟上我的步点。他一跳一跳地走着,但还是跟不上,因为他的左脚只能勉强地拖动着。我走得很快,他在我后面跳动着,怎么也无法跟我保持一个步点。我又听见他呼哧呼哧喘气,不停地大声咳嗽。他咳得越来越厉害,简直叫人害怕。我停了下来。他抱住肚子站在那里,两眼通红,泪汪汪的。他咳了好半天,后来喘了口气,说:“谢谢……”
他又用刺刀碰碰我,叫我继续走。
在一个火车站,他把我带到战地宪兵队,他自己出去办理到柏林的通行证。他半个小时后回来了,带来一杯啤酒,两片夹肉面包,往我身边一坐就吃了起来。每一片面包他都嚼很长时间才咽下去。他喝啤酒时,每一口都象流进了一个空洞。我把头扭到一边,不想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可还是能听到他嚼东西的声音,我的脑袋也随之一阵阵发晕。
我扭着头坐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转身对他说:“社会民主党人!轻点吃!”
这位德国人呛了一下,迅速地朝四周望了望。一个年老的宪兵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高声打电话。我看出,押送我的卫兵被“社会民主党人”这个词吓坏了。我想起来,在我呆的那个集中营里,有几个人就是因为是社会民主党人被关进去的。
“喂!”我大声说。“你这个社会……”
卫兵从凳子上跳起来。一块夹肉面包掉在地上。我从地上捡起来,放到嘴里慢慢嚼。德国人等我吃完后,带我去上火车。
分给我们一间小包厢。德国人插上门,命令我坐到窗前,他自己在门边占了个位子。他把枪放到膝盖上。火车启动了,我看见他扳起了扳机。
我知道,我的唯一出路就是逃跑。我也知道怎么去做。等天一黑下来,我就扑到这个德国人身上,把他掐死,然后换上他的制服,在一个小站跳出车厢。
我计划好了时间。等天上的星星一出来就动手。
“要是今天没有星星呢?”我想道。“这也无关大局。当然最好在星夜逃跑,尽管别人容易发现我,可我也同样容易发现别人。假如今天看不到星星,那就等过了路旁的树木后动手。”
第六章 相会
1、
我想起了阿尔希波-奥西波夫卡。那是黑海的一个车站。那里几乎没有去度假的人,只有农夫和渔民。我是和父亲一块去的。整个车站只有两个外地来的疗养者。我一想起阿尔希波-奥西波夫卡,就会立即听到惊恐而欢快的蝉鸣。老天爷,那儿的蝉可真多!至今我也想象不出蝉究竟是什么样子。还有蟋蟀。我一直想在狄更斯的中扮演一个角色。可我至今也想象不出蟋蟀究竟是什么样子。假如知道它们象潮虫和螳螂,那就太扫兴了。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不相信。因为你完全可以不去相信你讨厌的东西。
天上出现了星星。包厢里的绿灯顿时亮了。灯光昏暗,亮度不足。
“喂!”卫兵把一张照片递给我,说,“瞧,这是我的孩子。”
我接过照片,上面有五个女孩,一个男孩。大女儿不足十六岁,小男孩约莫一岁。
“喂!”卫兵又说,同时递过来另一张照片。“我妻子。”
我看到一个女人躺在棺木中。一旁站着几个孩子和这个身穿破西服的卫兵。
我把照片还给了他,他放回皮夹里,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然后用指头摸摸胸脯,说:“痨病……”
现在他已经不是用惊恐的眼神,而是用忧伤和平静的眼神看着我了。他显然以为我对他是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因为火车的驶速很快,包厢的门插上了,步枪的扳机也扳了起来。
你这个德国佬,真是个傻瓜!火车开得快没什么了不起。任何门都能打开。我可以扑到你身上,用头照你脸部猛撞过去。这就是全部学问。
“大女儿很像他,”我暗自想道,“也是这么瘦。小男孩是个胖子。所有的婴儿都很胖,只是断奶后才变瘦。”
“喂,”德国人把一支烟递给我,把手指贴到唇上说:“社会民主党人──嘘!”
“你算什么社会民主党人?!”我心平气和地想。“你是一堆臭狗屎,算不上什么社会民主党人。你是个胆小鬼和痞子,不过你有六个孩子,最小的才一岁。他们没有母亲。”
我可想逃,就得干掉他。要想逃跑成功,就得干掉他。我只想打昏他,以免他的孩子──五个女孩,一个男孩──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儿。我知道没有母亲是什么滋味。但我无法想象他们再失去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失去这个有一双瘦削的大手和自称是社会民主党人的痨病父亲……
“该动手了,”我对自己说,“马上动手。”
我鼓足勇气,收拢双腿准备起跳,我已经可以动手了……
“有人说胖孩子是被很多线系着的,”我回忆着,“所以他们的小脚和小手上才有那么多皱褶。瘦孩子身上的线很快就会消失,幼儿也就变得象老头。小孩子不会说话。即便他是德国女人生的,也能教他学会说俄语,或者法语。这都无所谓。可千万别学说德语。要是一个人讲德语,那就太糟了。”
我感到自己对这个患有肺痨的德国人还没有恨到非杀死不可的程度,因为我在照片上看到了他的六个孩子。我对自己毫无办法。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干掉他。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我困了,”我边说边闭上眼睛。
“唉,”德国人说,“那就睡吧。”
火车在奔驰。我正向死亡奔驰。他却躲开了死亡。
“德国人,”我暗自想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法西斯。我恨,恨你们所有的人。”
“接下去呢?”科利亚问。“后来呢?”
“后来更坏。盖世太保把我关了三天。负责审查我的家伙叫舒尔茨,一个肥头大耳、红脸膛的家伙。他们在我偷来的那件西服上卡住了。那件衣服是德国工厂做的,但衣料是‘女布尔什维克纺织厂’生产的。战前我们根据贸易协定向他们出口这种衣料。他们开始审讯我,硬说我是契卡分子,是被派来接头的。舒尔茨没完没了地折磨我,非要我在一件诉讼案中作为苏联军官和情报员出庭作证……后来我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他们把我押到东普鲁士,交到弗拉索夫匪徒手里……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我是个普通战俘,是从集中营跑出来的。我也不能把我的真实姓名说出来,因为我在马利亚煤矿干活的时候,背上被刻上了惩戒标记……就这样,我被押到了弗拉索夫的反间谍组织-”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科利亚沉默半晌后问道。
“我会讲的……别急……可你来到这里干什么?你有证件……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一个人要是能编出这样的谎话,那也真该吃枪子儿了。”科利亚暗暗想道。“一个人不可能卑鄙到这种地步。根据莫斯科的那段交往,我是了解他的。我认识他起码十年了……”
“我是糊里糊涂来到这里的,”科利亚谎称道。
他不能对斯捷潘讲真话。他有一种不受他本人支配的责任感。不过他又想:“这也许不是什么责任感,我也许是作贱和出卖自己,因为假如你谁也不相信,连朋友也不相信,那就没有必要干自己这一行了。”
“要是你不帮我的忙,我担心他们会逼我……”
“这话怎么讲?”
“如果你告诉他们,说你认识罗季翁·马特维耶维奇·托罗波夫……”
“在证件上你叫罗季翁·托罗波夫?”
“对。”
“如果证件是假的呢?”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那样一来我会连累你。我不生你的气,”斯捷潘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我喊你时你没回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说得对,”科利亚说,接着深深地吐了口气,这口气一直憋在他的心头。“你说得完全对,罗季卡……在他的证件上还写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写。是基辅发的护照──就这些。”
“这样吧……你就说你是从基辅到明斯克的……他们还一次也没审问过你吗?”
“一次也没有……那个德国人拘禁你的时候,我正在洗澡堂的脱衣间。后来德国人去睡觉了,你被送到兵营来,我也是被送到这儿来的。”
“好吧,试试看。”
科利亚明白自己正在犯罪。但他不能有别的选择。他只能这么做,因为他无权用自己的手去判决一个朋友死刑,他们曾在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