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仁-早安-第3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起来很像,你瞧,夜空又黄又红的,这场雪一定小不了。”
的确,玻璃墙外大海上方的天空泛着奇怪的黄色和浅红,还有点点白色,以及像锥子眼儿一样的黑点。
似乎是一场暴风雪来临的前兆。
不久,天上无数的锥子眼儿里开始落下白色粉末,落到海面上。
“哇!下雪了!”
“你没见过下雪吗?”
“瞧,是鹅毛大雪!”
整面玻璃墙都充满了四散飞舞的白蝴蝶,不计其数,覆盖了夜空,壮观极了,怪不得贞美会惊叹。
看着无休无止落到海面上的雪和雪的舞蹈,贞美慢慢进入梦乡,像埋在雪里一样恬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在她身边的喻宁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的缘故。
雪似乎吞没了风声,天地一片宁静。关了的电视,关了的录像机,连壁炉里闪烁着光亮的火星也慢慢熄灭,被黑夜吞没了。
寂静,万籁无声,只能听到雪扑扑地落到屋顶上的声音。
喻宁埋在寂静和黑暗中,看着飘飘洒洒盖住了天空的白雪,情不自禁流出眼泪。他很少流泪,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理性支配头脑,就连跟贞美一起生活也不是出于感情上的一时冲动,而是理性思考的结果。
但是……这茫茫的……这辽阔的天地之间,仿佛独自一人,不,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和贞美两个人,在陆地的尽头、海洋的边缘。这样的日子似乎已经过了千万年。她那海浪细语般的呼吸声,释放到黑暗中,呼吸时鼻翼轻微起伏……
似乎从古老的岁月开始,他们就在这样的地方,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此生也只能这样过下去。
我知道会这样,我只能来这里,是啊,尽管有辛苦孤独的时候,但贞美的体温和微笑,带给我无比的温馨和幸福。
他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突然,黑暗中渗出一丝恐惧,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了?汉城、大学同事、建筑学界、朋友、母亲和妹妹似乎都遥不可及,是因为隔着千山万水吧?
一会儿平静满足,一会儿又疑惑恐惧,两种感觉交替着,仿佛后浪推前浪。
困了。贞美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有传染性:好幸福啊,快睡吧,梦里是一片净土,快像我一样睡吧!
喻宁温柔地看着贞美熟睡的脸,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是啊,下雪天就该睡个好觉,做个美梦。
喻宁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白色的世界。
一会儿,他闭上眼睛,跟贞美头对头睡着了。
待会儿一觉醒来,海面上已经落满积雪了吧?面前将出现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比西伯利亚、比北极还要广阔的雪原,到那时,就在海面上建一座冰宫,要蒙·圣米歇尔那种哥特式风格的,用上佛罗伦萨技法,再建一座雪宫,像《日瓦戈医生》里的主人公那样坐上狗拉的雪橇,朝着雪原深处的家飞奔。可以吗?应该可以吧,那雪飘飘洒洒,直落到梦里,连梦里都堆满了积雪。
喻宁睁眼的时候已经快到夜里11点了。
贞美已经醒了,微笑着看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你早就醒了?”
“嗯,一个小时了。”
“怎么不叫我啊?”
“你睡得太香了,还在梦里笑呢。”
“做梦了吗?什么都想不起来呀!”
“我……饿了。”
“对了,你今天一天几乎没吃东西。想吃什么?”
“好消化的东西。”
“粥?鲍鱼粥怎么样?”
“嗯,一定很好吃!可是,我们没有鲍鱼吧?”
“怎么没有?村长家有的是。”
“这么晚了还有卖的吗?”
“那个商店24小时开门。”
喻宁很快穿上外套。
“太麻烦了吧?”
“你以为我是为你去的吗?”
“嗯?”
“傻瓜,我是为了孩子,怕他饿着。”
“嘘,找借口。快去快回!”
“OK!”
喻宁心情愉快地出了门。开车去似乎不太方便,雪下了三四个小时,快到膝盖了,而且势头丝毫没有减退。恐怕这是今年春天最后一场雪了,老天爷毫不吝惜地洒下雪花,似乎想给世间的人们一个尽情在雪里打滚嬉戏的机会。
雪光映得天地之间亮堂堂的。
喻宁哼着《下雪的夜晚》的旋律,扑通扑通地沿着山路往村里走。
突然,他直觉左边的山谷里发出亮光,转头看过去,脚步随之停了下来——啊!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又看,没错,的确起火了!那个得了蒙古种型症的孩子和老婆婆住的房子正冒着浓烟和火光,杀猪一样的嚎叫声从房子里传出来。
是那孩子!
“起火了!起火了!”喻宁向四周大声喊着,拔腿朝那所房子跑去。但大雪把他的声音藏了起来,吞了下去,喊声连50米也传不出去。村子里恰好又看不到那所房子,尽管火势已经像蛇信一样吞噬着屋顶,火光冲天,村里人根本不知道。
从房子里传出那孩子吓坏了的惨叫声。跃动的红色火焰已经封锁了窗户,问题是门上还挂着一把锁。老婆婆一定还在村里大吃野猪肉,或许回来过一趟,又想起还有肉汤,就把孩子锁在家里,一个人又回去了。
那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无聊,在屋里玩火,一不小心点燃了被子,大火瞬间就吞没了干燥破旧的屋顶。
他被烟雾和热腾腾的火焰吓坏了,又打不开门,只好拼命嘶叫。
“别担心!我来救你!”
火焰气势汹汹。如果屋顶上没有盖塑料布,雪水能渗进去,火势也许不会蔓延得这么快。喻宁抓过挂在晾衣绳上的毯子模样的东西,蒙住头和全身,那东西冻得邦邦硬,折起来像厚马粪纸一样。
嘿!
他奋起一脚在门上踢出一个洞,一团火应声扑出来,又被吸回屋里。里面那孩子已经没声了。
喻宁退后几步,猛冲向前,用肩膀撞开门,整个人投进屋里。屋里充斥着呛人的浓烟,墙已经着火了,屋顶也是火焰熊熊,一片火海。那孩子缩成一团,靠在窗户下的墙边,似乎刚才想从毛巾大小的窗户钻出去。他已陷入昏迷,裤子着了火,头发也在燃烧。
可恶!
喻宁用自己蒙头的毯子在他身上扑打几下,灭掉他裤子上和头发上的火,几乎在同时把他扛到了肩上。一秒也不能耽搁了,情况非常危急。他转过身,看到门边已经着火了,比马戏团的火圈猛烈三四倍的火焰挥舞着鞭子,挡住了他们的出口。
喻宁稍一犹豫,马上就作好了背着孩子冒火冲出去的准备,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他用后面的脚蹬了一下地面,重心移到前腿,迈出一步,整个人朝着熊熊燃烧的门冲了过去。
然而,就在刹那之间,劈里啪啦烧了很久的屋梁承受不住积雪、屋顶和泥土的重量,哗啦啦坍塌下来,眨眼功夫,喻宁和孩子就被埋进了一片废墟中。
……
整所房子熊熊燃烧起来,火势猛烈,如果不是下雪天,一定会引起一场大规模的山火。被雪覆盖了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在一片静寂中回响。地上起初还有喻宁杂乱的脚印,很快也被雪一点一点盖上了。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似乎根本就没有出生过,似乎世界本来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一切都像雪一样飘落,覆盖地面,然后又像雪一样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花也好,火灾也好,似乎都是雪的一场游戏。
终于,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斗不过不停落下的大雪,举起双手投降,被雪拥进了怀里。前后几个小时,熊熊大火就变成了缕缕青烟,最终埋进了雪里。
发生过什么事呢?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下雪了。整个世界充满了纯洁的光,这是雪的魔术吧?不是很美丽吗?不是很了不起吗?雪掩盖了一切,吞没了一切。
白茫茫一片,像还没有落笔的图画纸,像没有人哭过也没有人笑过的远古洪荒年代,像真空,就这样,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过一样,就这样……
我的爱,你在哪里
“天哪!”
美卿惊得合不上嘴。
“这……这可怎么办?这么说,那……那个男人……姐夫的那个朋友,就这么死在火里了?为了救那个蒙古种型症的孩子?”
2000年8月22日傍晚,快7点的时候。
“是啊……”
云卿把凉了的咖啡拿到嘴边,又放下了。
“不可能!”
“是啊,你也不愿意相信,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开始的反应跟你一样。”
“那个叫喻宁的人怎么能死呢?太可怜了!太……太荒唐了!活着的人怎么办啊?那个女人,贞美,她怎么活下去啊?怎么承受得了这种痛苦?”
美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那个叫贞美的女人的命运怎么会这么悲惨呢?26岁的时候被夺走了自由,33岁的时候又被上天夺走了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男人……到底她怎么样了?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后……后来怎么样?”
美卿为了控制内心的激动,用手指使劲摁着额角,眼睛直盯着姐姐,连她扬起的下巴都在微微颤抖。
云卿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息情绪的波动,仿佛没有听到妹妹的话。
“还活着吗?那个女人……贞美,孩子生了吗?如果说喻宁出事是去年2月23日,那时已经怀孕6个月了,那么……最晚去年五六月份,孩子就该生下来了……”
云卿仍然紧闭着双眼,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姐姐!”
“……”
“后来怎么样了啊?你总得讲完吧!”
云卿睁开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嗯,是啊。不过,让我先喘口气。”
贞美……似乎盯着什么在看,不,她的眼里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她的视线停留在海边的一座新坟上,就在玻璃墙外山毛榉树林里结婚时作为纪念种下的那棵含羞草旁边,还没有覆上草皮,只是一堆黄土。
喻宁死后第三天,1999年2月26日。
贞美斜靠在轮床上,肚子上盖着毛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的坟墓,那是她的丈夫、好朋友,更重要的,是一个高尚的人。
主张,不,恳求、希望把他埋在自己眼睛看得到的地方的人正是她,贞美。
“孩子……让我瞧瞧……”
“哎……”
看上去一下子老了10岁的母亲把手伸过来试了试纸尿片,里面湿漉漉的。
“得换了……来……”
喻宁的母亲掀起毛毯,像喻宁做过的那样,先取下湿的纸尿片,用湿纸巾擦干净贞美的身体,抹上爽身粉,费力地抬起来,换上新的纸尿片,然后放下裙子,盖上毛毯。
“带你去看得见海的地方好不好?”
“不……不用了,我想在这儿待着。谢谢妈妈!”
“好,好,什么时候想吹吹风就跟我说。”
“是……”
过去的两天时间,贞美几乎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总算开口了。那两天,就算喻宁母亲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她也没有丝毫害羞或抱歉的感觉,其实,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无所谓。脖子以下的身体本来就没有感觉,现在似乎连脖子以上的部位也变得麻木了。喻宁出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
正在洗碗的喻宁母亲回头看了一眼贞美,视线立刻模糊了,目光在半空中像黑色灰烬一样飘落到地上,眼前隐隐约约出现儿子喻宁的面孔。
“妈妈……对不起!把贞美托付给妈妈,很累吧?”
喻宁母亲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仿佛干枯的花瓣落到干裂的嘴上。
“妈妈,为什么笑?啊……是因为我离开了吗?因为我离开了妈妈和贞美,所以责备我吗?”
喻宁母亲缓缓点头,沉重得像纤细的脖子上托着一轮成熟的向日葵花盘。
“我也……不想这样。是啊,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孝的孩子,总是惹您生气,拖累您!可是,人生一步步走下来,结果就这样了,无论多么想用手抓住,多么想留住,结果还是像水一样从指缝里一点儿不剩地漏掉了。在贞美这件事上也是一样,如果我不知道她的情况也就罢了,但知道了,我面前的路就只有一条。请理解我!原谅我,妈妈!”
喻宁母亲又缓缓点了点头。
“妈妈,您为什么不说话?那么恨我吗?”
喻宁母亲摇了摇头,像是一阵风吹过。
“谢谢,妈妈!贞美就拜托您了,孩子也拜托您了。我……得走了。我还会再来,只要妈妈心里还有我,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喻宁慢慢向空中飘逝的刹那,母亲蠕动嘴唇,无声地唤住了他。
“喻宁……妈妈一直都以你为荣,真的……一直都是,现在也一样。”
喻宁微笑了。
“我……听说你要跟贞美一起生活,说实话,感觉好像天塌下来了,因为那条路太长了,太艰难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活得太辛苦,所以劝阻你。你知道吧?”
喻宁目光柔和,微微点头。
“儿子呀,其实我心里还是觉得没有白疼你,面对命运,你不屈不挠,勇敢抗争,真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喻宁笑得很灿烂。
“我……以你为荣。我和你爸爸,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同时为你感到骄傲。贞美和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累,我虽然做不到你那么好,但会像你一样尽心尽力的。妈妈不会骗你,你也知道吧?”
喻宁眨了一下眼睛。
“失去你以后,我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不知道这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反正现在我暂时不打算想你,贞美和孩子是你最珍视的,要是我软弱倒下,他们也会倒下的,那是你最害怕的事,是吧?现在你忙着安慰你的女人还来不及呢,却跑来看妈妈,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喻宁缓缓摇了摇头。
“是啊,是啊,你不是那么糟糕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你在天上要做的事也很多,就把地上的贞美和孩子交给我吧,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懂得随缘!”
喻宁微笑着随风飘走了。
喻宁母亲继续洗着泡在水池里的碗碟。
贞美蹙眉抬头看着天空。
三天前,2月23日晚上,直到2月24日凌晨,喻宁都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贞美的心里越来越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被村长生拉硬拽去喝酒了吗?是被漂亮的女孩迷住了吗?还是掉进海里了?要不就是在悬崖上失足掉了下去?天哪!我都在想什么!再等一会儿,喻宁一定会踉踉跄跄走回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那个村长,不由分说,叫几个年轻人把我捆在树上逼着我喝酒,说要是不给他画房子设计图,就不放我回来。我坚持了又坚持,结果还是举手投降了。贞美你生气了吧?你一定肚子饿了,我们的孩子也一定饿了。我这个家伙怎么能这么没有责任心呢,你一定要好好惩罚我。我把10个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放进你嘴里,你就狠狠咬吧!就算是咬断一根也没关系,要不就咬下一个耳朵,求你一定原谅我这次!
这样跪在地上百般恳求自己原谅的喻宁的样子,贞美在心里画了一百遍也不止。
这种时候……啊,这种时候哪怕上半身能动弹也好啊,可以打114或安仁派出所查出村长家的电话,跟村长联系,或者给远在汉城的朴前辈打电话,他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