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发芽-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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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带走了丈夫最后一把马刀。那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十三。丈夫的第十三把马刀，一直悬挂在巴黎寓所的墙壁上。在丈夫死后的漫长岁月里，公主想起这个数字就伤心不已，她怎么能带走一个军人的战刀呢？只要战刀在丈夫手上，丈夫就会杀出一条血路，劈开太平洋滚滚波涛，从地球另一头直扑巴黎，夫妻团聚。王朝不可能不复兴，夫妻不能不团聚。从欧洲到美洲，各大银行都有他们的存款，可以买下一整座城市，可公主一直住在公寓里，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画，只有这把饱经战火的军刀，桌上的瓷罐里盛着俄罗斯古老的黑土，在战刀斑驳的白光映照下，公主一遍一遍捻着黑土，都捻成粉末啦，比面粉还要细腻，热乎乎的，手往里一放就像一团绒毛。
哥萨克崇拜刀，丈夫再没用过马刀。
白哥萨克拼命向东方奔逃，红哥萨克紧追不放。恰巴耶夫抛开侧翼，率直属的两个旅一路杀过来，他压根儿没想到白军会杀一个回马枪，突然袭击他的司令部，钢铁般的第六师就这样给打垮了。恰巴耶夫向河边突围。
这回该阿连阔夫追击了。阿连阔夫在望远镜里发现他的死对头，他从卫兵手里接过水连珠步枪，一枪把恰巴耶夫搁下马背，失去战马的哥萨克能干什么呢？阿连阔夫策马冲过去。负伤的恰巴耶夫多么渴望一粒子弹或者马刀有力的一劈，那样可以保持军人的尊严。高傲的阿连阔夫不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他用战马的铁蹄把对手震到乌拉尔河，沉下河底。
这场大捷的消息刊登在西方各大报刊的显要位置，公主从巴黎发来贺电：“战胜恶魔吧我的王子。”电文传阅全军，一名军官突然唱起《上帝保佑沙皇》，哥萨克兵全都唱起来，把泪都唱出来了。太阳像一匹黄骠马在辽阔的原野上疾驰。
接着是穿越卡拉库姆沙漠的急行军，许多伤兵和小孩死在沙漠里。直线距离离中国很近，可阿连阔夫突然从伊犁河中游折向南方，向伊塞克湖奔去。那叫热海的高山湖畔，埋葬着普尔热瓦尔斯基。
当西天山从辽阔的大地出现时，他就想到这位遥远的俄罗斯英雄，他甚至相信山里有他朝思暮想的普尔热瓦尔斯基野马。是普尔热瓦尔斯基和他的探险队发现了蒙古野马，发现了野骆驼和神秘的罗布泊，伟大的普尔热瓦尔斯基一直深入到黄河的源头，孕育这条大河的两个湖被命名为“俄罗斯人湖”和“考察队湖”，中亚直到中国腹地的名山大川全被重新命名，天山被命名为“亚历山大山”。紧随探险队后边的是强大的考夫曼兵团，浩罕、希瓦、马鲁、哈萨克、吉尔吉斯许多古老的汗国纷纷瓦解，连中国的伊犁也被俄军代守十三年。阿连阔夫的岳父，沙皇尼古拉二世为表彰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功绩，多次破格提升其军衔，小小的中尉数年间升为陆军中将，热海旁边的小城卡拉科尔被命名为普尔热瓦尔斯克。
王朝覆灭了，王朝的光荣还在，就在这小小的边塞小城里，在这涛声不断的墓地上。阿连阔夫更喜欢热海这个古老的名称，突厥语叫伊塞克，热海显然是汉语的叫法，中国人很早就来到这里，带来了他们的语言。普尔热瓦尔斯基带来了俄语，诗一样的俄罗斯语言啊，普尔热瓦尔斯基还没来得及给这辽阔温暖的水域命名就死去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真正的大海，地图上是大片深蓝。翻越西天山，整个群山猛然变成低矮的海岸，波涛比山峰还要高，波涛尖上飞旋着大群大群天鹅，天鹅缓慢而优雅。他在想念远方的妻子，天鹅的叫声潮润而悠长，妻子在歌唱：“战胜恶魔吧我的王子。”那是一只小天鹅，离开妈妈向他靠近，它的动作还很笨拙，看样子刚学会起飞，第一个动作就是在滚滚波涛上舞蹈，笨手笨脚也要舞蹈。小天鹅飞到他的头顶，翅膀上的水滴淋湿他的头发。他摘下军帽，无限崇敬地看着小天鹅。小天鹅又一次飞上他的头顶，洒下更多的海水。他喜欢蓝色的热海，他沐浴在一片蓝光里，他小声问小天鹅：“你叫奥杰塔吗？”小天鹅呱呱回答了他。泪刷地下来了，跟蓝色的海水融在一起，融成脚边的黄泥。他心头一震，这里再也看不到黑土啦，从什么地方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可怕而肥沃的黄土？梁瓒乌克兰莫斯科的黑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不能不承认黄土也是富饶的，整个塔拉斯河伊犁河楚河巴尔喀什湖和热海所浇灌的黄土草原黄土群山跟金子一样灿烂辉煌。
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在唱悲凉而深情的哈萨克歌曲《黄色的草滩》；身体醉了，灵魂清晰得跟水一样，跌跌撞撞，撞到树上，撞到石头上，撞到地上，翻身仰躺着面朝蓝天，灵魂飘到白云上，白云跟羊群一样，依然是断断续续绵延不绝的歌声。白云沿着天空沿着群山沿着河流向前，踽踽向前，苍凉和喜悦奇迹般融为一体。在俄罗斯不可能有这么深情的歌曲。阿连阔夫无限崇敬的俄罗斯歌曲受到严重的挑战。
这里的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加尔梅克人不知道普希金，他们只知道大诗人阿拜，知道古波斯的大诗人尼扎米、哈菲兹，就是不知道普希金，俄罗斯的太阳照不到这里。阿连阔夫怀着初恋般的心情问一位放羊人：“知道普尔热瓦尔斯基野马吗？”放羊的老汉摇摇头，阿连阔夫不死心。
“野马，草原上的野马。”
“噢哟，库兰，库兰野马，那是我们草原的神马。”
老汉的眼瞳放射宝石般的光芒，普尔热瓦尔斯基被罩在黑影里。
“那么这座山呢，这座山该叫什么？”
在阿连阔夫的记忆里，这是有名的亚历山大山，是俄罗斯的探险家发现的，沙皇为表彰其功绩，给以“天山斯基”的称号，意即“天山人”。放羊的吉尔吉斯老汉告诉阿连阔夫：“这是天山，天堂一样的山，是从帕米尔奔过来的一条龙。”吉尔吉斯老汉大声告诉阿连阔夫：“我们是柯尔克孜①人，吉尔吉斯是你们俄国人的叫法。”老汉骗腿上马，吆喝他的羊群，也吆喝阿连阔夫：“沙皇的驸马再见。”沙皇的驸马，真可笑！他是伯爵，是陆军中将，罗曼诺夫王朝最古老的禁卫军谢苗诺夫团团长。
驸马是典型的东方概念。牧人们很看重这一点。汗王们来拜见沙皇的驸马，送来数不尽的肥羊良马鞍子和帐篷。土著人把他们当贵宾。副官忍不住向他建议：“这是进攻的好机会，他们就像皮萨诺碰到的印第安人，这么多宝贝，动手吧将军。”
“五十年前考夫曼将军就已经征服了这里，这里是俄国，蠢货。”
副官以及一万多名哥萨克兵把这里当成异国他乡了。阿连阔夫很难受，但也理解部下们的情绪，任何一个俄罗斯人来到这里都会热血沸腾渴望征服。
他又来到普尔热瓦尔斯基墓前，这个灰色岩石下边埋着一颗狂热的心灵，墓地的一切都是滚烫的。阿连阔夫拔出枪，一万多官兵全都子弹上膛，枪举到头顶上。阿连阔夫扣响第一枪，枪声大作，受惊的天鹅逃向热海那一边。俄罗斯最美丽的女人和最伟大的英雄与他连在一起。他把一束玫瑰放在墓前，鲜花很快覆盖了坟墓。各式各样的花都有，西天山是花的草原。那些花很快被风卷到海里被波浪吞没。
部队完全可以从特克斯河谷进入中国。阿连阔夫不走直线走弓背，绕一大圈来到霍尔果斯。官兵们恍然大悟，这是五十年前俄军进入中国的地方，也是普尔热瓦尔斯基探险队的行军路线，中俄签订的一系列条约最终以霍尔果斯河为界割掉了整个伊犁河中下游包括热海、塔拉斯河、斋桑淖尔、乌梁海。阿连阔夫就选中这个让中国人感到耻辱的地方。
部下们的怨气一下子转化为狂热的爱国情绪。热血沸腾如同大海的波涛，如同激越的钢琴。阿连阔夫喜欢这种轰鸣。他照一个哥萨克兵的胸口打一拳，小伙子很兴奋，笑呵呵立正敬礼。
“将军，再来一下。”
“我不能把我们骄傲的哥萨克打坏喽，到那边还有大用场。”
大家都知道到边境那边去干什么。小伙子们心跳如鼓，马刀磨得锋利无比，枪擦得亮堂堂，连子弹都擦了。当年那个德意志血统的考夫曼，远征中亚时仅用一万七千名哥萨克，每人一把马刀一支别丹式步枪。阿连阔夫带的是精锐的皇家禁卫军，配备有新式大炮、马克沁机关枪和水连珠步枪。
阿连阔夫制定的方案让部下们敬佩不已：以国际惯例通知中国要避难。中国肯定要调集军队监督对方放下武器再入境。这样可以把中国军队全歼在边境线上，再趁虚而入。
“不要击溃对方，要全歼，一个不留。”阿连阔夫做一个有力的手势，“就像用战斧砍一棵小树，毫不留情。”
库兰我来对付恶魔（2）
圣主骑着大扎格勒，
狩猎在阿尔泰山，
猎获了无数羚羊和盘羊，
当它怀着自豪的心情归来时，
十万猎人都没有把它赞扬！
这使它们感到十分悲伤，
小扎格勒对哥哥说：
“唉，哥哥呀，咱们干脆走吧！”
在阿连阔夫之前，已有三万多白卫军由塔城进入新疆。新疆边防督办杨增新手下仅一万兵马，举措失当将有疆土沦亡的危险，杨增新几次电令伊犁镇守使杨飞霞，对白俄败兵不得采取强硬措施，以免白俄军队狗急跳墙。“务须济以权宜，示以宽大，使其有赖我国之心，无仇视我国之意，终能解除武装，俯就范围。”
杨飞霞把上峰的电令交给部下传阅，大家议论纷纷。“不让打，还要缴人家枪，怎么缴？”大家见过老毛子的枪，全是新式武器。新疆军队的装备还是欧战前从帝俄和英国购买的。议论归议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新疆孤悬塞外，能守就有命，守不住插翅也难逃。大家不吭气的时候这个道理也差不多想透了。杨飞霞说：“咱们唱空城计吧。”
伊犁共五千兵马，杨飞霞留二千步兵守城，自己带三千骑兵直奔霍尔果斯。
镇守使一马当先，威风凛凛。他的陆军中将是孙中山大总统亲自颁发的，绣着金黄穗子的将军礼服很少示人，那把日本军刀也一直压在箱底，只有那身日本士官学校的硬功夫为大家所熟悉。督办大人对革命党人心存戒备，这位留学日本八年参加过黄花冈起义的铁血分子，在遥远的边塞小城缄默少言，不苟言笑，壮怀激烈的革命理想似乎是一场梦，整日只是训练士兵，修水利办学校，俨然林则徐再世。与林则徐不同的是他有一身好武功，巡夜回城，城门已关，镇守使就拔出匕首插入城墙一跃而过，第二天还要通报守门官兵要忠于职守。
按约而来的有数千蒙古兵，镇守使让他们埋伏在阿力麻里的苹果园里，在霍尔果斯河岸撑一百顶帐篷，逐日增加。汉族骑兵五百人给马尾巴扎上树枝，来回奔跑，灰尘越高越好。剩下的二千多人马按照现代陆军操典，队列整齐，沿霍尔果斯边防线一字摆开，机枪和山炮布置在后边的矮山上。
阿连阔夫要求镇守使亲自过来面谈，镇守使答应这个要求。部下劝阻，镇守使一个小小的手势就制止了。镇守使只带一名翻译两名卫兵，骑马走过霍尔果斯木桥进入俄境。
哥萨克兵列队迎接，军乐大作，镇守使策马疾驰，穿过队列。身材高大剽悍无比的阿连阔夫与一群军官等候在草地那边。镇守使的马不减速，直冲过来，冲到阿连阔夫七八米的地方，突然飞身而下，轻轻落在地上。这是白卫军见识的第一个中国军官，阿连阔夫忍不住在心里叫道：“欧洲才有这么优秀的军官。”镇守使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白卫军端起望远镜观察半天，河对岸烟尘蔽天，蒙古包越来越多。中国军队正源源不断开过来进入阵地。进入俄境来谈判的竟然这么几个人？他们不相信一个中将只带两个卫兵。阿连阔夫也是中将，宾主是对等的。镇守使告诉白卫军：其他地方的镇守使都是少将军衔，伊犁属边防要地，军队多兵种杂中央政府特别设中将军衔。
情况的发展完全出乎阿连阔夫的意料，这个中国军官更是超出他的想象。他们竟然有共同语言，抛开翻译可以用英语直接交谈，彼此的爱好也相同，都是文武兼备的旷世奇才。彼此很快谈到国际公法，阿连阔夫表示愿意缴械入境，只要求保留警卫队的武装。镇守使表示理解但需请示督办公署后再答复。
会晤极其愉快，双方都感到意外。镇守使跟来时一样潇洒，抽一鞭子，马窜成一股风，镇守使快跑十几步一跃而起，刚好落到马鞍上。
霍尔果斯沿河一带，蒙古包越来越多，浓烟不断，大道上尘土飞扬。受挫的红军重振旗鼓，调来布琼尼骑兵军整整一个军，七万多兵马朝边境压过来，要为恰巴耶夫报仇。布琼尼大军距边境仅一天路程。杨飞霞送来边防督办的电令，允许白卫军入境，但口气极为严厉：“如不缴械，企图聚众对抗红军，骚扰我方，我方与红军联合，两面夹击，将你等全部消灭于边境。”红军显然与新疆督办公署建立了联系。镇守使告诉阿连阔夫：新疆地方政府的政策是不干涉俄国革命，严守中立。
阿连阔夫下达缴械的命令，他本人可以带枪，卫队可以带枪，这种礼遇是很难得的。他向杨飞霞表示感谢。
大队人马开进富饶的伊犁，阿连阔夫脑子里马上闪出普尔热瓦尔斯基翻越天山进入这块沃土的情景。
杨飞霞告诉他：“缴不缴枪是督办的事，如何安排你们的生活是我的事。”
镇守使拨给他们最好的地，都是灌溉区的地，拨给最好的林木让他们采伐筑屋打做家具，农具种子和面粉量也很足。免赋税三年。经过多年的征战，他们可以安心地放牧耕种了。除作战部队一万多人外，还有六七千家眷。
追击而来的红军在霍尔果斯河岸朝天放枪、纵马狂喊。白卫军已经不是军队了，热血青年想冲过界河杀杀对方的威风，可抓到手里的是芟镰和坎土镘。阿连阔夫七百人的卫队装备整齐，但有督办公署的命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红军留下一部分边防军，主力撤走了。
难民的营地分散在伊犁各县。炊烟高高飘起，手风琴呜呜咽咽响着熟悉的俄罗斯歌曲，天已经凉了，孩子们还在河里嬉水，他们有半年没洗澡啦，就是冰天雪地他们也会脱光衣服跳下去的。妇女们用苹果和莲花白做俄罗斯泡菜，往缸里压，压上一块大石头。阿连阔夫问她们哪来这么好的菜缸？她们说是中国老乡给的。她们把中国人叫老乡了。阿连阔夫心里一紧。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喜欢这些。他脑子里已经没有难民营的概念了，在房子里想好的事情到外边就要变样。这是典型的俄罗斯村庄。高大的白杨，圆木堆起的木格楞，草垛，白羊还有牛，数量不多，会渐渐多起来的。女人们的脸色红润起来，眼睛闪闪发亮，胸脯和腰突噜突噜颤。她们很快会生下一大群娃娃，几万人会变成几十万，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