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发芽-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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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钟鸣回老家之前,让老子治了一家伙,老李不是存心跟儿子过不去,老李是没办法。老李的要求不高,只是想把脑袋从裤裆里抬起来,可老李害怕连长,别说连长,七连任何一个长鸡巴的人都把他不当回事。这世界上除了三个儿子外,他老李对谁也牛皮不起来。那年李钟鸣陪王慧去奎屯参加高考,王慧考得很满意,他们在奎屯玩了一礼拜回到七连,连长在街上碰到他们,连长说:“王慧考状元了。”王慧说:“考得不好。”李钟鸣说:“她考清华大学,她在古尔图最多呆一个月。”连长说:“王慧上清华,你李钟鸣牛皮啥?你还在古尔图嘛,你还在七连嘛。”连长喊老李过来,老李从猪圈跑出来,连长说:“老李呀,光管猪娃子不行啊,要把儿子管住呢。”一句话把老李给提醒了,这些天他一直在收拾老二老三,老李朝大儿子吼一声,大儿子不理他。连长笑了:“钟鸣啊,不听我的话可以,不听你老子的话,可要闹笑话。”连长干笑两声走了。李钟鸣说:“爸,你叫干什么?现在你说吧。”“刚才为啥不吭声?”“连长在这,我不想给他服软。”“你说啥?你不服连长,老子服了一辈子。”“你服他是你的事,你是我爸,我才听你的,你要不是我爸,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听。”王慧说:“李叔叔,他是儿子他很尊重你,你别生气了。”“小慧子,你懂什么啊!我服了一辈子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服,他还想混社会,非得教训他。”李钟鸣笑笑,王慧也笑笑,谁也没当一回事。
谁也没当一回事。那天李钟鸣在父亲的逼迫下把全连五十多头猪全劁了。刚开始他笨手笨脚,帮父亲干,劁两三头猪以后,父亲把刀交给儿子。李钟鸣一口气挑了二十头公猪,地上扔一大堆卵蛋,猪们愣了片刻,认出了地上的东西,狂叫着奔过来一抢而空。李钟鸣也失去了理智,用砖块砸,猪们毫不畏惧,迎着李钟鸣的刀子,奋力争夺,最后一颗卵蛋,李钟鸣用手扳住猪嘴巴,嘿嘿哈哈对抗二小时,小拇指断在里边,猪胜利了。猪连他的手指一起咽进肚里,恶狠狠地盯着他,盯得他有点儿发怵,李钟鸣没怕过谁,他没想到能败在猪手里。后来作家王宁对他说,人跟动物相争,胜者往往是动物。你爸败给猴,你败给猪,我爸败给镢头,在古尔图,谁也赢不了。王宁说:“你应该活得潇洒一点,跟猪争什么?”李钟鸣说:“我把我劁了,我还以为我劁猪呢!”
李钟鸣很惨。那年他二十岁,少女王慧一直把他当做古尔图真正的儿子娃娃,王慧离开古尔图之前奋不顾身要完成少女时代最辉煌的时刻,就是在那个时候,李钟鸣发现蛋没了,他握住王慧的手僵在那里,连吻她的勇气和激情都没有了,他眼睁睁看着少女的青春在荒凉的夜幕下自燃自灭,而无能为力。王慧无比凄惨地说:“等下回吧,你等着我。”第二天,王慧离开古尔图,去清华大学报到,她学的专业是地球物理学。她给李钟鸣寄来一枚核桃大的蓝色的地球仪,李钟鸣心里一震,这不是他的蛋吗?李钟鸣去找古尔图最风骚的女人,那女人乐不可支,三下五除二把李钟鸣变成了男人,李钟鸣的蛋回来了,鸡巴挺挺的很健壮,他的一切都很好。那女人乐不可支,说李钟鸣是她做女人以来碰到的最棒的男人,那女人说“最棒”一词时,学着电影里的动作,打个响榧,鼻腔里笑着,淫荡至极,李钟鸣把她扔到床上继续操练。这回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蛋确实没了,他劁猪时连自己一起劁了,那些公猪吞吃自己的蛋,他老子就是跟那些公猪一样,让人挑后,再把蛋吃掉。他确实没了,现在跟这女人玩的是另一种型号的蛋。
那段时间李钟鸣软溜溜的,神出鬼没,躲在戈壁滩上晒太阳。那段时间里老李的事业有声有色,顾客盈门,日进斗金,连长眼都红了。
“你这老不死的跟我平起平坐了。”
“你才说了一句人话。”
老李的头终于从裤裆里抬起来,那家伙龟缩了十多年,突然伸出来很不习惯,颤巍巍的,老李硬撑着。钻出裤裆的脑袋又圆又大,额头三道横纹,活脱脱一个猪脑袋。大家说他出头太快,快得不成比例。老李说:成比例能发吗?笑话!老子发大财发的就是不成比例。大家说那不是凭能耐。老李说:“我不凭能耐凭什么?”大家说:“你的脑袋在裤档里钻了十多年,裤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边不是屎就是尿,肥水充足,要慢慢消解,你老李性子急出头太快。”老李想起几年前掉粪池的情景。大家说:“老李你不信啊?”大家指着厕所边的椿树给他看,那棵高大的椿树离粪近。大家拨一下他的鸡巴说:“这玩艺儿能叫鸣因为它离肛门近。”大家摸他的老二他不生气,大家说的是实话,老李肚量再小也小不到这地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大起大落,完全是由于一种生命的神秘力量。
老李谦虚多了,见了连长让烟点火,不再张狂。连长很张狂,连长逢人就说他是火眼金睛猴王再世,他早就看出来老李头要晃大脑壳,在他晃大脑壳之前我就把他劁了,没蛋的公猪弄不出崽。大家说:“连长你放屁么?要崽干什么,钱才是真的。”连长说:“钱是滋补品,捞再多也顶不了一个蛋。”老李能容人家摸脑袋摸鸡巴,可不能容人捏他的蛋。老李冒了一身虚汗,当天晚上就把店里五个丫头加工成女人,那些丫头把他当老虎,都说他很厉害是天上的鹰。老李一下子雄壮起来,花钱到关键部门走一走,就像武林高手点穴道把连长钉死在七连,不升不迁直到退休,连长最后死在七连,那是古尔图最荒凉的地方,连长是唯一埋在七连的连长,别的连长干三年五年都升了,不升也会平调到条件好的连队去享清福。老李让连长提高一下认识,钱可以顶蛋用,老李毫不客气地捍卫了钱的尊严。
这时候,李钟鸣从戈壁滩上回来了,太阳公公剥去他三层皮,把他晒成了棕色人种。那天,他走进父亲的饭店要了一碗牛肉面。父亲说:“你从非洲回来了?”李钟鸣闷头吃面不理父亲,父亲叼一根粗大的黑色雪茄,父亲学外国大亨已经学得很像了。李钟鸣说:“好多年前你掉进粪池里知道是怎么掉下去的?你的脑袋钻在裤裆里一钻就是十多年,你不急我急,我想用棒子把你的脑壳敲出来,你至死不肯出来。”“儿子,爸现在出来了。”“出来的是你的鸡巴,你的脑袋没出来。”“畜生你胡说什么?”“厕所里栽跟斗离屎近,可你并没死里逃生。”老李自言自语:“大家都以为我出头了,连长也以为我出头了,报纸上还登了我的照片,头版头条大家都说我像香港大亨李嘉诚,我怎么成了鸡巴?”“连长早把你变成猴子了。猴子就是动物,动物就是牲口。”
李钟鸣留下饭钱,回河南老家去了。
他在郑州亚细亚大商场碰到王宁,作家王宁来郑州参加笔会,采访亚细亚商场总经理,准备写大型报告文学,王宁很激动,“这是一颗原子弹,将在文坛刮起蓝色冲击波。”李钟鸣说:“你是拔人家的球毛给自己栽胡子。”王宁没想老朋友这么深刻。王宁说:“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真叫人难忘啊,青春岁月就这样过去了。”李钟鸣说:“不是青春岁月过去了,是脑袋钻裤裆里头了。”李钟鸣就开始扒火车,抢汽车,拆飞机。李钟鸣入狱后,王宁去看望他。
“你拆的那架飞机是王慧的,她三次太空飞行都没有成功,她每次进入太空总是情不自禁飞向月球,保健医生说她与月球有某种情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李钟鸣想起那年秋天,少女王慧接到入学通知书,而他正在劁猪,那天他把蛋弄丢了。王宁说:“不是蛋是箭,嫦娥登月时,后羿没箭了。那时,天上有九颗太阳,后羿把箭全射到天上,一支也没留,老婆登月时,后羿一点办法都没有。”李钟鸣说:“我喜欢过她,并没有阻拦她。”
第二天李钟鸣被枪毙了。
王慧对王宁说:“他确实没拦我,反而劝我离开这鬼地方,他说古尔图没球意思,地球也没球意思。”
李钟鸣死了,王慧不再是少女,她成了真正的地球使者,内心一片荒凉进入太空。
太阳发芽父亲的两个儿子
1978年,大哥考入北京农业大学。那是个充满理想的年代,那时的英雄是陈景润,那时候的学生都想弄几个哥德巴赫猜想,学文的则想冲进诺贝尔文学奖的神殿,把洋鬼子吓一跳。
大哥出生于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饿扁了他的肚皮,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粮食,他要研究粮食。
大哥读了学士读硕士,读了硕士读博士,大哥不想呆北京,自愿回新疆进了一所农科院。大哥在农科院三年,两次获部颁科技进步奖。奖金八千元,大哥只能拿200元。大哥有意见,院长就训他:“农科院五百人不是你一个人,别人只拿几十块,你一个人拿二百多块,知识分子政策又不是汪洋大海,没边没际。”大哥指着证书说:“上边写得清清楚楚是发给我的,我不分昼夜地干,别人打牌打麻将,他们凭什么拿?”
院长说:“你这同志太没水平了,国家白养你这么多年,打牌打麻将咋啦?现在讲稳定讲团结,你叫他们不打牌不打麻将叫他们干什么去?你搞科研就了不起了,没有电工灯不亮你能搞科研?没有锅炉工冬天冻扁了你,没有门房小偷害了你,没有我们这些领导,人心涣散,你还搞什么科研?”
“别人都闲着,我饭都顾不上吃,我……”
“这话是你说的,你说别人都闲着?”
别人很快就知道大哥说他们都闲着……大哥在单位挺难,度日如年。
父亲说大哥没眼色,是个睁眼瞎子。年终评职称,比大哥晚来二年的自费本科生与大哥一起评上中级职称。大哥请病假回到奎屯。大哥整天在田野上转游,大哥越转越瘦。父亲说:“你就是缺个心眼儿。多一个心眼儿一年四季是春天,缺个心眼儿天天是冬天。
父亲不怎么管女儿,所以小说里没女儿。父亲只盯着两个儿子。大哥又瘦又小,这不怪父亲。六零年低标准瓜菜代,毛主席都吃不上鸡蛋吃不上肉,全国人民不可能长大个子。父亲集中力量喂养老二,老二又白又胖又高又大,父亲心中稍安。但老大的大脑袋很叫他自豪。老大是垦区唯一上北京念书的学生。大哥那么好的脑袋没进自治区政府机关,却研究小麦,父亲在人民广场的政府办公楼前感叹良久:老大的脑瓜子可惜了。
老二念师范,父亲对教师不感冒。老二仪表堂堂,前庭饱满,地廓方圆,鼻直口阔,有将相之容貌,可惜是个站讲台的。父亲说:“这模样找媳妇不困难。”
今天是父亲最悲哀的一天。父亲喝碗奶茶,不想吃饭,父亲说他心里惶惶,全家正吃在兴头儿上没人理他。
父亲走在校园里,校办工厂的人说:“你家老大回来了。”父亲看见校门口站着又瘦又小的老大。老大拎个包,面孔发灰,头发散乱,老大叫声“爸”,父亲没听见,父亲转身往回走,老大紧跟着,像父亲泼在地上的影子。
“你住多久?”
“领导批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领导不喜欢你?”
“领导早就不喜欢我了。”
“你得罪领导啦?”
“没有。”
“你沾女人啦?”
“没有。”
“共产党的政策你爸知道,共产党最恨两种错误:票子和女人。这两样你都没沾边这就怪了!”
“我是博士。”
“博士咋啦?你们单位留过洋的都有啊。”
儿子掏出农垦部的获奖证书,父亲扫一眼:“你还是我儿子哩,你不如你爸嘛。”
“我确实不行,我只会弄小麦别的不懂。”
“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么?”
儿子不吭声。
父亲说:“你一定招惹领导啦!那么好使的脑壳子咋就差一窍呢?”
“只要是博士,领导都讨厌。”
父亲不说话了。父亲静静地瞅着天上滚动的云,风停住,天地憋住呼吸,父亲苍老的心像挂钟在古铜色的胸口晃动,钟声浩荡……
太阳发芽麦子照样蒸馒头
1959年,那是父亲的第一个春天,陆军中士王从善转业到奎屯垦区。王从善就是我以后的父亲,那时我还在空气里游荡不认识他。中士王从善在这座荒凉的北疆小镇上吃两盘炒面,一个连队挨一个连队找他的老上司常营长。第二天天亮,在五公里的地窝子里找到常营长。当时,千里沃野,一片嫩绿,绿光水亮一样擦洗着肌肉结实面孔黝黑的父亲。父亲走到常营长跟前,正在刷牙的常营长把牙刷和缸子丢柴禾堆上,抹掉嘴角的白沫子呵呵笑两声,父亲的眼泪刷就流下来了。那是四月,正是春天,父亲的步子是慢镜头。老首长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哈哈,正想你你就来了”。
父亲说:“我不干排长我要干勤务员。”
常营长说:“你不来我吃不好睡不好。”
父亲说:“我跟常营长在一起活着才有劲儿。”
父亲给营长当过三年勤务员,营长用顺手了。三年前在阿尔泰山剿匪,营长的坐骑中弹毙命,营长伤心得三月不起床。勤务员父亲鞍前马后使营长起死回生,那时营长就喜欢上父亲了。常营长当了步兵营长仿佛依然在马背上。小勤务员结实勤快,心眼儿实在,常营长很满意。那年春天,乌斯满匪帮被全部肃清,父亲被安排在吉木萨尔边防站,常营长转业到奎屯河畔。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父亲在即将被任命为少尉站长的前夜,离开边防站回到常营长身边。垦区缺人,几经交涉,父亲跟老首长呆在一起。
常营长说:“我不是营长了,我是科长,你当科员吧。”
常科长的科室是两间房子,一台破车床一台扳钻。常科长说:“咱不是兵了,技术比枪炮重要,咱要学技术。”
父亲蹲在车床底下仔细琢磨,这玩艺儿像无座力炮。车床后边站着两个稀奇古怪的家伙,父亲发现他们是车床的主人时,心里很不好受。常科长说:“他们是师傅懂技术,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常科长一说,父亲就不难受了,两个稀奇古怪的家伙也顺眼多了。父亲那时离开土地不久,泥土的灵性还有一点儿,车床上的技术一钻就会,很快就做出合格的头和铁键。父亲掂着两块铁家伙,像掂着黄澄澄的苞米棒子,父亲迷醉在丰收的芳香里,父亲用牙咬开劣质烧酒的塞子,“咕咚咚”倒三大杯,要跟师傅干,两个稀奇古怪的家伙就跟他干在一起。父亲喘着粗气说:“嘿嘿,我是工人了,我是领导阶级了。”
那年春天,父亲学会了车工、钳工、铸工,父亲当上了师傅。粗笨的小伙子们被送进来,短期培训以后,分到各个工厂。那时的工厂都在地窝子里,都是破房子。国家建设刚开始,露着骨头亮着肉,随时都有可能感冒打摆子,那时手里有绝活儿才是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