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人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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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奇想
既见纽约客的喧哗,又有异乡人的失落。
在这一动一静之间,常有些特别的感悟,对生、死、爱、恨、人生,也便产生许多新的
诠释……。或可称之“奇想”!
对于死者而言,他没有要离去,真正离开的,反而是活着的人。
为什么要走?
回国时,在纽约甘乃迪机场,见到一幕令我难忘的画面。
一个大约四五岁的男孩,看到他母亲走入登机门时,声嘶力竭地哭喊,在大人们的压制
下,顿脚捶胸地哀号,直到孩子被硬拖出机场大厦,我仍然可以听见他不断重复:“妈妈走
了!她为什么要走?”
这使我想起不久之前见到的另一个画面。年轻早逝的母亲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当亲友泣
不成声地领着失恃的孩子离去时,那孩子居然没有哭,只是不解地仰头问:“妈妈还在那里
躺着,我们为什么要走?”
前者只是母亲坐飞机离去,后者则是永别,为什么反而是前者的孩子感到无比伤痛呢?
某日,我对一个也是四、五岁大的孩子,述说这两种情况,并征询那孩子的感想。
孩子毫不考虑地回答:“当然是妈妈走了,我会伤心,因为是她自己走掉了,不管我
了!可是妈妈死了,还好了些,因为不是她自己走掉的,她没有丢下我走开,只是死了!”
当您听到这儿句话时,能不悸动吗?但是细细想,那孩子的话何尝有错?
亲人的死去,有时反不如他自己离弃我们的伤痛来得大。因为死的人,是不能不死,而
不是他要抛弃我们。正如那个丧母的孩子所说:“妈妈还在那里躺着,我们为什么要走?”
对于死者而言,他没有离去,真正离开的,反而是活着的人!
现代人只靠勤苦工作是不够的,要在人海中冒出头,最重要的是——点子。
点子往往不能从寻常的角度去想,那样产生的多半不是点子。
当然点子也不全是事业上的创意,对人生的新诠释、人情的新领悟,凡因此使人有“一
点即通”之感的新想法,都能算是点子。
点子
某日跟家人闲聊的时候,提到龟兔赛跑的故事,十七岁的儿子居然叫了起来:
“天哪!爸爸!你居然还会相信龟兔赛跑的故事,不觉得它简直不合理极了吗?就算兔
子睡觉时,乌龟真能跑赢,那也必定是短距离的赛跑,如果改成马拉松,乌龟可能赢吗?兔
子不会一睡不起,只怕起来之后,精神好,跑得还更快呢!”
“照你这么说,乌龟是永远赢不了的了?”我问。
“不理论上当然,这好比你说人和鸟,谁能飞得快一样,根本没得比嘛!”儿子说:
“可是人发明了飞机,就比鸟快太多了。所以乌龟也可以赢,只要它搭上交通工具,譬如坐
汽车跟兔子比!”
“你要在龟兔赛跑中,加上乌龟开车?”
“有什么不成?这是工具的时代啊!爸爸,你高中上数学课,能带电子计算机吗?”
“那时候还没有,就算有,如果靠电算机,那里是真工夫?”
“所以您的观念就落伍了!我们今天上数学课,有谁敢不带计算机?”儿子得意地笑:
“在太空竞赛的今天,你不用超级电脑,行吗?老爸!这不是半部论语法天下的时代了!谁
懂得用工具。用方法,谁就是赢家!”
讨论的结果,龟兔赛跑的新寓言故事改成:
兔子一开始就拼命跑,半刻都不敢休息,可是乌龟却好整以暇地打电话。
不久之后,租车中心送来乌龟订的车子,乌龟没几分钟就赶过了兔子!
故事的教训——
光凭武勇或勤苦是不够的!在这个时代,更重要的是——点子!
如果有一天,生者可以打电话给逝去的人……。
阴阳线上
买了一架电话答录机,不但有答话、录音、扩音和转话的功能,如果手不得空,还可以
事先设定自动接听的键,电话响,不用拿听筒,就自动通话。
于是入厕时来了电话,不必提着裤子跑:登高挂画电话响,不必把画框放下,只要对着
远处的电话,大声一点说,就成了!
甚至出外下放心家里,也可以事先设定这种功能,由外面打电话回家,自然听见屋里的
动静,譬如娃娃是不是在哭、儿子是否在看电视、冷气机关了没有,乃至是否正有闯空门的
翻箱倒柜。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强迫通话,没有让接话人犹豫的机会,自然就非接不成。甚至在睡觉
前这样设定,如果届时没醒,还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的鼻声震四壁。
那么如果睡觉的人阒无声息,甚或已经死亡,电话不是还会接通吗?
于是我发了奇想,如果在我们亲爱的人入葬时,在他的耳边放这么一架电话,井申请一
条线,则在我们想死者的时候,只要拨通,就能对他述说自己的思念了!当然电话的那一头
是无声,对某些人也可能会觉得是尸体,而有些恐惧。但对于相爱却不得不死别的人们,何
尝没有几分凄美的情怀?
我便想象,如果电信局真能同意,说不定有一天走入墓场,会发现四处架看电话线,如
同小小的城市。而在漆黑的夜晚,也就不会只有瞅瞅的虫声了。
铃……铃……,此起彼落,每个自动通话的墓中,都有被深爱的人,静静聆听,每条线
的另一端,都有思念的人,切切地倾诉……”
爱的录高境界,不是记得我,而是忘了我!
忘了我!
离开纽约前,特别找下一张自己的大照片挂在卧室;并叮嘱妻:
“一岁的孩子没什么记忆,每天早晚,都要把孩子抱到照片前,免得我不在家的三个
月,她把我给忘了!”
抵台之后,每次越洋电话中,也都要追问一句:“孩子有没有看我的照片?”
岂知跟我一起返国的岳母,今天居然慌慌张地跑来,要我转告纽约的家人,不要在孩子
面前提起她:
“我每天看见小宝宝的照片,想到在纽约带她的那段日子。都好想她!好心酸哪!小宝
宝虽不会说,她心里一定也会想我、也会心酸!所以不要提我,让她忘记我,免得伤了她的
小小的心!”
我们爱一个,想一个人的时候,总希望对方也一样想我们。岂知爱的最高境界,居然
是:
忘了我!免得像我想你一样痛苦!
生死之间
人们都忌谈死,其实不论对于生者或死者,死都不是一切的绝灭。甚至可以说,正因为
有死,生命才变得可贵,也正由于会有死的终结,生才变得崇高。是:“生”,使生命建立
了;是“死”,使生命完成了!
每次看到医院里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而黑紫了唇的孩子;因为接受过多放射线治疗,而
秃了头的癌症小患者,以及那无辜地承受母亲爱滋病的幼儿,我都想:当他们知道自己可能
不久于人世,会不会也发展出自己小小的“死之哲理”!?
每一个面对死亡的人,都会成为死的哲学家。枪林弹雨中的战士、监狱里的死囚、绝症
的患者,都会对生命有一番感悟,是死使他们感悟!
问题是,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世间的死囚、生命绝症的病患,乃至在“生之战场”冲锋的
战士吗?从生就带着死的种子、死的病毒、死的命运!
于是何必非等到濒临死亡,才建立我们死的哲学呢?如果生如同摄影的曝光,经过死亡
暗房的冲洗,正会有永恒美的呈现。那么摄影取景时,想想冲出来的能有怎样的效果,又有
错吗?”
我常沉思死,从生者的生,想死者的死,并在这生死之间,拈成许多短章。
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先创造了爱!
爱,可以使人忍着不死!!
忍着不死
苏俄亚美尼亚大地震,在首府叶里温,一对埋在屋瓦堆下,长达八天之久的母女,奇迹
般地被救出了。那年仅三岁的幼子,所以能熬过既无食物、又无饮水,而且阴湿寒冷的八
天,他是因为躲在母亲的怀抱中,而且——他的母亲刺破手指,让孩子吸吮自己的血液,吸
取养分,以维持不死。
读到这段新闻,我的眼眶潮湿了!一对母女紧抱的画面,在我脑海浮现。那闭着眼、孱
弱的,不断吸吮着母亲沁着鲜血手指的孩子,和以她全部的生命、盼望、温暖,护卫幼儿的
伟大的母亲。
这使我想起多年前读到的一个报导:
考古学家,在被火山岩浆淹埋的庞贝古城,找到那似乎中空的岩层,凿出一个孔,灌进
石膏,等凝结之后挖出来,竟呈现一个母亲紧紧俯身在幼儿身上的石膏像。
于是那一千九百年前,降临了灾难的庞贝,也便在我眼前出现,瞬息掩至的滚滚熔岩,
吞噬了不及逃跑的人们。一个母亲眼看无路可走,屈身下来,以自己的背、自己的头,与紧
紧环着幼子的四肢,抗拒明知无法抗拒的火般的岩浆。
于是母子都凝固了,凝固在火成岩之间。
那石膏像是什么?是凝固的、伟大的、永恒的母爱,让千百年后的人们,凭吊哀
伤……。
上帝创作的最伟大的东西,不是万物,不是宇宙,而是爱!我十分不合逻辑,甚至执着
地认为,上帝在创造一切之前,先创造了爱,而那爱中最崇高的则是——母爱。
何止人类有母爱啊!?每一种生物,都有着母爱!
有一次读自然历史杂志,看到成千上万的企鹅,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立著。我实在不懂,
是什么原因,使它们能如此整齐地朝同一个方向。直到细细观察,才发现每一只大企鹅的前
面,都有着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
原来它们是一群伟大的母亲,守着面前的孩子,因为自己的腹部太圆,无法府身在小企
鹅之上,便只好以自己的身体,遮挡刺骨的寒风。
多么伟大的、壮大的母亲之群像啊!
又有一回在书上看到一种绿色的母蜘蛛,守卫着成百只小蜘蛛。画上说,那母亲先织一
张大床,在上面产卵,等待着卵化,再悉心地喂养。
然后,那些小小的蜘蛛,就拉起一根根的长丝,荡在风中,纷纷飘走了。
我合上书。想,那蜘珠妈妈,是不是也有着一种幽幽的感伤呢?
抑或,“生”,这生命给予的本身,就是母亲的回报?只要看到从自己身上,繁衍出下
一代,便已获得满足?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我等待幼女出生时,在纽约西奈山医院见过的画面。
那里像国内,将初生的幼儿,立刻推进婴儿房,而是刚剪完脐带,就交到产妇的手上,
叫母亲贴胸搂着好几个钟头。
当那些产妇在狂呼猛喊、尖叫挣扎,终于把孩子生下之后,原以为会精疲力竭地被送出
来。岂知,当他们搂着婴儿,被推过我眼前时,那面孔虽然少了血色,却泛着一种特殊的光
辉。
那真是光辉!一种温馨而崇高的光辉,从她们依然留着泪痕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放射出
来。那是以自己的半条命换得的小生命啊!看她们紧紧地搂着幼儿,虽不是女人,我却能探
知她们内心的感动。
孩子,是母亲的命的延续,也就是母亲的命!让我说出一个深藏已久,却不愿说,甚至
不愿去回想的故事吧:
一位从越南归来的美国战地记者,在剪接室遇到我,将我一把拉了过去,井神神秘秘地
掏出一卷影片,放给我看。
那是一群人奔逃的画面,远处突然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小小的人影,就一一倒下了。
“你!叫我看这个?表示你冒着生命危险,拍到杀人的画面?”我问。
他没有说话,把片子摇回去,又放了一遍,并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影:
“你看!大家都是同时倒下去的,只有这一个,倒得特别慢,而且不是向前仆倒,而是
慢慢地蹲下去……。”
我不懂,看他。他居然抽搐了起来:
“越共离去之后,我走近看,发现那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在中枪要死之前,
居然还怕摔伤了幼子,而慢慢地蹲下去。她是忍着不死啊!”
“忍着不死!”
每次我想到这四个字,和那个慢慢倒下的小小人影,也都止不住的流泪……。
上天是有美意的,让我们由死亲人、死朋友,到自己死,一步步学着认识死!
对死神的嘲笑
跟八、九十岁的老人家在一块,常能听见他们彼此打听。
“喂!某人还在不在?好久没看到了!?
“那个谁谁谁,早该死了!还拖着呢?”
死,明明是个避讳的字,但是对于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刺激,遇到朋友驾鹤西去,一
群仍在的老人们,齐赴灵堂,谈笑风生,丝毫不见伤恸,倒真像饯行,托死者先去另一边打
点,等等大伙就跟来的意思。
甚至听一群老人,瞻仰遗容之后走出来,笑说:“擦胭脂抹粉,比活着还漂亮呢!”
“她那寿衣,是跟我一块儿去做的!不错吧!挺体面!”
也不知,老人心里是真不感伤?到了这个年岁,在山上的朋友,要比城市里多得多,对
死亡已经看淡?还是觉得自己得了上寿,已经活够本,而处之泰然?抑或活着年老多病,本
已没了意思,反不如驾归道山?
而那些子嗣们,则在老人故去之后,挂红贴金地称为喜丧。那喜之意,是感念上天,已
经赐予老人上寿?还是暗庆总算脱了这个包袱?毕竟是死去,难道因为老人长寿,生者就能
不伤心吗?
倒是有一位“孝男”说出道理:
“想想!老人家死,已经九十多,而我也快七十了!七十的人,自己都不知哪天,而把
死看淡了。再说老妈妈能走在老儿子之前,得个死后哀荣,正该为她高兴才是,如果我先
死,让九十老母送葬,才可悲呢!”
又听过一位老先生,笑呵呵地说:
“死?对年轻人是回事!当年三十多岁见朋友早死,又害怕,又伤心,后来死了祖父
母、死了老爹老妈,又送了一大堆老朋友,心早麻痹了!所以上天是有美意的,让我们由死
亲人、死朋友,到自己死,一步一步学着认识死!看得淡!”
记得读过一个西方的真实故事:
一群老先生集资买了一瓶珍贵的老酒,约定由活到最后的人独自享用。
老人纷纷去了!终于传到最后一人的手上,但是当他打开包装,才发现那美酒已被换为
清水,其中并夹了一张字条:
“对不起!我偷喝了!但你要同情我,因为我能早早地,就自认活不过你!话再说回
来,现在只剩你一个,喝也没意思,不如别喝,改天过来再一块儿喝吧!”
死,竟是可以如此豁达,且带有一份自嘲、几丝幽默的!
自己深爱的人,和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濒死时会像电影般从眼前闪过……
濒死的回忆
美国心理学家瑞蒙模第,曾经在“死后的世界(LifeafterLife)这本书里,叙述了许
多曾经濒临死亡,甚至被医生宣布为死亡,后来又奇迹般复活者的回忆,并统计了他们的共
同点:
“听到特殊如蜂鸣一样嗡嗡的声音……。
穿过一条漆黑的隧道……
看见远处一片灿烂的神光……。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濒死者所见到的“生前重要人物的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