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想五断章-米泽穗信-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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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士的可南子,虽然称不上是个绊脚石,但不管怎么说她始终都是个麻烦的存在,我不擅长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可南子大大地束缚了我的人生,因为那可是当人家的父亲。这点你明白了吗?所以说,那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当她失去母亲时,我才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想着至少要让她受到母语的熏陶,于是我回到了日本。但是一想到那之后的屈辱,我便懊恼: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忍耐,我会懊恼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在我破破烂烂的家里,可南子一直依靠着我一个人。人在被依靠时才真正地成为一个人。我开始憎恨起命运这东西,但不是我自己的命运,而是可南子被夺走母亲的命运。正因为如此,现在的要务不是消解自己内心的忧愤,而是祈求不要给可南子的未来埋下祸根。
我必须得舍弃自己的小说。如此考虑下,我在我自己的菜园的一隅点起了篝火,我打算把原稿用纸扔进去,把那个事件一肩扛下,立誓保持沉默直至我离开人世。真的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我却没能做到,真是应该被耻笑。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把那些纸一把火烧了,事到如今北里参吾还是无法彻底舍弃无用的自尊心,连我自己都万分惊讶。但是姑且还有别的托辞,我这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蹩脚俳句诗人,虽然不是用五七五的格式写成的,但也是倾注了心血的苦心之作。就这么烧了太可惜了,这么想的话就轻松多了。(五七五:俳句由五、七、五三行十七个字母组成)
我把小说寄给你的理由,大体上就是这样。
在要寄给你的当口我先把结尾拿掉了。我知道这么一来小说就没什么意义了,但我也知道这个世上有谜语小说这个词。你只要这么想就可以了。当然,这本来就不符合你的杂志的风格,你扔掉也没关系。其实毋宁说你这么做的话,我可能更高兴。
如果你要刊登的话,帮我把笔名弄成叶黑白。
书不尽言
北里参吾
宫内君
通读了一遍,噗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从头开始再读一遍。
北里参吾的信,抒发了他的疲惫和焦躁,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演变,但同时却又处处不脱那股诙谐的况味,到处都能看到只有在给推心置腹的朋友的信才有的圆滑笔调,好像窥见一个尚且年轻的男人的嘲讽的笑容。
芳光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回原样,放进信封。他理解了宫内寄来原件而不是复印件的理由,老旧的纸的颜色和质感,能够丝毫不留余地唤起过去的岁月。对想要了解父亲的可南子来说,这封信或许是一个惊喜的发现,也许比收集齐全部五篇小说还要意义重大。
芳光突然想到,就这样转交给可南子合适吗?在这封信中,参吾恐怕没有隐瞒自己真实的心境。虽说参吾后来收回了之前说的话,但是如果可南子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绊脚石”这三个字,可南子不会伤心吗?……但如果瞒着她不是太卑劣了吗?芳光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扔出脑外。可南子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这不是由他自己来决定的。
芳光正看着信上写的关于“安特卫普的枪声”的所有描述。
在图书馆找到的当时的杂志,指名谴责北里参吾,大肆地揭发他过去的荒淫,指责比利时警察的无能,一个劲地向世人哀叹这个世界难道没有正义了吗。成堆的报道都把参吾杀妻作为一个既成事实,而问题只是出在法律的不健全。
参吾一直保持沉默。
沉默着,却留下了小说。
芳光觉得口渴,走出了房间。他到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润了润嘴。
从起居室流泻出光亮。平时总能听到那儿有一些电视机的声音,今天却静悄悄的。难道是忘记关灯了吗,这么想着芳光悄悄地拉开隔扇,发现广一郎正弓着背打开一本书。他戴着深绿色的眼睛,哗啦哗啦地翻着书,与其说是读书更像是在确认书页的损伤。榻榻米上放了一堆好像是今天收购的书,可能不止二十册。
店里还有数万册的书等着要读。
或许,在那一册书一册书的背后,也有像参吾那样的故事吧。
从北里的信上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其一是叶黑白的小说确实是受“安特卫普的枪声”的影响而写的。更确切地说,就是在因为那起事件北里参吾被世人指为犯人这件事的影响下写就的。宫内的所言得到了验证。
其二是这些小说最初并不是谜语小说。在和可南子谈话时芳光曾说,叶黑白准备结尾这个举动,是作为一个作家的诚意。但是小说原本就是有结尾的,只是在写就之后,正要寄送之际才转换成了谜语小说。信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先把结尾拿掉了”,但是去掉最后一行这个举动肯定不仅仅是偶然。恐怕是他必须要给全部的小说做一些改动,但是因为这样太费事了,于是北里参吾选择了隐藏结尾。
当然最重要的发现,当然就是其中一篇小说的寄往的对象已经明了了。就是那个把比利时的事件取名为“安特卫普的枪声”的记者。参吾给他寄了五篇小说的其中一篇,他的名字叫弦卷。芳光感觉肯定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但是虽然得到了这些情报,芳光在找到第四篇小说前还是花了超出预想的时间。
他先去了图书馆,在杂志报导中寻找弦卷这个名字。不到一个小说就找到了一个叫弦卷彰男的名字,得到了他写过报导的杂志《深层》的刊号,以这个情报为源头,最后打了电话到那家出版社。但就在这受挫了。
虽然芳光同时在菅生书店和书之党羽工作,但是之前并没有给出版社打电话的机会。原以为他们的招待可能会比亲切稍稍差一点,但是通过接待处连接到的《深层》的编辑部里。接电话的是个口气十分粗鲁的男人。
“这里是《深层》编辑部。”
电话是芳光从公用电话打的。绿色的电话机脏兮兮的,上面还附着了抓痕,不知道是不是某人碰上不顺心的事抓上去的。电话亭里贴满了成人商店和酒馆之类的广告传单,而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有股怪味。
芳光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在您繁忙的时候打扰深感抱歉。我读过贵杂志,我姓菅生。”
“啊,多谢。”
“那个,记者弦卷彰男先生在不在?”
“弦卷?谁啊?我不认识。”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事情会就此变得棘手,还是可以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仔细地听一听,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挺年轻的。
芳光一边看着手中的笔记本,一边重新发问。
“他曾经在昭和四十六年在贵杂志署名写过报导。”
“昭和四十六吗?”
声音中带着笑意。
“那我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小学生。”
“他已经不是贵公司登记在册的员工了吗?”
“我们编辑部没有这个人。如果有的话,请你报上他的员工代码。”
因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芳光也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弦卷还是现役员工。
“贵公司里有没有哪一位对以前的事比较熟悉的?”
“这儿也没有这种人。那你又是谁?”
“我说过,我是读过报导的芳光。”
“我们这儿肯定不会有人是那个叫弦卷的人的老相识,你指望我,我也很困扰哦。”
他在语尾表露出了厌恶。芳光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抓住口袋里的硬币。他感觉对话已经继续不下去了,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但他还是决定试试万分之一的希望,又投了十元的硬币,这时电话那头出现了新的动向。听到那头有人说:“弦卷怎么了?”接电话的男人好像嘲笑一样地说:“很奇怪的电话啦。”某种刺耳的噪音向他的耳朵袭来,然后接电话的人换了。
“对不起,换我来接电话,我是部长矶崎。弦卷怎么了?”
语气比一开始的男人亲切了,但无法抹去他声音中的一股随意的感觉。芳光提高了音量。
“我拜读了弦卷先生在昭和四十六年写的‘安特卫普的枪声'的报道,我无论如何都想向他询问一下当时的事。”
“是吗?”
报上矶崎这个名字的男人什么都没问,也完全没说不行之类的话,他坦率地告知说:
“那可真是难办了,弦卷已经去世了。”
只要想到北里参吾已经去世,不难想到弦卷也已经去世的可能性。芳光对此早已有所觉悟,所以他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
“是吗?真遗憾。那么,他有没有还在世的家人?”
“这种事,我是不能在电话里告诉你的。”
“您说的很对……”
但是矶崎又接起了话头。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是弦卷的情况就另当别论了。他是独身,我认为他生前没有什么亲近的家人。因此我一个也不认识。”
“是吗?”
“我还有工作要做,那么,就这样吧。”
“啊,是。谢谢了。”
感到被耍了,芳光表示感谢以后,好像一秒也不想浪费似地立刻挂了电话。因为是公共电话,十元已经回不来了,芳光维持把听筒夹在耳边的姿势伫立了好一会儿。
寻找第四篇小说的进程,因为没有可循的线索而忽然中断了。
二十年前的寄过去的小说,无法保证它会不会被作为个人物品好好地保存着。但是可以确定北里参吾把小说寄给了弦卷彰男,那么就必须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但是他已经成了故人生前还是单身,实在是给人泼了一盆冷水。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一个月。街头一角的紫阳花开了,芳光尽量不去看它们。
在进展顺利的时候,觉得自己一个人凑合着干也无所谓。但当第一次碰壁,束手无策的时候,开始想要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了。但是久濑笙子已经不在了。
想着要打破僵局,但是脑海中怎么也浮现不出对策。潮湿的季节过去了,阳光开始刺痛皮肤了,某天芳光有了这样的感觉。
深夜,他在书之党羽打工。进入夏天后白天变长了,一直忙碌到零时关店的情况也增加了。但是偏偏这天店里门庭冷落,只有有线广播的音乐空虚地的在里回荡。
交给芳光的工作的其中之一,就是整理小条。小条就是夹在书里的条状纸片,通过它来计算营业额,每张小条上都写了书的名字,小条积累起来以后,看着这些名字把小条按照学习参考书、实用书、漫画书等几个类别进行分类。不停地看着无数的书名多少有点意思,但是习惯了以后就变成了机械的劳动。
这天小条的数量比平时少,整理比预定的提早完成,到关店为止还有很多时间。芳光用圆珠笔在收银台配备的便条纸上疾书。
他写的名字有“叶黑白”“北里参吾”“北里斗满子”“北里可南子”,此外还有“弦卷彰男”。也许是因为太心不在焉了,芳光没有发觉田口正站在他背后。
“很罕见的名字嘛,是客人指名要特定的书吗?”
闻声芳光回过头。
“不,不是。”
芳光冷淡地回答,然后伸手想把便条纸撕了。但是他突然灵机一动,坦然自若地问道:
“您认识这个作家吗?”
“没怎么听说。这么说,这些是作家吗?”
“不,不是。三个一样的姓,怎么看都是一家人吧。”
但是田口却做出了诧异的表情。
“那些确实是。不过我说的是,这个叫弦卷的家伙。从前,他刚写完微型小说的时候,正好作为便乘本出版了。我读过了那个,很无聊的东西。”(便乘本:因为某些机缘而搭便车出版的书)
芳光稍作思考。然后又巡视了一线店里,还是没有客人。
“这个人,是杂志的记者或是撰稿人。”
“是嘛。怪不得出过便乘本。”
“我正好在收集这个人的情报,但是他已经去世了。他好像除了那本没出过其他的书。”
“呀。看一下书的末尾,可能会有一些书籍的情报。”
假设弦卷写过“安特卫普的枪声”的书,那他有可能会把参吾的断章作为某种参考资料刊登上去。虽然自觉希望渺茫,但也只能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了。深夜工作的倦意顿时烟消云散。
“那个,那本书,您现在还有吗?”
田口歪起头。
“嗯,这个么,我有一段时间只要是微型小说全部都会买回来,所以应该有吧。算了,我找找看吧。”
“如果您知道书名的话,我到图书馆去找。“
“那可是文库本,图书馆会有吗?而且,名字我也忘了。”
最后他含糊其辞,接着拍了一下手。
“喂,比起那个,已经到关店时间了。给我把收银机关了。”
一个礼拜之后,田口把一本老旧的文库本带到了书之党羽。书的名字叫《弦卷彰的微型小说剧场》,彰和彰男名字不一样,但是一看作者介绍,上面写着:“以弦卷彰男的名义著有多部纪实作品。”
田口把书递给芳光的时候,不停地叮嘱:
“我之前也说过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出版发行是在昭和五十三年。《朝霞句会》刊登叶黑白的小说是在昭和五十年,于此相比,这本书的出版稍稍隔了一段时间。
闷热的夜晚,自己房间昏暗的灯光下,芳光打开窗户让风进来,然后他打开了这本陈旧的文库本。
没有看到他所期待书籍情报。但取而代之的是,刊登了作品一览。大部分作品是新写的,少数集中在昭和五十二年。但是,只有一篇作品是在昭和四十九年发表的。
芳光不带任何感情地,翻到这篇作品的页数。题目是,《漆黑的隧道》。看到第一行,芳光背上仿佛有针扎的感觉在游走。
那是这么写的:“从前在南美旅行的时候,曾在玻利维亚一个叫波托西的镇上,听到奇妙的传闻。”
2
漆黑的隧道
弦卷彰
从前在南美旅行的时候,曾在玻利维亚一个叫波托西的镇上,听到奇妙的传闻。一个男人因为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借了钱,现在他只要设法把那笔钱还上就可以了,但是还没有凑齐那个数。他的妻子和女儿约定要带着钱从村子出发经过一座山过来,应该在前一天的傍晚就到了,但却到了第二天的天明还没看见人影。当天的六点整是还钱的期限,期限一过,他的全部财产就要被查封。面对妻儿的安危和破产的危机,这两个让人进退两难的大难题,如此坚毅豪迈的南美男子也大惊失色了。
男人狂奔进了我住的驿站,驿站的主人好像是男人的朋友。我正在为清晨提神而喝着马黛茶,两人在我的旁边做了这样的对话:(马黛茶:阿根廷的一种特产茶)
“我犯糊涂了,那两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有钱还有什么意义。”
“她们是要翻越山顶吧。虽然要花点时间,但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山道,不过她们有可能在中途受伤了。我们一起去找找吧。”
“不,不是那样。她们两人不是从山顶过来。”
“不是山顶。那样的话,难道说,”
男人勉勉强强地点头。
“是的,她们说要穿过隧道。因为听说最近山顶有强盗出没。”
他一说完,驿站的主人就涨红了脸。
“啊呀,你竟然这么愚蠢。那些强盗会不会出现还不是一个定数,比起这个危险,你竟然轻率地把妻儿推入死地。那样两个人就不够了,得把街坊们都叫上。”
驿站的主人飞奔而出,男人晃晃悠悠地坐进手边的椅子,抱着头一动不动。
我在这边的旅程正好有一点空闲,我又做着一直偷听他们说话这种失礼的事,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最重要还是,有一个可以近距离观看的玻利维亚洞穴的机会。不久之后就结成了搜索队,我也决定加入。驿站主人好像不好意思地说:
“那真是谢谢了,客官。”
虽然他看上去不像有什么难处的样子,就这样接受了我的请求,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好像有点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