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敲门 作者:[苏] 亚·基科纳泽-第2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早晨,她用温水洗了淋浴,然后,淡淡地描了眉。这是她平生头一次描眉(她心里想:“失眠把我弄得简直象只小白鼠……不,这样不行……一定要让他以为我一夜都睡得很好、很安静”)。
弗朗茨和伯父一起来到车站。伯父摘礼帽的次数比平时稍多些,抬得也稍高些:在送客的和离去的人们中间有不少人和他相识。如果侄儿不是左臂戴红袖章。而是戴一副尉官肩章,那退休少校也许会觉得更光彩些…
“没关系,问题不在军衔,他会有作为的。他会走出自己的路子来。在战争中,人的才干显露得快些,弗朗茨不是那种甘于默默无闻的人。”退休少校心中想道。
卢克在沉思,他始终和家人在一起,直到火车一声长鸣。他的父亲细长干瘦,满头白发,长得更象英国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不住地重复着:“多保重,上帝保佑你。”
乌利里赫·卢克自己没有家庭。3年前,妻子离开了他。她认为,丈夫光顾读书而不理睬她。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可爱的女人,出身于十分体面的门第。她只有一个不足之处:自命为倾国之色。卢克夫妇没有孩子,妻子认为这全怪乌利里赫,而乌利里赫虽然有足以驳倒这种说法的论据,却无法说服妻子。7年前,在一次愉快的学生郊游中,他结识了一位年轻的太太。她槌球玩得很好。这位槌球的业余爱好者,原来是一个远洋轮领航员的妻子。在汽车上,她对乌利里赫羞怯的爱抚报以感激之情。现在儿子已经快6岁了,母子二人今天也来到车站,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
乌利里赫的父亲维尔纳.卢克日夜盼望抱孙子…他希望,哪怕安内玛丽的生活能顺利一些也好;现在,在站台上,他不时地看看弗朗茨·坦年鲍姆,心中想:为什么女儿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他,为什么他这个作父亲的所了解的情况全不是从女儿那儿得知的?女儿从小便过分好自作主张……她故去的母亲就曾经担心过,安妮这种自作主张的脾气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谁知道。也许他们真的情投意合……
“爸爸,我马上就回来。”
安内玛丽走到弗朗茨面前。她心里说,决不露出半点儿悲戚的表情。她起初控制得还好,说话音调平稳,注视着弗朗茨的目光:
“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你头脑聪明、心地善良,这样的人总会走运!我很高兴你和乌利里赫在一起。你永远记住,有人爱你胜过一切。这场战争不会拖很久。你回来后,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
安内玛丽紧紧偎依在弗朗茨胸前,突然感到双眼充满了泪水,她竭力擦掉眼泪。弗朗茨双手搂着她的头,温存地吻着她的眼睛,抱歉地微笑道:
“假如一切能由我自己作主,我哪儿也不会去。我会常常给你写信……也盼着你的来信。可是,你应该懂得,事有不测,如果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不要焦急。”
弗朗茨和伯父告别时,伯父对他说:“阿申巴赫上校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向你转达他的最良好的祝愿。他很遗憾不能同你告别。他的儿子也去俄国前线。”
乐队奏起了乐曲。
安内玛丽跟着车厢跑了几步.她满面泪痕,却又在微笑。
卢克抱住了弗朗茨的肩头。
“让我们喝两杯上路,你们俄国人是怎么说的,饮告别酒?愿我们一路平安。”
他们打开了军用水壶。
虽然在窗旁的小柜子里放着干净杯子,可是,他们还是按行军途中饮酒的规矩对着壶嘴喝。
隔壁包厢里有人唱起了雄壮的歌曲。
“朝家乡的方向走,高兴吗?”
“不知道亲人都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只有一点令人感到欣慰:眼前这些不幸和牺牲都是为了将来,为了在世界上建立起秩序。”
“你还记得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我们那次谈话吗?你坚信这场战争不会发生,希特勒永远不会调转军队打苏联。”
“我记得,弗朗茨。那次,我们不知怎么谈起了……硬币……你付了啤酒钱,我还给你一枚硬币。那是在我们从小酒馆回来的路上……”
卢克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枚5马克的硬币,放在小桌上,仔细地端详着,努力回忆那次谈话。
硬币的一面是保罗·冯·兴登堡的肖像,另一面是画成圆形的“卐”和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那时我说--我们这只鹰同俄国那只双头老鹰不同。俄国那只鹰的一个头盯着西方,另一个头盯着东方,而我们这只只看着西方。当时你想起《我的奋斗》,说德国要在东方寻找生存空间--我回答说,元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他同莫斯科缔结了条约--天啊,政治终归是政治。我们谈话时哪能料到,没过几天便乘上开往明斯克的火车,而且在边境上谁也不会向我们要签证。朋友,我们来干一杯,愿这一切尽快合乎逻辑地结束。老实说,我很高兴有机会实际运用我对《致敌军士兵》的研究成果。很高兴有你这样的伙伴和同事。为我们能在一起共事干杯--为我们的工作愉快、有益干杯,还为工作不会太久干杯。有人在慕尼黑等待着我们两个啊!”
我们来到明斯克。3天前,放映了一部新闻电影,介绍战俘情况。俘虏们穿着很不合身的长大衣,极力避开摄影机镜头。德国小兵递给一个中年战俘香烟。这个战俘满脸胡子,有一双斜视眼。他笨地转动着烟卷,看来,他从来没拿过烟。小兵开心地笑着,好象对观众们说,你们看吧,我们在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的军队可以长驱直入,为什么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些镜头一个个在银幕上闪过。卢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臂肘,说道:“我希望你不会对决定留下感到后悔。你看,不然的话,你会站到哪一方面去了!坦率地说,我原来以为俄国军队不论外表,还是装备都应该更好一些。”此时此刻,我的心绪从来没这么坏过。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真理、公正、命运,那么就让这样一天到来吧:还是在这个大厅里,但却放映另一些镜头,红军战士挺进,法西斯匪徒逃命。他们四处逃窜,不时回头张望,当发现追赶他们的是摄影师时,才稍稍放慢脚步。
乌利里赫·卢克是按照教科书学的俄语。他可以用词联句。如果只有3个词,还能联得满不错;5个词,马马虎虎;如果是7个词,而且,没有用标点符号点开,那就只好叫我帮忙了。有时,他为了练习。也和我讲俄语。昨天就是这样。
“如果在俄语里可以象德语那样把3个词结合成一个,”卢克一面擦眼镜,一面往上翻着眼珠,幻想似地说,“我会学得快多了。今天夜里,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让我们编写传单,然后用飞机投给被包围的俄国官兵。我的同行,我和你应当帮助这些士兵睁开眼睛,帮助他们保全性命,免得作无谓的牺牲。话不在多,但必须能打动他们的心。”
卢克从打字机旁站起身(打字机打的是一份俄文底稿),打开了咖啡壶的开关。他工作时,得喝许多咖啡,而且很浓;同时,他对我能不多睡觉但不少干活,而且无须咖啡帮忙感到十分惊讶。
……
我信步向克拉斯纳亚诺维村的村边走去。从原村苏维埃办公楼走50—60步便来到村外。再往远去就没有房屋了。一直到小树林,只有几条管道。克拉斯纳亚诺维村曾经几度易手,只有农庄图书馆奇迹般地残留下来。它就成了我们暂时的栖身之地。书都搬到草棚里去了,在3个房间和阅览室里放上了行军床,我们要在这里呆上几天。
在一条布满弹坑的乡间小路上,我看到一只小黑狗,它很象一头小熊。它不解其意地嗅着熟识的门坎,但却不敢认它,凄楚而微弱地汪汪叫着,呼唤自己的母亲。我把它拿在手里,抚摸着,它不再叫了。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些毛。我把狗放开,可是它继续尾随着我。我走得快些,它也快些。我坐下了,没再抱起它,而是用手搔它的脖颈。小狗惬意地眯起眼睛,好象忘掉了自己的一切痛苦。
我感到自己就象这只小狗。我茫然不解地走着,不敢认我的故乡。我也想低声呼救,可是谁会听得到呢?
德国人写道。“红军”这一概念已不复存在,布尔什维克很快就要投降,希特勒即将在红场检阅。
谁曾想到,战争会这样开始?
我回到图书馆。小狗一步不离地跟在我后面。我开一筒帕什得特罐头①,小狗急不可待地乱蹦乱跳。我先给了它一半,它一口吞了下去。于是,我便把盒子摆在它的面前,小狗吃光后,把它那只小黑鼻子所碰到的一切东西都嗅了一遍。它大概是为了表示起码的谢意,把堆在阅览室各个角落的书,一本一本地叼到我的跟前。马尔夏克、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可食用的蘑菇》、《溺水者抢救法》……还有一本皮萨列夫③的书。我无意识地翻阅着这本书,忽然看到作者对普希金和《叶夫根尼·奥涅金》的评论。天啊,对普希金怎么能做这么坏的评论呢?为什么我从前没听说过这件事,为什么偏偏现在看到了它?我翻了几页,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深深体会到皮萨列夫的思想,我在心中暗暗问自己:“怎么,难道普希金也不是普希金了吗?
……我们又坐上了火车,车子向东驶去。
卢克从箱子里拿出一本谢多勃良③的书,凑到灯前,埋头读起来。
【 ① 一种用野味、鱼、肉、肝等做成的罐头。一一译者】
【 ②季·伊·皮萨列夫(1840—1868年)。俄国批评家、唯物主义哲学家、革命民主主义者。】
【 ③谢多勃良(1768—1848年),法国作家。──译者】
冰冷昏暗的灯光成半环状落在我们邻座乘客的身上:男的50开外,女的45—46。这对革命前的地主,马克西姆维奇夫妇。正重返“家园”。他明显地精神亢奋,每次停车都说声对不起,把灯关上,望望窗外,然后跑出去,带一把土或小石子回来,摆在自己的面前。长着一头淡黄头发的太太,不住地吸着香烟,她虽然竭力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但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太太正在专心致志地摆牌阵,不理睬丈夫。
火车慢悠悠地走着。沿路防范很严,走在我们列车前面的是一列平板车。
卢克放下书,到隔壁一书车厢找熟人去了。我也出来吸烟。
我打开坎杰拉基临别时送给我的那个烟盒(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打着了打火机,就在这一刹那,一声巨响,好似天崩地裂。我一下飞了起来,向前、向着车门飞去。
我试图抓住窗旁的扶手,抓住突然间变得倾斜起来的地板,抓住门柄……我必须抓住什么东西才行……可是,我没抓住……我的脑袋撞了一下……
烟呛我的肺,辣我的眼睛,我苏醒了过来.灯已经灭了,我想站立起来,可是不行。我想大叫一声,可是只发出了一声呻吟,连我自己对自己也不满起来。
在拳击中,一拳被击昏后,难道就缓不过来了?喂,振作起来,强使自己站起来;乌利里赫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车厢先是歪在一边,而后又来了个底朝天。周围一片漆黑。
我用手摸到了一盏灯,它还有些温热,这就是说,我昏倒的时间并不长。我想爬回自己的包厢。我用手掌支撑起身体,伸手向前,不觉大叫一声,我的手伸到开水里去了。从“泰坦”式锅炉里正往外流水。
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激励了我。我跪了起来,用全身的力量压在门柄上。这扇门通向通过台。可是,门卡住了,打不开。我又想打开附近一间包厢的门。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于黑暗,我看出了两个一动不动的人。
远处传来口哨声和枪声。
突然间,透过这轰轰声、嘈杂声和口哨声,我听出来——也许是我在臆想?——有人在叫我。我怔住了,心里想,如果不设法答应一声,我肯定要遭到这两个人的命运。我血流满面,感到自己越发软弱无力。可以爬到包厢的窗口,但喊声好象是从相反方向传过来的,这是不是乌利里赫在喊我?我又听到:“弗朗茨,你还活着吗?”我往回爬去。
在车厢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手持电筒的人,这正是卢克。
“我在这里。小心……这儿有热水。”
“一切都好了,弗朗茨,一切都好了。稍等一会儿。忍一忍,忍一会儿。”他把头探出窗外,喊道:“来人哪!”
卢克把我拖进一间包厢里,把手电筒挂在衣服的领钩上,摸到我头上的伤口,用手指按住。好长时间也没来人。他掏出手帕,盖在伤口上,再把我的手放在手帕上,吩咐说:“按住,别松手!”他迅速脱下军服,又脱掉衬衣,把衬衣撕破,给我包扎了脑袋。他这一切都干得十分从容,十分熟练。
终于来人了,电筒的光直射我脸。如果不把电筒挪开,我的眼球好象就要掉出来,脑袋也要裂开似的。
忽然,好象从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半梦呓般的念头。也许这是因为我失血过多,觉得自己处于半昏迷状态。也许--
我应该装作自己的感觉很坏。什么可伯的事也没发生。俄国人炸毁了列车,里面坐的尽是法西斯军队和从前的地主。他们炸得很漂亮,外加扫射一番。不过,对我们这节车厢他们倒是应该小心一点儿,不管怎样;这里面坐的是自己人,没有必要这么早就送他去见祖宗。既然我可以思考,这说明我的情况还不算太坏。乌利里赫给我包扎好,把我拖开,离那可恶的开水远些。我越来越感到左臂上有块烫伤,既然我感到四处疼痛,这就说明我的脑袋完好无损。现在我必须装作伤势沉重,必须让乌利里赫确信,是他救了我一命。其实,这也并非夸大其词,假如不是他……
我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因为我想起了塞顿·汤普森……人们往往更加珍惜自己在困难时刻帮助过的人,而对帮助过自己的人却未必如此珍惜。我要尽量装作失去知觉的样子……
我好象真的失掉了知觉。至少如何把我抬出去的,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你真能睡,” 第二天早晨乌利里赫说道,“已经8点多钟了。”
在地上铺着两件军大衣,我躺在上面,脑袋下枕着不知是谁的一个松软的公文包,里面可能是些替换的内衣。枯草在早晨散发出的气味同焦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了。
“感谢上帝吧,” 乌利里赫说。“假如地雷晚爆作十几秒钟,你大概就得到那边去躺着了。”他用手往远处指了指。
游击队在路轨转弯的地方埋下了地雷。前3节车厢和火车头一起飞进地狱去了。我们这节虽然翻了个儿,可是在离悬崖5米的地方停住了。
地主马克西姆维奇的那位生满淡黄头发的妻子,双手捂着脸,无声地 泣不停。马克西姆维奇面朝行车方向坐着,死了。
从最近的一个车站开来了救护列车。我被放在担架上,抬到第一节车厢。假如我还有力气,我一定请他们不要把我放进这节车厢。我想,从今以后我绝不再乘第一节车厢了。
我住进了野战医院。
先冲洗了伤口,然后作了缝合手术。这条口子从头顶一直开到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