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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玉梨魂-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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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声。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芳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占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梦霞吟毕,复取梨娘赠影,端详审视。画作西洋女子装,花冠长裙,手西籍一册,风致嫣然。把玩之余,目不旁瞬。画中爱宠,呼之不出,心忽忽若有所失,旋拓开镜背,取出影片,又题二诗于其后: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未敢题词写裙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今见面更无多。 

  
  



第一十章 情耗



  眼前无恙,心上难抛;一着思量,曷胜惆怅。梨娘得诗后,即作书复梦霞,有曰:“我来,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来。留诗一句,出自无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琼瑶之报。盖梨影以君为知己,君亦不弃梨影,引为同病。然自问此生,恐不能再见君子,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不敢负君,亦不敢误君。浮萍断梗,聚散何常,此日重墙间隔,几同万里迢遥,一面之缘,千金难买。异日君归远道,妾处深闺,更何从再接霞光,重圆诗梦?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 
  梦霞读此书,如受当头之棒,如闻警梦之钟。其情正在热度最高之时,不觉渐渐由热而温、而凉、而冷、冷且死,黯然魂销,掩面而泣,泪簌簌下如贯珠,良久叹曰:“相见不相亲,何如不相见。说是无缘,何以无端邂逅?说是有缘,何以颠倒若斯?情之误耶,命之厄耶,孽之深耶,造化弄人抑何其虐耶!茫茫人海中,似此知音,何可再得,亦何惜此沦落之余生,不为琅琊之情死耶!”因立挥二绝答梨娘,诗中有“来生愿果坚如铁,我誓孤栖过此生”之句。梨娘读之,心大不安,复答书劝慰,委曲陈词,情至义尽,字字从肺腑流出,一幅书成,芳心寸断矣。此数日中密缄往还,倍形忙碌,而碧纱窗外,埋香冢前,泪雨凄迷,愁云笼罩,触耳皆断肠之声,举目尽伤心之景。此黑暗之愁城中,几不复有一丝天日之光矣。 
  大凡爱情之作用,其发也至迅捷,其中也至剧烈,其吸引力至强,其膨胀力至大。然其发也、中也、吸引也、膨胀也,亦必经无数阶级,由浅而深,由薄而厚,非一蹴而即可至缠绵固结不可解脱之地位也。即如梦霞与梨娘,其始不过游丝牵惹之情,能力至为薄弱。其后交涉愈多,而爱恋愈切。至于今,肺腑之言,不觉尽情吐露。使梨娘愿效文君,梦霞竟为司马,则玉容无主,金徽有情,前辈风流,不妨继武,夜馆无人,何难了此一重公案。无如梨娘固非荡之妇,梦霞亦非轻薄儿,发乎情,不能不止乎礼义,深情欲醉,而好梦难圆,遂致双生红豆,愿托再世春风,十幅乌丝,痛写一腔愤血,其才虽可敬,而其遇亦可哀矣。梦霞之誓,出自真诚,梨娘多一言劝慰,即梦霞增一分痛苦。梦霞得梨娘之书,更不能已于言,乃披肝沥胆,濡泪和血,作最后之誓书。其辞曰: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卿试思之,仆之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之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连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蹋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魔障哉。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去岁结,行将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仆亦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之所以爱仆,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冢。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鸾凤双成。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人世间之百忧万愤,业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书后更附以四律曰: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燕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事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销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镂心作字,啮血成诗,万千心事,尽在个中,一字一吟肠一断。梨娘阅此书,诵此诗,悲伤之情,真不可言喻矣。泪似珠联,心如锥刺,初不料梦霞之痴,竟至于此也。其言如此,其心可知。脱异日果践其言,则彼将终身鳏居,无复生人乐趣。虽孽由自作,而情实可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只缘两字“怜才”,竟演一场惨剧,我将何以对人?且何以自解耶?天乎,天乎!沉沉浩劫,已陷我于孤苦凄凉之境。而冤孽牵连,复有此自投情网之梦霞,抵死相缠,丝毫不容退让。迷迷惘惘,终日颠倒于情爱之旋涡中不能解决。此事果从何说起?薄命孤花,竟是不祥之物,自误不足而误人,一误不足而再误。苦念及此,转不若早归泉下,一瞑不视。黄土青山,红颜白骨,同归于尽,亦免在人世间怨苦颠连。有情难遂,有恨难平,苦挨此奈何天中之岁月。时而攒眉,时而酸眼,时而刺心,时而剜肠,剑树刀山,生受地狱之苦,夫又何苦来耶?痴哉梦霞,尔何不自爱乃尔,尔何不相谅乃尔!挖心呕血,掬诚相示,深情,我非不尔感也。事已无可奈何,虽痴何益?不若大家撒手,各了今生之事。喃喃设誓,又奚为者?今尔言若此,我岂能安?痴哉梦霞,何逼人太甚耶!我不知我前生孽债,究欠下几许,将于何日清偿也。嗟乎,嗟乎,梨娘固无如梦霞何矣。如怨、如慕,亦感、亦哀,盖梨娘此时对于梦霞,只有勉为劝慰之责任,实无代为解决之能力。然梦霞之言既出,梦霞之志已决,必非虚言劝慰所能有效也者。梨娘明知之,而无术以挽回之,感之深,怨之亦深。梨娘怨梦霞,固不能弃梦霞也,既不能弃矣,则梨娘固终不忍使梦霞竟践其誓言也。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劳尘滚滚,只博青娥一笑之恩;长夜迢迢,更下白傅千行之泪。一言激烈,生死以之。记者固不敢谓梦霞过也,然而“饼师镜已荒荒破,霍女钗难两两全”。秋娘已老,杜牧休狂,人生不幸而遇此,惟有运慧剑以斩断情丝,持毅力以抑制痴念。既未乱之,何妨弃之。两相弃则两得保全,两相恋则两增烦恼,此中得失,亦自分明。而当局者迷,每欲倒行逆施,强售其情,不知情与情战,必有一伤,或且两败而俱伤。吾辈用情,只能用之于可用之地,不能用之于不可用之地。于不可用情之地而必欲用其情,贸贸焉挺身入情关,为背城借一之计。其始也,则如佛经所云:恐怖颠倒,梦想究竟。受尽万种凄凉,尝遍一切苦恼,而终不得美满之效果,徒剩此离奇惝恍之事迹,长留缺陷于天地间,博后人无穷之涕泪而已,岂不可怜?岂不可笑?记者Г笔至此,未尝不感梦霞之多情,又未尝不深怪梦霞之无情。推其心,殆必欲将可情、可爱之梨娘,置之死地而后已。此情而入于痴,痴而流于毒者也。 
  阅者诸君亦知梨娘得书之后,欲抛抛不得,欲恋恋无从,血共魂飞,心和泪热。恨压眉峰,不知为梦霞添上几许颦皱;愁担香肩,不知为梦霞增加几分重量。盖彼决不肯使梦霞为我失尽人生之幸福,必欲筹一两全之法,使之能取消其誓,而又不欲辜负其情。辗转思量,不得一当,魂梦为之不安,饮食为之渐减。以多愁多病之身,怎禁受如许折磨。不三日,而梨容憔悴,病重三分矣。 

  
  



第十一章 心潮



  夏气初和,春寒犹恋,这般天气,大是困人。窗外云愁如梦,日瘦无光,阴惨之气,笼罩于闲寂之空庭。芭蕉一丛,临风耸翠,叶大如旗,当窗卓立,又如捧心西子,怀抱难开。异哉,蕉有何愁,而其心亦卷而不舒也。受淡日之微烘,掩映于窗纱之上,若隐若现,易惨绿作水墨色。此时窗外悄无一人,惟有此映日之蕉,偎窗作窥探状,若讶窗内之人,每晨必当窗对镜理妆,今何以日已向午,窗犹深锁?其夜睡过迟,沉沉不醒耶?抑春困已极,恹恹难起耶?而此时窗内绣床之上,正卧一魂弱喘丝之梨娘,眉尖宿雨,鬓角翻云,不胜其憔悴零落之状。非失睡也,非春困也,呜呼!病矣。梨娘病卧深闺,别无良伴,为之看护与慰问者,惟鹏郎、秋儿,斯时又皆不在。鸳帐半垂,鸭炉全熄,帘栊黯黯,悄无人声。绝好香闺,竟同幽宅。梨娘正在伏枕无聊之际,星眸惊欠,突见窗上现一黑影,疑为人,作微呻,亦不动,细认之,知为蕉影。呜呼,病骨支离,足音阒寂,呻吟之苦,孤零之况,极人世之惨凄,惟有此多情之绿天翁,当窗摇曳,频作问讯。此情此景,其感伤为何如?此日幸有晴光,设易晴而雨,一阵廉纤,敲叶作响,断断续续,送入病者之耳。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尔时情景,恐更觉难堪也。 
  梨娘因感梦霞而成病,梦霞之誓书,实为梨娘之病证,而梨娘之病,固又别有一原因在。古人云:忧能伤人,劳以致疾。忧也,劳也,有一于此,皆足以病人。梨娘为梦霞所颠倒,其伤心也至矣。然梨娘近日忧思固深,积劳亦甚,兼之以劳,足以介绍病魔,继之以忧,足以增进病候。盖是乡蚕桑之业,颇甚发达,每当春夏之交,麦黄如酒,桑碧于油,南阡北陌间,采桑之妇,络绎不绝。崔氏庄后亦有桑田十余亩,家中育蚕甚多,由梨娘司其职。梨娘非长腰健妇,提筐摘叶之劳,虽雇佣工作,而祀蚕神、理蚕室、日移场、夜喂叶、审寒暖、辨燥湿,鞠育之苦,看护之勤,如保赤子,心诚求之。三眠之后,上箔之前,梨娘恒彻夜不眠,尽心作蚕母。比三日开箔,万茧成团,已不知费却几许心力矣。蚕老人先老,蚕眠人亦眠。而梦霞之书,适乘其隙,积忧与积劳交战,瘦弱之躯,迭受大创,虽欲不病,乌可得耶? 
  祛愁无术,招病有媒。独枕难支,百端交集。病中之梨娘,其苦有倍于病中之梦霞者。自来女子善怀,情人多怨。兰闺静质,足不出深闱一步。芦帘纸阁,落寞不堪。秋月春风,等闲轻度。身躯之运动,失其自由,脑筋之作用,甚形发达,然平居无恙,或刺绣以消永昼,或观书以遣良宵,犹得将一担闲愁,暂时放下。设一旦病魔忽集,与枕席为缘。泪萦眼角,空余未绝之魂;苦溢心头,中有难忘之事。旧恨新愁,一时勾起,无穷心事,不尽思量,如惊涛,如怒浪,一刹那间,澎涌而起,此即所谓心潮也。呜呼梨娘!肠回九曲,欲断不断,此时之苦,莫可名言。则回忆夫深闺待字之年,与诸姊妹斗草输钗、簪花对镜,尔时之快乐,今日已同隔世。又回忆夫画眉时节,却扇年华,有肩皆并,无梦不双。方期白首同盟,讵料红颜薄命,今生休矣,夫复奚言!旧情未了,观念再生,如蚕抽丝,如蚁旋磨,凡家常琐事、闺阁闲情,平日所毫不记忆者,此时一一从心窝中翻腾而出,历历若前日事。最后则念及与梦霞之交涉,花前洒泪,灯下传书,两月以来,种下几许情苗恨叶,而归结于此次梦霞之一书。梨娘虽病思昏昏,犹不忘梦霞,思筹一对付之法,一寸心潮,忽起忽落,伏枕喘息者良久。时则有双燕穿帘入,绕室飞鸣,其声凄绝,与梨娘呻吟之声相应,非复昔日呢喃中之含乐意矣。燕乎,燕乎,何多情乃尔耶!而此多情之梨娘,乃与此多情之燕,结病中之良伴耶,是则大可怜矣。 
  情生病耶,病生情耶。梨娘之病为梦霞也,为梦霞之书也。则梦霞之情不能自解,梨娘之病终不能就痊,此可断言者。药梗香喉,床支瘦骨,心悬百丈,病到十分,梨娘非不自爱也。梦霞不自爱,梨娘乌得自爱?人以为病深,而梨娘且曰:病深不敌情深也。人以为病重,而梨娘且曰:病重不如情重也。谚云:心病还须心药医。曩者梦霞不尝病乎?梨娘以两种名花、一封锦字医其心,而病若失。此次梨娘之病亦岂药石所能疗者?梦霞苟不忘前日之惠,当代谋救治之方。盖梨娘之病,实视梦霞之心为转移,梦霞欲使梨娘病愈,其事亦非大难。只须书传一纸,以前言之戏,绝后日之情,豁开心地,勘破情天,梨娘有不为之霍然乎?然使梦霞果以此意对付梨娘,恐梨娘之病愈,而梦霞之病将复来,病且至于死。梦霞病且死,梨娘又将如何?要之,此生、此世,两人终不能断绝关系,揆情度势,两人俱有必病之理由,且俱有必死之理由。死且不惜,病何足言!情之误人,乃至于此。吁,亦惨酷矣哉! 
  月韬镜匣,风约帘钩。凄凉难诉,窗前鹦鹉无声;孤零谁怜,枕上鸳鸯不梦。此幽寂之病室中,半日无人过问,良久忽闻有人与病者问答之声,则鹏郎已入内来视其母。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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