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玫瑰 作者:北岛-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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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洛尔加的诗激发了他,照亮了他。由于时代隔绝等原因,戴本人的诗对我们这代人影响甚小,倒是他通过翻译,使传统以曲折的方式得以衔接。
洛尔加出生在格林那达十英里外的小村庄牛郎喷泉(Fuente Vaqueros)。他父亲拥有一百公顷地,合一千五百亩,按中国阶级划分必是大地主。在第一个妻子病故后第三年,他娶了个小学女教师。婚后九个月零九天,即1898年6月5日,洛尔加来到这个世上。
就在洛尔加出生后两个月,西班牙在和美国的战争中惨败,不得不在和平协议书上签字。战败导致由知识分子和作家推波助澜的一场文化复兴运动“九八一代”的诞生。他们试图在寻找西班牙精神的真髓。马查多是“九八一代”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后成为“二七一代”的精神导师。两代相隔近三十年,那正是洛尔加从出生到成长的时间。
洛尔加成年后,把童年美化成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要说不无道理:家庭富足和睦,父母重视教育,兄妹感情甚深。不过和弟弟相比,他从来不是好学生,尤其进大学后考试常不及格。很多年,这成了父母的心病。
对洛尔加早年影响最大的是三位老师。头一位是钢琴老师梅萨(Antonio Segura Mesa),他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先生,除了去洛尔加家上课,极少出门。他终身侍奉音乐,作过曲写过歌剧,都不成功,歌剧首演时就被哄下了台。他常对洛尔加说:“我没够到云彩,但并不意味云彩不存在。”他们坐在钢琴前,由梅萨分析大师和自己的作品。是他让洛尔加领悟到,艺术并非爱好,而是死亡的召唤。
有一天,当洛尔加在艺术中心弹贝多芬奏鸣曲时,一位年轻的法学教授路过,为其才华吸引,他上前自我介绍。洛尔加很快成了他家的座上客。这是第二位老师雷沃斯(Fernando de los Rios),后来成了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司法部长和教育部长。他喜爱吉普赛音乐和斗牛,精通好几门外语。他创建左翼政党,支持工运,与地方腐败的政治势力对着干。是他唤醒了洛尔加的社会公正意识。
17岁那年上艺术史课时,洛尔加被后来成了他第三位老师的伯若达(Martin Dominguez Berrueta)迷住了。他是个倔犟的小个子,谁若挑战他的想法,他会发脾气。他主张全面参与学生生活,甚至包括爱情私事。他意识到哥林那达的局限,决定每年两次带六个出色的学生去西班牙各地远游,让他们“了解和热爱西班牙”。
在两年内,洛尔加先后参加了四次文化之旅,不仅大长见识,还通过老师结识了一些重要人物,包括马查多。基于旅行见闻,他完成了随笔集《印象与风景》。他把此书献给钢琴老师梅萨。他把新书送到伯若达家,老师打开书扫了一眼,勃然大怒,令他马上离开,两周后把书退还给他。洛尔加不服气。在他看来,伯若达是艺术评论家,而非艺术家,而他要追随的是钢琴老师那样真正的创造者。两年后伯若达病故。洛尔加很难过,他公开表示歉疚之意,并私下对老师的儿子说:“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第一次旅行中,他们有幸结识了马查多。他为伯若达一行朗诵了自己和别人的诗作,洛尔加弹了一段钢琴曲。那次见面让洛尔加激动不已。马查多对他说,诗歌是一种忧郁的媒体,而诗人的使命是孤独的。洛尔加从朋友那儿借来马查多的诗集,他用紫色铅笔在扉页上写了首诗,大意是,诗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乐一样,它是看不见欲望的可见的记录,是灵魂的神秘造就的肉体,是一个艺术家所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
我们到格林那达已近黄昏,在阿拉汉伯拉宫(Alhambra)附近下榻。晚饭后沿围墙漫步,塔楼林立。格林那达是安达卢西亚首府。先由罗马人占领,八世纪摩尔人入侵,命名格林那达(意思是“伟大城堡”),直到1492年落入伊萨贝尔女王手中,阿拉伯人统治达八百年之久。阿拉汉伯拉宫建于14世纪,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花园之一。当年洛尔加逃学常来这儿闲荡。
第二天,我们前往“牛郎喷泉”,一个普通的村落。孩子们在小广场喷泉边嬉戏,老人坐在咖啡馆外抽烟。洛尔加故居陈列着家书(明信片和几幅他的勾线画,还有老式留声机和旧唱片。墙上是与亲友的合影及当年的戏剧演出海报。
1918年6月5日,洛尔加20岁。生日后第三天,得知童年伙伴的死讯,他一夏天都被死亡的念头困扰。紧接着,西班牙流感夺去了全世界两千万人的性命。1919年初全国陷于混乱,到处在罢工游行。在格林那达,工人与雇主发生冲突,洛尔加和朋友们加入维护工人权利的运动。雷沃斯老师收到匿名恐吓信。2月11日,离洛尔加家不远,宪警向大学生游行队伍开火,打死一个医学院学生和两个平民,当局宣布军管。虽有心支持工人运动,洛尔加却被血腥的暴力吓坏了,他蜷缩在父母家,甚至不敢从阳台往街上看一眼。一个好朋友每天来到他家窗下,高声通报局势的进展。
1919年春,在马查多的劝告和朋友的怂恿下,他离开家乡,搬到首都马德里。在雷沃斯的推荐下,他被号称“西班牙牛津剑桥” 的寄宿学院(Residencia)接纳。这里设备齐全,有人打扫卫生,提供膳食。洛尔加很快成了这里沙龙的中心人物,他朗诵诗作,即兴弹奏钢琴曲。一个崇拜者回忆:他手指带电,似乎音乐从他体内流出来,那是其权力的源泉,魔术的秘密。
在寄宿学院有个叫伯奈尔(Luis Bunuel)小伙子,喜欢体育(恶作剧(女人和爵士乐。他特别服洛尔加,总跟他泡在一起,听他朗诵诗。“他让我知道另一个世界,”他回忆道。他们一起狂饮,在马德里寻欢作乐。伯奈尔后来成了西班牙最著名的电影导演。
洛尔加的戏在一家小剧场彩排。这是关于一只蟑螂为寻找爱情而死去的故事。他写信给父母说,若蟑螂成功,他能赚一大笔钱。首场演出,他订了不少座位,请朋友们来助威。开幕没几分钟,一个男人从包厢大叫大嚷:“这戏是给雅典娜神庙的!知识分子滚回去!”人们跺脚起哄,朋友们则用掌声反击。报纸反应平平。几周后,父亲勒令洛尔加立即回家完成大学学业,否则就来马德里把他带回去。洛尔加写了四页长信:“你不能改变我。我天生是诗人,就象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或美男子一样。”最后老父亲屈服了,答应让他待到夏天。
趁夜色,杰曼带多多和我混进格林那达一个社区俱乐部。舞台上载歌载舞,全体观众跟着用手掌的不同部位击出复杂多变的节奏。这就是弗拉明哥(Flomenco)。是夜余兴未尽,我们来到郊外的一家小剧场,陈设简单但票价昂贵。当响板骤起,一男一女如旋风登场,动作粗野强劲又控制到位。
第二天下午,我们拜访了作曲家法亚(Falla)的故居,它座落在阿拉汉伯拉宫西北边的山坡上。那是一栋白色小房子,庭院青翠。从这里可以看见格林那达及远方田野。法拉曾骄傲地说:“我这儿有世界上最美的全景。”
1921年夏,洛尔加厌倦了呆板的学校生活,常和朋友们到阿拉汉伯拉宫围墙内的一家小酒馆聚会。老板的儿子是吉他手,为大家演奏深歌(deep song),一种古老的安德露西亚吉普赛民歌,十九世纪被弗拉明哥取代。在重重古塔的包围中,他们倾听深歌的哭泣。参加聚会的有个秃顶小个子,他就是法亚,著名的西班牙作曲家。洛尔加一伙嚷嚷着要搞个音乐咖啡馆,而法亚提议举办深歌艺术节。
两年前他俩曾见过面,直到深歌之夜才成为朋友。表面上,两个人相去甚远。中年的法亚胆小古怪:他连刷牙都害怕;睡在储藏室般小屋的窄床上,头上悬着十字架;每天早上工作前他都要做弥撒。他是个工作狂,认为自己的天才是上帝的礼物。在法亚看来,深歌才是正宗的。为寻找源头,他带洛尔加去吉普赛人的洞穴。
1921年除夕夜,洛尔加雇来一个街头乐队,掂着脚尖来到法亚的窗户下,在洛尔加的指挥下,突然演奏小夜曲。法亚笑得几乎开不了门。深夜,法拉请小乐队分四次演奏他们的乐曲,由他钢琴伴奏。
他和法拉忙于筹备深歌艺术节,为寻找比赛歌手而走遍大街小巷。与此同时他开始写作。1921年11月初,他在10天内写了23首,月底前又成8首。这组诗命名为《深歌集》。
二
吉他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黎明的酒杯
碎了。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要止住它
没有用,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单调地哭泣,
象水在哭泣,
象风在雪上
哭泣。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哭泣,是为了
远方的东西。
南方的热沙
渴望白色山茶花。
哭泣,没有鹄的箭,
没有早晨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啊,吉他!
心里插进
五柄利剑。
“吉他”来自洛尔加《深歌集》(1921)。我在戴望舒的译稿上做了小小改动,主要是某些词显得过时,比如“吉他琴” ?“晨晓”。仅一句改动较大,戴译稿是“要求看白茶花的/和暖的南方的沙。”我参照英译本,并请教懂西班牙语的美国诗人,改动了语序,以求更接近原意:“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一首诗中最难译的部分是音乐,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译者在别的语言中再造另一种音乐。洛尔加诗歌富于音乐性,大多数谣曲都用韵,戴望舒好就好他不硬译,而是避开西班牙文的韵律系统,尽量在中文保持原作自然的节奏,那正是洛尔加诗歌音乐性的精髓所在。
洛尔加被吉普赛人的深歌赤裸的热情所感动,他认为,那被置于短小形式中的所有生命的热情,“来自第一声哭泣和第一个吻”。他认为,深歌是他写作的源泉:爱,痛苦与死亡。他推崇其形式中异教的音调,直率的语言,泛神论,和多种文化的融合。他说自己《深歌集》中的诗,“请教了风?土地?大海?月亮,以及诸如紫罗兰?迷迭香和鸟那样简单的事物。”洛尔加试图通过短句和单纯的词,以及主题的变奏重复,找到与深歌相对应的诗歌形式。
吉他的呜咽/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用黎明的酒杯与吉他的呜咽并置,构成了互涉关系,使色泽与音调?情与景交融。碎了与开始了对应,呈不祥之兆。要止住它,先是没有用,继而进一步强调不可能。紧接着是五次哭泣。先是单调地哭泣,象水在哭泣,象风在雪上/哭泣,再次插入要止住它/不可能。再次否定后出现音调上的转换:它哭泣,是为了/远方的东西。
第二段音调的转换也带来意义的延展。远方的东西是什么?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然后又回到哭泣:没有鹄的箭,/没有早晨的夜晚。哭泣并非来自现实,很可能是青春的骚动,或本质上对生命的绝望。于是第一只鸟/死在枝上。死亡出场,以第一只黎明之鸟的名义。结尾与开始呼应,主角再次显现:啊,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结尾突兀,象琴声戛然而止。
此诗的妙处是既简单又丰富,多变而统一,意象透明但又闪烁不定,特别是回旋迭荡的效果,象音乐本身。记得纽约派的代表人物约翰(阿什伯里在一次采访中说过,对他来说,音乐是诗歌最理想的形式。
这里基本采用的是英美新批评派的细读方法。它的好处是通过形式上的阅读,通过词与词的关系,通过句式段落转折音调变换等,来把握一首诗难以捉摸的含义。说来几乎每一首现代诗都有语言密码,只有破译密码才可能进入。但由于标准混乱,也存在着大量的伪诗歌,乍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完全是乱码。在细读的检验下,一首伪诗根本经不起推敲,处处打架,捉襟见肘。故只有通过细读,才能去伪存真。但由于新批评派过份拘泥于形式分析,切断文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最后趋于僵化而衰落,被结构主义取代。新批评派虽已过去,但留下细读这份宝贵遗产。作为一种把握文本的基本方法,细读至今是必要的。
三
1922年6月7日,即24岁生日两天后,洛尔加在格林那达一家旅馆朗诵了《深歌集》。一周后,深歌艺术节在阿拉汉伯拉宫拉开序幕,吸引了近四千穿传统服装的观众。参加比赛的歌手一一登场,响板迭起,吉他悸动,从吉普赛人中传出阵阵哭声,他们跟着沉吟起舞,如醉如痴。次日晚大雨,人们把椅子顶在头上,比赛照常进行。洛尔加对一个本地记者说:“告诉你,亲爱的朋友,这深歌比赛是独一无二的。它是和月亮和雨比赛,正象太阳与阴影之于斗牛一样。”
1923年春,洛尔加勉强通过大学毕业考试,一周后和弟弟去马德里。在寄宿学院,一个叫萨尔瓦多(达里(Salvador Dali)的青年画家进入他视野。他们随继形影不离:散步(逛博物馆(泡酒吧(听爵士乐。有一回,达里把一张二流作品卖给一对南非夫妇。兴奋之余,他们叫了两辆出租车回学院,自己坐头一辆,让另一辆空车跟着。此举被马德里富家子弟效法,流行一时。由于野心的互相投射,以及被对方才能的强烈吸引,他们的关系很快从友谊发展成爱情。
1925年复活节假期,洛尔加应邀到达里家作客,他们住在地中海边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里。达里的妹妹阿娜(Ana Maria),按洛尔加的说法,是“那些美丽得让你发疯的姑娘之一”。他们仨沿海滨散步。达里察看光线(云和大海,洛尔加背诵自己的新作。一天下午,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洛尔加读了他新写的剧本,阿娜感动得哭了。达里的父亲声称,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洛尔加回到格林那达,他近乎绝望地怀念那段美好时光。达里在巴塞罗那附近服兵役。他们书信频繁,字里行间情谊绵绵。洛尔加写了首诗《萨尔瓦多(达里颂歌》,达里在信中称他为“我们时代唯一的天才”。洛尔加深知同性恋的危险,特别是在一个天主教国度。他得学会伪装,避免来自社会习俗的惩罚。
1927年5月,洛尔加来到巴塞罗那,参加他的新戏彩排。服兵役的达里一有空就溜回来,和他在一起。他们在街头漫步,迷失在关于艺术(美学的热烈讨论中。达里为他的新戏做舞台设计。6月17日,达里和他妹妹来参加首演。演出获得巨大成功。
在西班牙文学史上,1927年无疑是重要的一年。为纪念西班牙诗人贡古拉(Luis de Gongora)逝世三百周年,洛尔加和朋友们举办一系列活动,马查多(法拉(毕加索和达里等人都热烈响应。在马德里,年轻人焚烧了贡古拉当年的敌人的书;由于西班牙文学院对贡古拉的冷落,他们半夜在文学院围墙上撒尿。
高潮是在西维亚(Seville)举办三天的纪念活动,洛尔加和其他几个年青诗人在邀请之列。他们一行六人登上火车,一路喧闹,深夜到西维亚。迎接他们的是退休的斗牛士梅亚斯(Ignacio Sanchez Mejias),他是个文学鉴赏的行家,几乎能背诵贡古拉所有诗篇。他是那种极有魅力的男人,身材矫健,脸上是斗牛留下的伤疤。他把客人带到自己在郊外的农场,给他们披上阿拉伯长袍,打开香槟酒。梅亚斯和一个吉普赛朋友唱深歌,洛尔加和朋友们朗诵诗。
三天正式的纪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