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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时间的玫瑰 作者:北岛-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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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诗。不久他的诗选在莫斯科正式出版,由半官方的诗人叶甫图申科作序。叶甫图申科在序言中称他为“楚瓦士的孩子”。艾基的名字才终于在国内为人所知。
  艾基转向俄文写作,无疑是一个重大转折,使他和全世界的读者的交流更容易了。他曾有意拉开自己和楚瓦士文化的距离。年轻时他曾说过,之所以避开楚瓦土民间传说,是因为和现代主义大师之作相比,其形式过于原始。而他后来开始转向,尤其自八十年代以来,越来越贴近自己祖传的文化,推崇在今日世界其持久的价值。这种回归,首先是他分别把法国、波兰和匈牙利诗歌译成楚瓦士文,使同胞获得更广阔的诗歌视野;同时把楚瓦士民间传说与诗歌整理并翻译成若干欧洲语言。
  对于很多俄文读者来说,艾基的涛太神秘,过于忽视俄国诗歌的正常模式;这也让不少西方读者感到陌生,似乎与欧洲大陆的现代诗歌相距甚远。
  艾基的诗歌更接近睡眠。他在1975年关于诗歌的札记《睡眠与诗歌》中写道:
  “虽然如此,‘让我们跃人黑夜’(卡夫卡)。
  “在那里有人。那里,在睡眠深处,有生者与死者的交流。
  “而正如我们不用‘社会的’或‘民族的’来描绘死者的灵魂,那么,若只在睡眠中,让我们信任生者的灵魂,——为此让我们愿自己睡眠清澈,睡眠似乎忘掉了我们。
  “除了诗歌,谁会许自己这样做呢?”
  七
  2003年9月的一天,我开车去芝加哥机场接艾基夫妇和他的英译者皮特·佛朗斯。皮特先到了一个钟头,他是从伦敦飞来的。我们坐在机场酒吧,边喝啤酒边聊天,等待来自莫斯科的艾基夫妇。皮特瘦而有神,精明强干。他是爱丁堡大学的退休教授。我问他怎么开始翻译艾基的诗。他说是因为他先翻译帕斯捷尔纳克,为了解其生平去采访艾基,从那时开始喜欢上了他的诗。你怎么开始学俄文的?我刨根问底。他笑了笑,说:“你知道,由于冷战,英国培养了很多窃听专家。我由于喜欢俄国诗歌,后来转了向。”真没想到阴错阳差,西方的间谍机构和东方的地下文学竟这样挂上钩。
  艾基夫妇终于出现在门口。他见老了,花白的头发像将熄的火焰不屈不挠;他发福了,在人群中矮墩墩的。相比之下,戈林娜比他高出半头。我们紧紧拥抱。艾基的拥抱是俄国式的,热情有力,他的胡子硬扎扎戳在我腮帮上。
  屈指一算,我们有十一年没见了。在我的推荐下,新方向出版社不久前刚出版了他的诗集《孩子与玫瑰》(本文开头就是我为该书作的序)。当我和同事约翰·若森沃德(John Rosen…wald)筹划在我们执教的柏洛依特学院举办国际诗歌节,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这是他们头一次来美国。开车回柏洛依特的路上,艾基夫妇感叹:这儿多么像俄国。“你看,那片树林!那块坡地!”艾基惊呼道。
  我把他们带进完全不像俄国的旅馆套间。除了烧煤气的假壁炉外,卧室的双人床边是个巨大的旋水浴盆。戈林娜完全呆了,既兴奋又束手无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浴盆!”她叹息道。
  与会者陆续到了。由于学校的经费有限,国际诗歌节规模很小,连我总共只有六个诗人,来自俄国、土耳其、日本、中国、墨西哥和美国。其实这样的规模很合适,诗人们之间能真正交流。
  第二天我请艾基和皮特到我的班上去,我当时正好在教艾基的诗,学生们对他的诗很感兴趣。和我同住一个小镇的美国朋友丹(Dan)专程为诗歌节赶来,他特别喜欢艾基的诗,也跟着旁听。艾基朗诵了几首自己的诗,然后回答学生们的问题,由皮特翻译。他谈到苏联地下诗歌时,丹插进来问:“那样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艾基突然生气了,脸憋得通红,喃喃说:“多讨厌。”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舒了气说:“危险?那是可以描述的吗?”看来是丹的话,触动了他那段经历的痛处,这是一个普通美国人难以预料的。
  一个女学生问他为什么很多诗都献给某某,那是些什么人。艾基回答说,主要是他的朋友,大多是普通人。既然普希金把许多诗献给王公贵族,他怎么就不能献给普通人呢?他开始谈到俄罗斯的诗歌传统,谈到马雅可夫斯基、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谈到官方话语和韵律系统的关系,以及诗人如何才能打破这种无形的禁锢。
  八
  张枣:谁都知道,用韵律写作的俄文诗歌是人类最美丽的最伟大的精神冒险。而您几乎不用韵,这是为了反抗官方话语美化生活的企图吗?
  艾基:不是几乎不用,而是从来不用。一种专制的意识形态总是要求制度化、类同化,让每个词都穿上坚硬的装甲;它要的是没有生气的词和人,但诗人的内心是自由的,他表述的人和物得是活的。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用韵就像下象棋,尽管棋路千变万化,但它总是有一个极点的,到了极点就只有重复。诗的节奏和韵律发自一首诗内在结构的需求,只有在必需时,这些外在形式的东西才能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反叛。但一般来讲,韵律总是束缚思想、与自由相悖的。
  张枣:我们生活被每日的外部事件切割成碎片,再无内连续性了。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现在可以说是再无故事可讲,导演再无情节可戏剧化,画家也再无物体可描绘。早在本世纪初,一位俄国大画家,马列维奇,就倡导超越具体物态的艺术(Suprematismus),诗人也是因为丧失了真正的生活而再无韵可押吗?
  艾基:马列维奇在1919年就写过一篇诗论,他批评了整个时代的诗歌,他说诗歌在犯一个危险的错误,因为它只关注物态世界而忽略世界的精神性。重要的是,诗人应该将自身的精神性的能量传递给世界。这种能量是抽象的,只有通过抽象化才能精确地表现人的内心状态。确实如此,人再无故事可讲。
  张枣:同时艺术的形式也只存在于一种非形式中,也就是说,每首诗都在航向一个未知的、必须找到后才成为形式的形式,而每个形式又是一次性的,对创作者本人和别人同是如此。
  艾基:这种寻找就是我刚才说的对思想目录化的反叛。这个世界万象缤纷,我们直觉地或潜意识地认识到,一首诗最多只是这世界的一个小小模型而已,这已足够了。
  张枣:直到几年前,您在国内几乎一直没有机会发表作品,是您本人不愿意发表还是由于那个制度不容忍?
  艾基:这当然不仅仅是政治制度的问题,要知道,不平凡的词儿在哪儿都是令人不快的,这很简单。
  张枣:您曾与冲白斯捷尔纳克有过私交。您能谈谈与俄国先驱诗人的精神联系吗?
  艾基:马雅可夫斯基有许多特征像马列维奇和阿波里奈尔。他的诗才和思想太了不起了。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式是雕塑型的,给俄国语言艺术带来了巨大的突破。他用的每个词都比平常重五倍,像一个真正的雕塑家、词在他手上可变得忽大忽小。但人们不能苛求他作智力的反思,这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特长。智力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中变成树、面包、大局然,深具活力,有肉有血,他是一个伟大的识象。至于曼德尔施塔姆,他是精神忍受不可思议的命运时发自灵魂的疾呼。这种疾呼是俄国词语与俄国灵魂的完美结合。
  张枣:诗人能够既是政治动物又写纯诗吗?比如茨维塔耶娃?
  艾基:茨维塔耶娃是一个美妙的诗人,但就意识形态而言,她才幼稚呢。有一天她写了首《献给白军的神》的诗,一部拥护君主制度的作品,她丈夫,一名白军军官,回家后看了说,马丽亚,你什么都不懂,白军的神可真是天灾人祸。其实政治与纯诗,两者互不妨碍。今天在俄国,一个五岁的孩子就是政治家了,他知道在学校讲什么话,回家又讲什么话。您瞧,政治渗透每个人的生活,但无论如何,经历各种日常困境的灵魂都高于政治,它必须以人类的名义,以美好自由生活的名义来讲话。
  张枣:最后一个问题:在我们这个破碎的时代,写作还可能吗?
  艾基:后现代主义是一种断裂,它虽是一个文化与精神的地干线,在我看来都没有根。所谓根就是爱,它表现为历史、传统和未来。在这儿我想起叶赛宁的一句话:诗升不难,难的是度过完整的一生。人得学会跟别人生活在一起,彼此了解对方的不聿和忧愁,人得与大自然生活在一起。一棵树受难我们也受难。总之,人得过他的生活,并给予他的生活一定的意义。生活决不是后现代主义者所理解的那样短促和片面,生活是地久天长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写作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一种必需。
  ——摘自艾基的访谈录
  九
  梦:为煤油排队
  而我们加入队列——背靠背
  我们推搡前边的人 进入商店:
  来自母亲的水与血
  在衣服中!——
  互相拥抱着
  我们跃入黑暗:
  仅在某处:
  森林:
  它似乎准备好
  那深度——隆隆响——被点亮:
  我被推搡:
  “你怎么命名你的灵魂?”
  我穿过风叫喊:
  “哦也许渴望
  也许是唯一的田野?”
  我们停住:
  回声够到我们:
  我们互相把手放在肩上:
  因此我们跃入黑暗:
  在旋风中
  变白
  我们敞开自己:
  好像我们是个地方为某人
  来临:
  如同生动的林中空地:
  在那儿风
  像一种视觉
  移动:
  从四周蒙住我们:
  没有词被听见:
  关于一切:
  没有思想
  (北岛译)
  题目“梦:为煤油排队”已经给我们足够的暗示,即首先这是梦,为煤油排队则是由于物质匮乏而造成的普遍现象。当我们进入诗中,发现涉及的其实并非物质匮乏,而是精神匮乏。
  而我们加入队列——背靠背开篇,就足够奇怪的了。为什么排队要背靠背呢?首先让我们感到人与人的隔绝及互相依赖的需要,好像用体温互相取暖。当我们推搡前边的人/进入商店:并没有提及煤油(自始至终再也没提过),而是来自母亲的水与血/在衣服中!——请注意,水与血和煤油一样都是液体,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更何况来自母亲;在衣服中!则强调了这是我们自己所拥有的,即传统与信仰。整首诗除了问答以外全部用的是冒号,仅在此处用的是惊叹号。
  寻找并未停止,而是在继续进行中:互相拥抱着/我们跃入黑暗,显然我们不仅没得到可照亮黑暗的煤油,反而跃入黑暗,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迷失,而互相拥抱着意味着是集体的迷失,人类的迷失。仅在某处:到底在哪儿?唯一的参照物大概就是森林。它似乎准备好/那深度——隆隆响——被点亮:我们头一次把煤油和点亮连在一起,但连这一点也不能确定——它似乎准备好,而可能被点亮的是隆隆响的深度,即虚无的深度。我们由此陷入进一步的迷失中。
  而我终于从我们中独立出来:我被推搡,然后被问及“你怎么命名你的灵魂?”我的反应是——我穿过风叫喊:“哦也许渴望/也许是唯一的田野?”两个也许造成语义的不确定,加上问号,使得回答成为反问。而唯一的田野,这可能的自由处于极大的疑问中。
  我又重新加入我们的队列。我们停住:紧接着回声够到我们:到底是什么回声呢?是森林深处的隆隆响,还是我的反问“哦也许渴望/也许是唯一的田野?”这似乎并不重要,就像问与答一样。也许唯一重要的是够到我们,是对虚无深度的测量与反馈。我们又回到开始时的状态——互相拥抱着/我们跃入黑暗——但有所调整:我们互相把手放在肩上,因此我们跃入黑暗。互相把手放在肩上和拥抱相比,显然由于理性而保持距离,因此这个关联词也强调这一理性色彩。
  在旋风中/变白/我们敞开自己,这是在迷失中的重新定位,因而获得一种揭示的可能。好像我们是个地方为某人/来临:我们成为某人的参照物,如同生动的林中空地,暗示我们成为森林的一部分。在那儿风/像一种视觉/移动。风作为交流的象征,反而从四周蒙住我们。结局是相当绝望的——
  没有词被听见:
  关于一切:
  没有思想
  正女峨在开始时提到的,整首诗几乎自始至终都是冒号,首先意味着空间上的不断开放,引导读者进入黑暗的迷宫;这有如精神上的历险,在对虚无的层层“开方”中寻找出路。进一步而言,这正是人类在失去传统与信仰后的困境——他们在为煤油排队,最终迷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十
  对许多读者来说,艾基的诗的确是费解的,这其实和我们对俄国诗歌的阅读期待有关。在楚瓦士,当一个中学老师在班上讲艾基的诗,同学们反应积极而热烈。其中一个学生说:“艾基的诗深入我的灵魂。它们以思想的深度打动我,你非得反复琢磨,才能穿透其含义。”另一个学生说:“艾基的作品帮助我们了解这复杂的世界,他促使我们去想从没想过的问题,教我们去信仰。艾基对我们来说越来越容易理解。”
  如果要谈论艾基的诗,恐怕不得不涉及对官方话语的颠覆意义。官方话语在文学写作中建立了严格的纪律,文学写作中的修辞方式、修辞手段、修辞意义,都在这纪律中被固定和僵化。词语没有呼吸,没有生命,词语的意义被刻意地扭曲。比如:祖国即母亲,党即父亲,红色即革命。记得文化大革命中,我的同学的弟弟十二岁就被打成反革命,只因为他说最喜欢蓝色,这和马克思最喜欢红色的说法唱反调。一旦词与物、词与词的关系这一基本因素被确定,那么整个语言系统也随之变得僵化。这就是权力在语言深处的延伸,从而改变人们的言说和思维方式,即我们所说的官方话语。
  而诗歌作为语言的核心首当其冲:以宣传为目的表述必须是清晰明确的,不能容忍半点含混。从结构到修辞,从句法到韵律,最终形成了某种固定模式,有着强大韵律传统的俄语诗歌逐渐成为官方话语的工具。在帕斯捷尔纳克后期诗作中处处感到这种无形的束缚,他最终转向小说写作不能说是偶然的。
  艾基的诗歌正是对官方话语的一种解构,这种解构是从语言内部开始的。也许楚瓦士语不属于印欧语系,处于德里达所谓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之外。皮特·佛朗斯认为,艾基的诗歌,会让人想到楚瓦士异教的咒语。艾基的“词汇表”是有限的,但他不阐释不限定,让它们处在类似睡眠与梦境的无意识的边缘,使能指(词)闪烁不定,在与别的词的互文关系中呈现意义的“痕迹”。这种词语的解放,正如罗兰·巴特在《零度写作》中所说的那样:“闪烁出无限自由的光辉,随时向四周散射而指向一千种灵活而可能的联系。”从词语出发而带来形式上的开放。他完全放弃韵律,颠倒词的正常顺序,用介词短语代替意象,改变标点符号的习惯用法,用大写、斜体字、空行、括弧、分号创造新的空间。有时他用连字号创造新词——远离印欧语系而更具有共性的语汇。
  利奥·施特劳斯在《写作与迫害技艺》一文中,深入探讨了写作与迫害之间的对应关系。他为此创造了“隐微写作”这样一个概念。他指出:“迫害对文学的影响,恰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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