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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无字 张洁-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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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榆林后顾秋水离开了驴驮子,独自一人在沙漠里走了两天,每天急行军一百八十里,伴随他的只有自己时现时隐的影子。

  正是暑天,特别是太阳当空,连影子也缩进脚掌的时候,只剩下没完没了的干渴。放眼四顾,黄沙漫漫,哪里有水?他渴疯了,明知无望,却禁不住挖井那样在沙地上刨了起来。汉刨多久就没了力气,十个手指也磨破了皮,体内最后那点水分似乎也在疯狂的刨挖中蒸发净尽……就在于渴得头顶冒烟的时候,他刨的那个坑里居然慢慢渗出些水来!顾秋水扑身在地,像一只饮水的牲口那样,一头扎进那个不大的沙坑,怀着对于渴的仇恨,舔吮着沙坑里的水。

  不知道是真是幻,那掺着沙子的水,竟如琼浆玉液。

  从理论上来说,坑里渗出的水应该清凉才是千真万确。不过他的幻觉也不为怪,那从沙漠深处渗出的水,能说不是沙漠弥足珍贵的精血?

  顾秋水不但被干渴折磨得头上冒烟,也从此仇恨上千渴,并添出毫无节制饮水的不良习惯。但对他的沙漠孤行,却无怨无尤。

  行至绥远一带,顾秋水看见了长城,或不如说是看见了长城隐约在沙漠中的残骸。

  顾秋水有时相当多愁善感,不知读者是否还记得当年他爱恋叶莲子的时候,写绐叶莲子的那首酸盐假醋的诗?一瞧悴扶病一登楼,放跟天南地北头。鹦鹉洲边芳草绿,江山无处可埋愁。

  这样一个顾秋水,面对长城的残骸怎不兴叹?

  自出世那天起,它可不就束手待毙,被这无定、无由、无来、无度、无骨的沙漠旷日持久地随意揉搓、折来折去……它的血肉早已被岁月和沙土吞食,剩下的不过是伟乎其大的脊梁。

  谁能见到它死亡(又是如此窝囊)的过程?世人看到的只是那个被他们叫做“悲壮”的结局。

  顾秋水突然对沙漠顶礼膜拜起来,——有什么武器,能体现这样一种于无声处将不论多么伟大的生命蚀灭的阴鸷之力?

  零落在沙漠中的墙砖如长城散落的遗骨,拂去墙砖上的封沙,砖上既没有烧铸窑匠的姓名,也没有契明来历、身份的文字。它们和那条隐约在沙漠中的脊梁骨一样,既没有得到过文人骚客的吟唱,更设有得到过显扬,连一茎细草的点缀也没有,就这样默默地,无怨无悔、枕戈待旦地守卫在遥远的边关,永远等待着一声再也等待不到的军令。

  狂风骤起,沙漠的褶皱如波涛般地汹涌起来。失水的沙漠竟如暴雨,如海涛般地轰鸣着,呼天抢地地倾诉着对水的思恋,诅咒着水的悭吝。

  暴躁的狂风终于息怒了,汹涌的沙漠之涛重又凝固起来,暴雨、海浪之声也渐渐消沉下去,本该奏出号角之声的沙漠,反倒十分不合衬地呜咽起来……

  当比长城还伟大的太阳,最后也不得不坠人荒漠时,狼们开始了夜的咏叹。

  它们就像听到了口令,嗥声四起,顾秋水陷入了狼群的包围。作为一个军人,他连一件贴身的武器都没带。延安的子弹是金贵的,每颗子弹都必须拿到前方去,他只好赤手空拳面对不知多少只隐在暗处的狼。他甚至无法确定将自己的后背朝向哪一方,哪一方似乎都是它们的眼睛,在暗夜中冥火似的流闪。但是包天剑的那些武器合该贡献给共产党,身负重任的顾秋水,才免于将自己的血肉之躯贡献给狼。

  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顾秋水迷了路,荒原上甚至没有一盏灯火,何谈人家?

  当地人都住在叫做“下沉窑”的窑洞里——在平地上挖个凹陷的方形大坑,再向四壁横掘出窑洞。窑洞冬暖夏凉,窑门上下有碗口大的风洞,四季敞开,空气对流。进入那个大坑要经甬道,沿很长的槽形坡道下行,待豁然开朗之后才到达类似南方民居天井的院子当中。那片开阔之地做晒场轧碾之用,略有倾斜以利排水。塬上干旱少雨,如遇暴雨,雨水将顺着微微倾斜的地面和沟线,流人十几或是二十几米的渗水井中,积蓄起来,用以备旱,饮用水井另辟在门侧的窑洞中。如此,夜行的顾秋水当然看不到灯火,找不到人家。直到他一脚踩空掉进沟里,摔到人家的柴垛上,才听见狗叫,才找到人家。在窑洞里过了一夜,吃饱喝足之后,按照老百姓的指点才走到神木。

  何柱国在神木有个后方办事处,这才打探到何柱国驻在那个叫做“左云右玉”的地方。“左云右玉”听起来何其美妙,这种本该留在天堂的地方,怎么会落人这荒凉所在!

  听说顾秋水一天可以行军百多里,那个后方办事处又让他带了不少文件给何柱国。

  顾秋水在何柱国那里住了一宿,当夜两人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瓶白兰地,指点了一番江山,回忆了东北军的当年……之后何柱国慨然应允将包天剑留在咸阳的大型武器运到延安,临行时何柱国又给了顾秋水五十块钱,说:“延安很困难,这点儿钱可以下下小馆儿。”

  回到延安后,这笔钱很快就被人——特别是女人,“打土豪”吃光了。

  他带着何柱国签发的如结婚证书那样大的一本护照,上面写有什么部、什么官衔、什么任务、往何处去……走上回程。在那个各种杂牌军的混杂地带,何柱国签发的这个护照非常有用。

  回程容易多了,第二天顾秋水就到了八路军的——个联络站,这时又掏出八路军的臂章,对八路军联络站说自己是抗大学员,来此公干。联络站一个小伙子为他找来一头驴作为交通工具。顾秋水是马上高手却不会骑驴,刚骑上去就从驴背上出溜下来。牵驴的小伙子吓了一跳,不知摔了什么大官。他骑着这头驴到了黄河,一过黄河就碰见某军团的汽车,打听到是回西安,就决定搭那辆车回去。不一会儿有个小军官上了汽车,一上车就把他往车下轰,问他:”你上哪儿去?”

  他说:“西安。”

  又问:“谁让你去的?”

  顾秋水说:“军长。”小军官一听是军长,也就不再问长问短。他就这样连蒙带唬乘汽车回到了延安。紧赶慢赶,连抗大的毕业典礼也没赶上。已经毕业的学员,正翘首以待顾秋水弄回的武器上前线呢。在延安女友刘采云眼中,顾秋水简直就是孤胆英雄。来回行程千余里,费时二十多天,经清涧、绥德、神木,渡黄河,过偏关,走长城,途经沙漠,时值炎暑,千难万苦找到何柱国,并得伺柱国慨然应允,将武器从咸阳运到了延安。

  可对顾秋水来说,这一行谈不上什么英雄意识,也没有把握一定干好,更不是为了向共产党表忠心。来延安几个月,顾秋水已然觉出共产党没把他当自己人,他也就没把共产党当自己人。

  他干什么都是听天由命,尽力而为,也不曾忘记自己一辈子都是他人的走狗,——既然是走狗,就得让主人觉得有用,否则主人就会把你一脚踢开。

  不久包天剑就把顾秋水带到小馆,对他说:“……我们的人越来越分散,大家好不容易在哪个大型活动见了面,泪汪汪什么也不能说……”

  顾秋水比包天剑清醒冷静,说:“你想抱着咱们那团人搞独立王国,是根本不可能的。”

  使他丧失理智的事发生在第一游击纵队即将开赴前线的时候,顾秋水向队领导提出带上他的女友刘采云。

  当时,延安的规矩,每个大队都有一名文体干事。顾秋水那个大队的文体干事不好好干,顾秋水只好代他参加文体工作会议。开完会后,负责文体工作的刘采云追上已经走远的顾秋水,要和他研究研究文体工作。顾秋水说:“我不是文体干事,只是替他来参加这个会。”

  刘采云歪着头,秋波漾了又漾,说:“你就是担负起这个工作,又能给你添多少麻烦呢?”

  从此他们就开始了往来。

  刘采云虽是共产党员却是富家子女,某大学英国文学系学生,完全有机会、有可能到经典伦敦度过一生,但她突然被日本人当街打了一记耳光。这样的反差对一个富家子女极难忍受,于是这记耳光就成了她的人生转折点,一气之下奔赴延安。北平的学生到延安并不难,日本人虽然占领着北平,但离城不远就是八路军的天下,门头沟就有游击队,而国民党也有一股势力活动在北平地下。

  奔赴延安的路上,刘采云的男朋友又不幸被她最要好的女朋友挖走。她伤心欲绝地来到延安,没想到在延安却常常可以遇到北平那些party上的旧人,真像是各路子弟又聚合到延安开party来了。

  因为有文化又会演戏,便负责起文体工作,与人接触的机会也多,且都是各个单位很“文艺”的那些人,轮空的刘采云到了女性匮乏的延安,竟成了恋爱专家。。

  顾秋水把和大学生刘采云的关系看得很正经,也很当回事,所以他和刘采云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尽管当时很多人因“二五八团”的限制或其他什么规矩的限制,不得不到野地里去解决这类问题,而顾秋水却没有这样做。

  他之所以要求带刘采云上前线,是生死与共的意思。领导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说:“我们是恋爱关系。”

  领导想都没想,一口回绝道:“不行,你不可以带她上前线。”

  顾秋水又问:“为什么别人可以带女人上前线?”

  领导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怪异地看了看他。这副眼神当即让顾秋水冒了火,反唇相讥道:“既然不同意我带她上前线,何必还问我们什么关系?过瘾还是怎么的?……不管到了哪儿,男人在鸡巴上的待遇应该是一律平等的……”.之后他又找了各级领导,可是没有一个支持他和刘采云的恋爱,更谈不到批准他把刘采云带到前线去。

  于是他就到处说怪话,到处骂娘:“我从小就当兵,懂得军队里的规矩,要是上级军官毫无道理抽我一个嘴巴子,我也不会有二话。可是男人睡女人的权利却不该分等级,就算我是一个老军阀,我的鸡巴可不是老军阀,它凭什么不该享受操女人的平等待遇?”

  可能因为他是老东北军,所以才没有整治他。

  刘采云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恋爱状态中的女人一般处在逆反心理的巅峰,这种情况下,越是正面劝阻越是适得其反,反对那个爱情的最佳办法是为那把爱情煽风点火。

  可是领导没有闲心跟她玩这把游戏,简单明了地拿出杀手锏——刘采云是共产党员,如果不听党的劝告,前程就会断送在和顾秋水的恋爱之中。但对刘采云这种浪漫的人来说,这——手似乎不太管用。只好把她送到某地去受训,行动快速诡秘到谁也说不清她的下落。为此顾秋水甚至不怀好意地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可是直到离开延安,他也没有联系到刘采云。

  他痛苦地以为刘采云已经不在人世,以为刘采云的爱无比忠诚,只因共产党不拿他当自己人,于是他的爱、他的鸡巴也都人了另册。他们演出的这场《梁山伯与祝英台》轰动了整个延安,特别是顾秋水的那些怪话、那些寻人启事,连胡秉宸都有所风闻。胡秉宸甚至借故来到刘采云的单位,一睹当代“祝英台”刘采云的风采,之后大失所望地对人说:“不过尔尔。”

  胡秉宸怎能想到,几十年后这位“梁山伯”竟然成了他的岳父,并与他有一席长谈。

  其实刘采云比顾秋水这个登徒子还要快地走出了这个爱的迷魂阵。新年就要来到,负责抓文艺的上级领导需要了解由刘采云策划、为迎接新年而准备的大型晚会情况,而负责抓文艺的领导出乎意料地潇洒倜傥。

  刘采云最后与主管文艺的领导人结了婚,头生儿子取名狄更斯,后生女儿取名勃朗特,总之是不能忘情英伦,可能与当年读英国文学系有关,却再也想不起自己曾为之“…哭二闹三上吊”的顾秋水。

  若干年后他们还有一一次重逢,但是他们已经不能认出彼此,更忘记了曾为他们的爱情舍生忘死。不过说了归齐,顾秋水也早就忘记了叶莲子。也难怪,他与叶莲子的婚姻多少带有因陋就简的性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叶莲子只好成为“过去”。

  临出发前,周恩来给他们讲了一次话,讲到八路军和东北军的关系,讲到革命团结的友谊,鼓励他们杀敌抗日,打回东北老家去。

  在延安养病的抗大校长林彪也写了书面讲话。

  顾秋水带着一颗忿忿不平的心离开了延安,来到边区司令部的驻地。

  第一游击纵队党代表即刻与有关方面研究了扩充东北军的问题,得到了有关方面的同意,可是仍然没有人负责落实。包天剑想,当初周恩来先生在太原说的好好的,答应扶持东北军,时隔一年多,第一游击纵队仍然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

  原来他们跑来跑去都是蒙着来的!一笔笔糊涂账究竟是谁的责任?连包天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不知为什么他就不能直接与有关方面商谈,非得通过纵队的政委?如果他能直接与有关方面商谈,是不是会好一些呢?

  这都是马后炮了,包天剑反正是没有直接参与这个与东北军的生存息息相关的商谈。

  于是包天剑打算返回后方延安,希望在周恩来先生和毛泽东主席那里得到求证和明确。

  包天剑要求顾秋水随他一同返回延安,但顾秋水厌倦了,再也不想追随包天剑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闯、蒙来蒙去,只想借此机会,借包天剑那点尚未贬值的影响离开延安,至于去哪儿也不知道。

  然而禁不住包天剑苦求,顾秋水最后只好随行。这一次江湖义气的结果,日后险些为他自掘坟墓,他和包天剑的缘分也就到了头。离开边区前,顾秋水很组织纪律地找政委淡了一次话。政委说:“估汁包天剑回延安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并且可能不回来了。如果那样,希望你做做包天剑的工作,一是不要当汉奸,二是不要投靠蒋介石。”

  对这个任务虽然把握不大,但顾秋水说:“一定凭良心,尽力办。”

  离开边区时,包天剑只带了一个卫队排,即他带到延安的四十名军事干部,每人携带一支自动步枪、一支连发手枪。顾秋水只携带了一支八音手枪,其余的武器、人员、马匹,全部留在了边区。

  途经山西赵承绶防区,赵承绶极力劝说包天剑要回延安,加之随行的四十人中有个王团长,此人极富煽动性,不但其他人的情绪说煽就煽起来,连包天剑也难逃他的影响。王团长认为,即便回到延安,扩充东北军的问题也不一定得到圆满解决。

  趁赵承绶请他们到驻地吃饭之机,包天剑借用赵承绶的电话,与绥远的何柱国取得了联系,何柱国请包天剑速到他的后方办事处神木面谈。

  于是包天剑修正了回延安找周恩来、毛泽东求证的路线,向神木而去。由于当时通讯不便,他们改变路线的决定,前线也好、延安也好,很难掌握得一清二楚。即便掌握得一清二楚,这四十个人又值得花费多少心思?有多少比这四十个人还重要的事情亟待解决?

  到了神木,见到何柱国,所谓面谈也没有谈出什么惊人之语,无非是游说包天剑到重庆去。

  其实何柱国在接到包天剑的电话之后,马上就打电报给蒋介石的军政部长何应钦,何应钦表示坎迎包天剑去重庆,并且保证其人身安全绝对不会出问题。

  随行的王团长此时终于彻底暴露出反共面目,极力煽动包天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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